裸辭後,她花十年重新整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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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辭後,她花十年重新整理自己

周慧的窗外

裸辭曾經是一種爽文敘事,以打開世界、走入曠野為圓滿結局。如今風向轉移,除了時局不易必須攥緊安全牌,還因為人們發現,裸辭並不是一種容易的生活。

正如叔本華所說,“生活就像鍾擺一樣,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擺動。”卸下職場的重負之後,生活裸露出痛苦和無聊的本來麵貌,隻有足夠勇敢的人,才能重建自己的坐標。

周慧在40歲那年離開了職場,而後十年都沒再上過班。這十年由大量的形而下和偶爾的形而上組成,同時夾雜著搖擺與堅定。她的收入幾乎為零,但產出了一本名叫《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的新書。

詩人黃燦然把周慧的故事概括為:

“一個湖南農村小姑娘一路成長,來到深圳打拚,終於成功了。隻不過這成功不是變成大公司女掌門,而是變成一個女作家,她的拚搏是拚搏著不去拚搏,終於贏得沒有財富的自由,過上使貧窮微不足道的生活。”

它是一個普通人不斷清空和填滿人生的故事。隻有真正重要的東西,才能在最後留下來。

01.

命運給我什麽我就承受什麽

周慧在40歲過上了一種未曾設想的生活:城市邊緣,山海環繞,不上班。她不是善於規劃的人,作為農村家庭的第三個女兒,她是一係列不被父母期待的元素的集合,很早就習得了命運的法則。

從記事起,她的父親在離家二三十裏的鎮子上班,一周回一兩次家。她的兩個姐姐後來也不常在家,她成了母親唯一的幫手。她最討厭的是和母親抬糞澆菜,那是她的噩夢。有一次她忍不住哭,被母親訓斥“哭什麽哭,澆完菜再哭”。

“命運給我什麽我就承受什麽”,周慧說。如果她的命運是抬糞,那她就抬糞。偶爾她也會抓住一些偏離既定命運的東西。比如,成人高考。17歲那年她高中畢業,被安排進了工廠。因為成績太差,母親沒有讓她像二姐一樣複讀,不過周慧總覺得她的書沒讀完。

從地級城市嶽陽到經濟特區深圳,工廠與工廠之間沒有太多差別。她很快就看到了命運的盡頭,是流水線上無窮無盡要踩的鞋幫,是公共浴室裏密不透風的裸體森林,是集體生活中不霸蠻就躲不掉的幫派霸淩。

消極抵抗沒有用,她曾經把鞋幫踩得歪歪扭扭,像憤怒的人作畫,結果全都報應在連個響兒都沒有的工錢身上。她要逃離工廠,她要參加成人高考。早前,和她一起在深圳打工的二姐,回去進了父親的單位。現在她也要回去,走另一條道路。

她報了常德大專的補習班,在周末補習高中知識。她自認是個學渣,為了成人高考發奮兩個月,考出的分數夠得上省會大學的成教院。最後她還是去了常德大專,因為補習班有誌願限製,除了常德大專的會計專業,她沒得選。

周慧不喜歡這個專業,她對數字不敏感,一看就發懵。但命運無法再贈與她一個喜歡的專業,更遑論主動選擇的想法和勇氣。作為農村家庭的第三個女兒,抓住成人高考已屬不易,其他似乎有點太超過了。

《我的解放日誌》

於是她讀了不喜歡的會計專業,勉強看看時機抱抱佛腳,畢業時心是虛的。這份心虛一直延續到她接下來重返深圳的所有工作中,她認為自己從未真正得心應手過,積累了好多年的經驗也隻是勉強合格。

她把一部分原因歸結於工作技能不紮實和懶散,另一部分歸結於自卑。特別是剛剛手握跨越工業區與商業寫字樓鴻溝的文憑時,那些來不及擦去的往日痕跡讓她自卑,比如不標準的普通話和內向的性格。她覺得自己處理不好寫字樓的人際關係。

