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高中裏,沒有“尖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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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縣城中學為什麽會衰落?

縣域普通高中在縣域人才培養和文化建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發展一直備受關注。據統計,截至2020年底,我國共有普通高中1.42萬所,其中有0.72萬所縣域高中,占全國普通高中數量的51%,在校生則超過了全國規模的一半,達到1468.4萬人。

在縣域普通高中裏麵,每個縣一般還有一兩所重點建設的高中,被稱為重點高中或優質高中,抑或示範高中。這一兩所高中就是通俗意義上的“縣中”,它們對縣域教育有重要的基礎、支撐和引領作用,是城鄉教育的紐帶,寄托了全縣城鄉家庭對教育改變命運的期望。過去很長一段時間,縣域中學生隻要考進了縣中,就等於“一隻腳踏進了重點大學校門”。

然而,近十年來,不說縣域的其他高中,即便是這一兩所較好的高中也麵臨著全麵衰弱的局麵,表現為優質生源、師資與教育管理者不斷流失,教育質量與教育成績不斷下滑,這導致縣域教育生態日益惡化,地方教育信心喪失,進入惡性發展的循環。在縣域社會的直覺中,縣中衰弱就是縣中高考多年看不到“清北生”“重本率”直線下降。除這些表征外,縣中衰弱還表現在縣域優秀中考生源的大量流失,學生用“腳”對縣中進行投票。

根據已有調研,在赤峰市下麵的旗縣,從10年前開始,中考前100名的學生留在本旗縣高中的不足10人,大多數都被其他地區更好的高中搶走了;近兩三年西部某縣中考前200名的學生絕大多數流向了省會城市或地級市優質高中,2020年該縣中考前150名的學生隻有82人留在縣中就讀,比例為54.67%貴州某些縣市中考優秀生源的保留比例則更低,而且近年有驟降趨勢。

更有甚者,某縣級市中考前200名的學生近兩三年基本沒有進入本市高中就讀的;在剛脫貧的某國家級貧困縣,中考前500名的學生都沒有在該縣就讀高中的。調查數據還顯示,一些重點大學的生源來自地市、省城與縣域的比例具有顯著差異,來自地市、省城高中的生源高達78.1%,來自縣中的生源僅占21.9%。

雲南省的屏邊苗族自治縣、河口瑤族自治縣、金平苗族瑤族傣族自治縣、綠春縣和紅河縣2011年高考一本上線人數分別是1人、6人、10人、1人和6人。某省8縣近十年來隻有1名學生通過專項計劃被北京大學錄取,除此之外沒有一人考上重點大學,甚至在一些縣中,沒有一名學生達到一本大學投檔線。

優質生源流失越嚴重,表明縣域社會對縣中越不信任,進而必然導致縣中進一步衰落。要拯救和振興縣中,必須先理解縣中何以衰弱。對縣中衰弱的解釋一般會把縣級財政投入不足作為首要原因。縣級財政對縣中的投入與縣域經濟發展水平密切相關,特別是中西部的一些縣域,本身經濟發展水平低,財政收入少,財政運轉困難,還要承擔縣城建設、鄉村振興等重要任務,因此對縣中的支持隻能是負責縣中在編教師的基本工資待遇,在基建、修繕、更新設備等方麵很少投入資金,基本依靠學校自收自支、自籌經費維持辦學。

而在縣中的事業收入中,擇校費、學雜費、住宿費等受到越來越大的限製,擇校費逐漸被取消,學雜費、住宿費隨著學生人數減少而降低。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地市、省城經濟發展較好,財政收入相對豐厚,能夠給予所屬高中更多的資金支持,因此這些學校相較於縣中在硬軟件方麵都有優勢,能夠提升教育質量和成績,因而對縣域學生具有較強的虹吸效應。

該思路不能解釋為何同樣在縣級財政薄弱條件下縣中過去有過輝煌的曆史,而現在衰敗了。同時,也有調查表明,經濟發達的東部地區的縣中較中西部地區的縣中衰弱更普遍、更嚴重。我們在浙江某縣的調研也發現,這個位列全國綜合實力排名第40的百強縣即使每年投在教育上的經費高達15億元也無法阻止縣中的衰落。可能,教育經費投入不足是縣中衰弱的重要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

城市化也是重要的解釋變量。該解釋認為中國城鄉之間有差序、城市之間有階序,縣域農民舉家到縣城以外的城市務工、居住和生活,帶來了縣域學生的流出縣域,使縣中學生數量整體減少。另外,地市、省城等較之縣城是高階城市,在公共產品供給、市場服務、發展機會方麵要充分得多,那麽對縣域家庭及學生的吸引力很大,有條件的學生、教師皆可能往這些城市流動。對學生來說,高階城區的普通高中在生均圖書、生均計算機等辦學條件上,在與高校的聯係上、在省級骨幹教師數量上,都優於低階縣城普通高中。