但這些都不是根本的原因。應付工作的大有人在,自卑可以被偽裝起來。在職場戴麵具是常態,心安理得就好了。根本的原因是她無法心安理得,她比旁人更在乎工作中的自我價值感。哪怕獲得升職加薪的認可,她也不會感到驕傲。

她把自己的野心無限縮小,努力減少與世界的交鋒。她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了八年,前麵是人事助理,後麵做到了人事經理和總助。八年裏,她沒有考過職業資格證,沒有和人力資源同行接觸,因此也沒有被獵頭關注。

其間升任人事經理,也是因為公司招來的人總是不合適。她本來不想上,被老板激將“你怎麽這麽沒上進心,這可是別人求之不得的機會”,她隻好硬上。

沒有價值感的工作,僅僅維持現狀就得用盡全力。它由大量的重複構成,沒有創造性。摸魚會愧疚,不摸又無法忍受,回家後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可是這份工作又如此穩固,像一張蜘蛛網,隻要扒在上麵等,就會有蟲吃。

直到40歲那年,蜘蛛網發生了震蕩,蟲沒有那麽好吃了。新調來的總經理和她齟齬相忤,如果繼續留任就得妥協一些東西。可她不是妥協的個性,索性辭職,跳出蜘蛛網,看命運會把她推到哪裏去。

她本打算休息幾個月再找工作,把目光投向蜘蛛網四角依附的世界,才猛然發現40歲的職場風雨飄搖。人力資源類的工作她不喜歡,即便願意繼續忍耐,也隻能向下選擇。喜歡的工作她沒有任何相關經驗,也拿不出證明自己能力的東西。

她搬到深圳東南部月租800元的洞背村,細數著自己的斤兩,文憑貶值、技能不足、人脈欠缺。為了讓跳出蜘蛛網的選擇顯得正確,她接受了與職場雙向遺棄的命運。

02.

無窮無盡的自由怎麽填

周慧在40歲過上了一種未曾設想的生活:沒有真正重要的事物,除了閱讀和寫作。就像一個風塵仆仆的趕路人,突然身體騰空。在命運的暗線中,與其說是她抓住了它們,不如說是它們選擇了她。

她記得初中看得最多的課外書是瓊瑤小說,每門功課都搖搖欲墜。那時候她已經順其自然地認領了學渣的身份,在人群中做被遺忘的存在。她會在桌上鑿出一條洞,偷偷看各種各樣的言情小說。

高中時她看席慕蓉和三毛,打工時買《讀者文摘》。書裏接吻的滋味讓她搜腸刮肚,但車間女工的聊天內容裏沒有接吻,隻有婆媳關係。晚上她在夢裏,看到自己一邊低著頭踩鞋幫,一邊想象接吻的滋味。

後來重返深圳工作,她陸陸續續看了蘇童、格非、朱文,算作工作之外的消遣。對她來說,沒有寫作的閱讀都算作消遣,不能算作生活的一部分。她的寫作來得比閱讀晚一些,畢竟寫作需要的條件更苛刻。

《時時刻刻》

伍爾夫早就斷言,寫作要有錢,還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說到底,錢和房間都是為了寫作不被包括謀生在內的任何東西打擾。伍爾夫其實漏了一個條件,那就是閑暇。她不知道,閑暇對現在的人來說多麽稀缺。

周慧重返深圳沒幾個月,父親查出了肺癌。此後幾年,她一邊例行往家裏寄工資,一邊加班加點地賺外快來維持生活。後麵她幹脆辭掉了工作回家陪護,直到父親去世。那年她27歲,再一次重返深圳,不用再為存錢掐著指縫過日子,拿到工資就開始買書。

鬆懈下來的她,感受也變得豐富。在這樣的狀態下,她被卡爾維諾擊中。他的小說篇幅很輕,密度很大,想象力充盈。《恐龍》裏地球上最後一個恐龍的孤獨,她到現在還記憶猶新。最重要的是,卡爾維諾給了她寫作的衝動。

她開始在上班的間隙打開工作文檔,實則寫自己的東西,先是發在論壇,後來是微博。工作沒能給她的自我價值感,寫作給到了她,讓她生出了一顆文藝的心。她守著自己狹小的精神角落,在同事麵前三緘其口,隻對遙遠的同類開放。

到了後期,也許是工作積累的損耗越來越龐大,她又再度失去了閑暇。摸魚的時間她沒有心力寫作,隻能刷刷手機。她的愧疚翻倍了,對寫作的辜負何嚐不是對自我的辜負。伍爾夫在那篇關於寫作的著名演講中,就談到了艱辛生活對心靈的毒害:

“首先,總是要去幹自己不願意幹的工作,而且是像奴隸那樣苦幹,同時又要諂媚、奉承,或許並非總是必要,然而似乎又有此必要,而自命清高所冒的風險實在太大;

然後想到個人的天才,去埋沒它就等於死亡——才能雖小,對擁有者卻彌足珍貴——它正在漸漸毀滅,隨之而去的是我的自我,我的靈魂——這一切就像是一種鏽菌,它吞噬了春天的花蕾,從中心把樹木腐蝕掉。”

事實上,周慧寫作的決心遠超她自己想象。30多歲的時候,她看不上以前寫的東西,覺得以後會寫得好點,所以從來不備份。為了躲避當時的跟蹤狂男友,她刪掉了2012年前的所有微博,刪了好幾個小時,像扔掉舊衣服一樣。

辭職搬到洞背村,扔掉職場所有不喜歡的東西,反而不需要多大的決心。她第一次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自由,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落。“你得每時每刻往裏填東西,你很清楚你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你得負責。全責。”

閱讀和寫作很少如期而至,擺爛和荒廢常常如影隨形。她每天都在客廳晃來晃去,“一兩千步裏有五百步是懺悔”。餘下的步子通向窗戶和陽台,挨個看出去,看山海、看雲霧、看飛鳥、看鄰居。

在家待不下的時候,她覺得她就像自己的一條狗,一出門就開心。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就去樓頂的天台、山裏的小溪邊、沿海的沙灘上走走。有時她會開著外地牌照的二手車,去更遠的地方兜圈。在外麵過幾個小時後,她又想回家了。

時間從某一刻起變得相似,昨天、今天和明天沒有太多差別,她就幹脆把每一天“折疊起來存放”。我問周慧,害怕這種重複嗎?她說不害怕,這其實是她建立起的秩序,哪怕有時候是混亂的秩序。

她有兩個自己。一個是喜歡犯懶、不夠自信、想走捷徑的自己,不斷把寫作往後拖延,以為想得夠多,下筆就寫得好了。另一個是堅信閱讀和寫作拯救一切的自己,堅信寫了很多像屎一樣的東西沒關係,繼續寫就會變好。

她不再去追問意義,而是把大的意義讓位給小的行動。允許擺爛和荒廢,不允許自我譴責,即刻覺察並做出調整。寫不出來就看會兒書,不想看書就出去走一走,把低落的情緒拔起來一點點。“就像有一個內核更強大的自己,在看護著一個生活中又擺爛、又焦急、又搞笑的自己。”

周慧

這種秩序的建立,是經過先驗的。剛搬到洞背村時,周慧其實很焦慮。因為一下子失去了職場身份,也就失去了建構於外界的認可。

她在工作日比周末更焦慮,想到職場人都在創造自己的價值,哪怕沒有創造價值,也創造了工資。反觀自己,不僅停留在原地,有時候甚至還在往後退。比如,沒以前看得進書,也沒以前寫得好。

然而幾年下來寫作上肉眼可見的進步,幫她建立起了實實在在的自信。掌握了寫作題材的時候,觀察到生活細部的時候,寫出好句子的時候,她會很開心。沒有辦法獲得外界的認可,就需要自己的認可。

她確認了閱讀和寫作,是她為數不多有興趣的事情,也是讓她有別於他人、非做不可的事情。

現如今,工作日和周末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區別。她會坦然地享受工作日的休閑時光,想幹嗎就幹嗎。與此同時,隨著年齡從40歲長到50歲,重返職場的可能性幾何級下降。“在這裏”變成了瀑布一樣的存在。

03.