對教師來說,高階城區高中的待遇更為優厚、職業發展空間更大。縣域優秀生源、師資的批量流出確實會給縣中帶來致命傷害。然而,該解釋也可能“倒果為因”,如正是因為縣中衰弱才使得大量優秀師資流出縣域。如果縣中能夠低成本地滿足學生的升學需求,縣域家庭就不太會到高階城市擇校;如果縣中沒有衰弱,教師的流進與流出屬於正常現象,縣中教師隊伍還能夠保持傳幫帶功能的合理結構,而縣中衰弱則可能導致在短期內流出大量教師從而破壞合理結構和傳幫帶功能。

還有個很重要的解釋是“超級中學”“掐尖”。“超級中學”有擴大校際差距、破壞區域教育平衡的負向功能。近20年,在省市政府的大力支持、社會資本的大力介入下,許多地方培養出了一批資本雄厚的“超級中學”(教育集團)。“超級中學”在“優質高中招生計劃分配”政策及民辦教育靈活招生政策的支持下,進行或公開或隱蔽的跨區域“掐尖”招生,其所到之處“尖子生”皆被“掐”走,一部分“優等生”也被吸引走了。

縣中沒有了“尖子生”、少了“優等生”,高考就沒有清北生,重本率也會降低,其在縣域就會遭受信任危機。“超級中學”還從縣中高薪挖走優秀老師。優質生源和師資是縣中的“底氣”和基礎,這些資源的大量流出對縣中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

根據筆者調查,“超級中學”“掐尖”確實是縣中衰落的根本原因,該解釋抓住了縣中衰弱的“牛鼻子”:“超級中學”的發展曆程即是縣中衰敗的過程;“超級中學”“肆虐”的省份,縣中衰弱也就最全麵徹底。

二、縣城中學衰弱的三個階段

從調查來看,縣中衰弱經曆了以下三個階段:

第一,縣中被“超級中學”“掐尖”。縣域尖子生被“掐走”了,縣中生源結構由優等生、中等生和後進生構成,會帶來以下後果。

一是優等生沒有參照。尖子生被“掐”走後,優等生成了學生分類中的頭部學生,由於缺乏尖子生的參照和對比,他們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難以發現自己的缺漏與不足,因而無法在查漏補缺中進步;老師也無法找到他們的差距和進步的空間在哪裏,進而就無法有針對性地進行教育。這樣,優等生也就難以有進步,這會給他們帶來無法緩解的焦慮。

二是學校管理缺乏標杆。縣中缺乏尖子生,無論是在學科競賽中,還是在聯考中,抑或年級模擬考試中,都無法取得標杆性的成績(如600分以上人數、奧賽省隊成員),也就無法進行宣傳,不能給其他學生和教師以激勵。同時,在學校和班級管理中,有尖子生的時候,就會圍繞尖子生的培養來配置資源、製訂製度,各項要求皆為高標準;而缺乏尖子生時,教育教學管理上的要求就可能降低。

三是教師陷入自我懷疑。調查中,縣中教師普遍反映,他們上課較過去更賣力了,但是高考成績上不去。同樣的老師、同樣的教學經驗,為什麽過去可以教出清北生,現在不行了?縣中的教師們一開始並沒有從“掐尖”方麵去找原因,而是進行自我剖析和懷疑,認為是自己的教學方式方法落後了,跟不上時代的步伐。於是學校也組織教師到其他學校去學習,特別是到“超級中學”去學習。學習了人家的“先進經驗”後,將這些經驗落實到本校的教育教學之中,卻仍然不見成效。教師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也就更甚。

第二,縣中失信於縣域社會。被“掐尖”後,縣中就不再出清北生,重本率也會下降。這類現象在頭一兩年會被認為是正常的“偶然事件”。但是一旦多年沒有出現清北生,重本率下降的勢頭也得不到遏止,縣域社會對縣中的看法和態度就會發生改變。

對縣域社會來說,對於縣中教育質量高低判定最直觀的標準是有沒有清北生,連續多年都有清北生,說明縣中教育質量高,他們就會信任縣中教育,相信他們的子女送到縣中接受教育可以有較好的出口;相反,如果縣中多年沒有清北生,縣域社會就會自然而然地認定縣中不行了,對縣中教育的信任度就會驟降。