被遺忘與遺忘都沒關係

周慧在40歲過上了未曾設想的生活,才開始關注自己。過往的回憶聲勢浩大地湧過來,她做了很多夢,也擺脫了很多夢。

很多夢關於父母。早些年她總夢到他們的老態和病態,父母的離去抽出了她最裏層的苦。後來的夢裏,他們更年輕也更生活化。她夢到母親的次數更多,在夢裏她質問了母親的偏心。父親偶爾會和母親一起出現,一句話都不說,和他在婚姻裏一個樣。

有時候她躺在床上,以為聽見了母親催她起床的聲音、父親在客廳放早間新聞的聲音,那是他們曾經有過的美好回憶。起身後她發現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昨天的樣子,感到了孤獨。

也有很多夢關於愛情。她夢見過自己和一個黑人接吻,因為那段時間在看一本講非洲的書。在夢裏她也清醒地知道愛情源於想象,因為她在現實中經曆的愛情是祛魅的,在現實中經曆的接吻是為了堵住沉默。

她自認沒有獲得過結實的愛情,荷爾蒙漸漸退散後,也不再期待愛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她說,我又不是杜拉斯。“他會喜歡我備受摧殘的容顏嗎?喜歡我的法令紋嗎?喜歡我的魚尾紋嗎?喜歡我的靈魂嗎?我覺得不要去做指望。”

她在洞背村最深度的情感鏈接,是一隻叫虎皮的貓。夜晚睡得最熟最香的時候,她也能聽到虎皮叫門。她會放它進來,等它跳上床,仰著躺在她懷裏,發出最大聲的呼嚕。虎皮像小行星般突然出現,後來又像小行星般突然消失。從此這個世界少了一個讓她去付出愛的牽掛。

《假如貓從世界上消失了》

除此之外,她所有的關係都是輕輕觸碰。和樓裏的鄰居做飯搭子,互相幫對方照顧植物,或者和健身房的朋友簡單打打招呼。她覺得輕輕觸碰像兩個氣球,說了幾句話就彈開,就可以對她產生很大的安慰——她曾經有兩天沒有說話,一開口嗓音都在發啞。

她設想過像張愛玲一樣死去,那一定會是上門催租的房東先發現她。可是被所有人所有事物遺忘,真的可以嗎?

她想到了一個暴雨天,她開著車,被砸下來的樹枝擋住視線。憑著身體的機敏反應和幸運的眷顧,她險境逃生。事後她回想,如果當時沒能逃生,她也能接受自己的死亡。那麽,被遺忘又算得了什麽?

孤獨是洞背村送給她的禮物,她先在夢裏收到了。在夢裏,她經常夢到的母親變成了她自己。這意味著她與記憶拉開了距離,成功將自己陌生化,從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了解自己。直到現在,她已經不需要夢來提醒她的內心。

同樣的禮物,她在寫作裏也收到了。她嚐試用第三人稱寫作,把周慧當作小說主人公,別有一番洞天。她寫道:“那個夜裏,一陣風將天上本來靜止的雲吹得從頭頂疾疾走,她突然產生了寫作的念頭。”

她想再寫寫還沒寫透的母親,她們沒有一起睡過一張床,沒有互相表達過愛意,在身體和精神上都沒有接近過彼此。她記得母親誇過她善良,她感到突兀和尷尬,隻好用鼾聲逃避回應。她的記憶太容易飄走,必須趕快打撈。

她會羨慕兩個姐姐,擁有對母親更多的記憶。不過她也不會把記憶太當回事,飄走了也沒關係,不寫出來也沒關係。雖然很多時候她寫作的動力是遺憾,她也不會用現在的遺憾苛責過去的自己,她知道過去的自己已經盡其所能。

49歲這年,周慧出版了第一本書,是前洞背村鄰居、詩人黃燦然編校的。他在編後記裏寫:“她依然是一個年輕人,因為她是一個新作家,窩在一個小山村裏但前途無限。”

伍爾夫補全了一個新作家的自由:“從此開始了思想的自由,或者更不如說,是具備了那種可能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心靈獲得了想寫什麽就寫什麽的自由。”

04.

她其實和她的屋子一樣

寫作最好有錢有閑,還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真正意義上屬於作家周慧的房間,是她現在住的那一間,也是她很快搬走的那一間。

高中時,周慧才擁有獨立的房間,不用和姐姐擠著睡。那是一間廚房改造的臥室,隻有三四平米。單人床貼牆擺放,對麵是案台改造的寫字桌。桌子應著朝北的窗戶,冬天趴在上麵透心涼。房間裏還有一個水龍頭,母親經常突然進來洗拖把。即便如此,她還是很喜歡這個房間。

她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很長時間都沒有獨立的房間。先是工廠的集體宿舍,然後是和別人合租,再然後是和男友同居。由於經濟條件受限,它們常常是混亂和臨時的拚湊,但你不能說她對房間沒有想象和渴望。

周慧在洞背村的房間

在一篇小說裏,她的主人公買了一個沙發,靠床放著,不到萬不得已決不爬到床上去。她的主人公說:“一天十幾個小時我都在沙發上,沙發讓我有呆在客廳的感覺。”

生活變寬裕之後,她就一個人住了,動蕩依然是常態。辭職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辭職前她在市裏貸款買了一房一廳,辭職後她搬到洞背村,把一房一廳租出去,用租金減去房貸和社保的結餘負擔生活。

她剛開始在洞背村住著七樓朝北的屋子,以為自己隨時會離開,連床都沒買,直接睡二手的席夢思。隨著時間越住越久,她添置了低矮的卡板床。又過兩年,她才睡上一張正兒八經的床,是鄰居送給她的。她第一本書裏的絕大部分文章,都在這個屋子裏完成。

眼看生活要走入正軌,又橫添變數。一所中學選擇在洞背村擴建,很快讓周邊的房租上漲了三四倍。而因為疫情影響,周慧在市裏的房子不僅要降租,還空了好幾個月。她為此停掉了社保,也無濟於事。

有幾個月,焦慮嚴重影響到她的寫作。在客廳晃來晃去變成了一種經濟學行為,隻是為了讓屋子住得物有所值。她想到了搬家,幾百塊房租的那種,但找了幾個地方後作罷。

她說,“我已經把花費壓到最低了,除了菜,幾乎任何東西都不買,但住得舒服、寬敞、安靜、安全是我想守住的最後的體麵。”於是,她借了一筆錢,一大筆,用來生活。至於錢以後怎麽還,她早就想好了,賣房吧。

後來她從七樓朝北的屋子,搬到六樓朝南的屋子。重返職場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的心也定了下來。這個屋子有更多的陽光照進來,寬敞到可以在裏麵騎自行車,當然,她沒有真的騎過。她第一次為她的屋子買了家私,刷了牆,定做了窗簾。

周慧在朝著理想的自我靠近,她越來越喜歡收拾屋子。比如,隔一段時間就把馬桶刷得幹幹淨淨,她以前甚至沒想過要用洗廁精來刷馬桶。比如,偶爾整理一下書架,不讓它們像以前一樣亂堆。

周慧的書架

然而理想生活沒能維持太久,前期的基金投資打了水漂,每個月的房租再一次變成懸在她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權衡之下,她決定搬到八樓去。八樓是頂層,又高又沒有隔熱層,租金相對便宜。

那時候她的第一本書剛出沒多久,房東問:“你不是出書了嗎?再快快寫下一本嘛。”她苦笑,心裏在滴血,因為書本的版稅還不夠負債的零頭。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人生命題就是省錢。

伍爾夫不知道,現代人的困境是金錢與閑暇難兩全。但是周慧知道自己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它們是健康、閱讀、寫作、心存希望。為了它們,她願意接受自己居無定所,隨機流動。這個月底,她就要搬到八樓了,屋頂防水補漏已經完成,隻等牆壁幹透。

“這一次我不再對八樓的家有任何寄予,不再天真地以為負債不會再增加,我將提前預習節衣縮食,接受漫長夏日的炙烤,不再勉強風淡風清,做個內外均勻焦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