縣中失信於縣域社會,會進一步產生不利於縣中發展的後果。一是生源結構進一步單一化、扁平化。生源結構遭到破壞後,優等生和零散留在縣中的尖子生的成績就會停滯不前,他們在高考中就考不出預期的分數,這就會使得縣中重本率繼續下降,給縣域社會發送的信號是好學生留在縣中會被浪費和耽擱。那麽,後麵中考中的優等生也會主動地、千方百計地流出去。有的優等生家庭甚至花錢也要將子女送出去。

沒有一定規模的優等生,縣中的生源結構更趨扁平化,學校和班級過去形成的比較與競爭、“比學趕幫超”的氛圍也不複存在;教育教學以中等生的接受度為標準,分層化的知識傳授結構不複存在,學生應試能力進步小而慢,高考成績更加差。這樣會推動優等生全部流出縣域,部分有條件的中等生也流出縣域。

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優等生或中等生到“超級中學”就讀,雖然不能變成尖子生或優等生,但可以提高應試能力,進而提高高考分數,可以考上比預期好的大學。二是教師和管理者對縣中失去信心。在持續多年努力扭轉衰敗局麵而不成之後,縣中管理者和教師會有較大的挫敗感,同時他們在縣域社會中得不到認可和信任,還可能被人背後戳脊梁骨。

因此,他們就可能對縣中發展喪失信心,一些人表現為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減弱,喪失熱情和事業心;另一些人則離開縣中“另謀高就”,即有經驗、有熱情的中年教師和管理者被“超級中學”、地市中學批量挖走。結果是縣中的師資結構被破壞:有經驗的中年教師流出,年紀大的教師進入退休狀態,年輕教師還沒有成長起來,而高校優秀畢業生又不願意到縣中就業。縣中教師群體不僅難以形成“老中青”“傳幫帶”的結構,還可能青黃不接。

三、縣城中學,越卷越衰落

當前中國社會似乎陷入了全民教育焦慮的漩渦,表現為年輕人想象未來子女教育而恐婚恐育;年輕父母從孕育時就開始焦慮小孩的學習、分班、考試、擇校問題;家長在學生學習上所花費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多;母親陪讀成為縣域教育的普遍現象;等等。對於全民教育焦慮問題已有不少解答,有把問題歸結為高考製度的,但恢複高考已逾40年,全民教育焦慮不過是近10年的事情;也有認為是教育非均衡導致了全民教育焦慮,但是教育非均衡是常態,近年來縣域教育均衡化程度還有所提高;還有把80後、90後父母更重視教育認定為原因,認為家長教育競爭刺激了全民教育焦慮,但是會不會是全社會陷入了教育焦慮,年輕一輩父母才更加重視子女教育?

根據上文的邏輯,縣中衰弱導致了縣域教育體係的衰敗,進而催生了各學段家長擇校的壓力和各學段學生競爭的壓力,最終製造了全民教育焦慮。就家長的壓力而言,當縣中有較好的高考成績,家長就會對縣中有較高的信任度,認為子女在縣中就讀就能考上好大學,就不會千方百計地為子女到高階城區選擇高中。

相應地,縣中出口較大,意味著縣域各學段教育質量不錯,學生家長也就不需要從低學段開始將子女送到高階城區學校就讀。到高階城區學校就讀,關鍵是學生家庭有在高階城區有購房的能力,這是家長擇校壓力的主要來源。因此,辦好縣中能夠減輕縣域家長這方麵的壓力,反之則壓力增大。

就學生的競爭壓力而言,如果縣中出口是確定的,那麽學生在縣域接受義務教育,他們隻要能夠考上縣中,就有較大希望考上大學。也就是說,學生隻要在縣域中考競爭中勝出,並在縣中同年級學生成績排名中確定了自己的位次,就能夠確保高考競爭的排位。這意味著,高考競爭被限製在了縣域內部,而縣域內部考生相對較少,因而壓力就相對較小。這樣,學生的應試壓力就相對較小,可以有更多自主安排的時間和精力;學校也不需要為了提高學生的成績而極化應試教育、壓榨學生時間。這樣,學校管理和學生學習都可以從容不迫。

縣中一旦衰弱或衰弱,家長從低學段開始就要為子女到高階城區擇校而準備,學生則要從低學段開始準備層層應試通關。於是,家長既有購買學區房的壓力,也有從低學段開始操心子女學習成績的焦慮;學生要進高階城區學校就讀,意味著學生的應試競爭超越了縣域,在市域或省域競爭,競爭的層級上移,競爭的麵變寬,參與競爭的人數增加,競爭壓力必然增大。

學生競爭壓力增大,就必然要集中精力提高應試能力,應試以外的其他方麵的發展就會受到限製。縣域各學段學校為了留住轄區優秀學生,就必須提高自己的應試升學成績,就可能強化甚至極化應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