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歲媽媽從縣城體製內退休的第一年,開啟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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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歲媽媽從縣城體製內退休的第一年,開啟新生活

文|徐巧麗

編輯|陶若穀

兩個上海

來上海前一天,我媽恨不得所有的東西都帶上,小到綠豆餅、剛做好的飯,大到電飯煲、電磁爐,還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高壓鍋。被我和我爸成功阻止的還有砧板、碗筷、她喝茶的茶具。她也有她的道理,“做飯方便一點。”

她做飯是清水燉一切,一道菜如果有調味料的顏色,那也一定是醬油的顏色。到了上海,我媽還是廚房的把關人,東西得用趁手的。高壓鍋是至少用了10年的老鍋,中心已經焦黃,帶過來的理由是煮東西快。

用高壓鍋煮地瓜粥,每次我都覺得危險,不敢開,她會嘲笑我。我們老家盛產地瓜,每趟回家,她都要從老家帶地瓜,帶牡蠣,帶蟶子,把老家的一切都搬過來,給我們做蚵仔煎。

我廚房裏隻有一個電飯煲,是上大學的時候,偷偷買來在宿舍用的,10x15厘米,剛好兩個人的量。不粘鍋是我媽新買的,炒完菜她會先把鍋洗了,還會特地叮囑,不能用鋼絲球。夏天小廚房裏蒸騰著熱氣,她還要買一個小電風扇吹著。

剛來上海的時候,在楊浦區的老破小,我們住在一個帶閣樓的房子,一個月3700。樓梯是木頭的,吭哧爬樓時嘎吱嘎吱響,拐角處電線亂纏,一不留神就會撞在我和我媽一米五多點兒的腦袋上。

樓上樓下的也很複雜: 四十多歲的保安,二十多歲的保潔,一堆退休了沒事兒幹天天下棋的大爺、聊天的大媽。之所以選閣樓,是因為我不想沒有任何隱私空間地跟我媽生活在一起。結果到最後我媽睡床上,我在旁邊打地鋪,閣樓變成了一個儲物間,我倆變成了舍友。

我媽有很多生活竅門。在福建看來,上海屬於“北方”,樹少,蟬鳴也少,但夏天的淩晨4點就有鳥叫,我媽嫌它們吵,拿晾衣杆也趕不走,後來她在抖音搜索小鳥慘叫的音頻,對著這群鳥放,鳥也不聽她的。隔壁八九點飄來很濃的油煙味,她就用紙板引導煙囪的風向,這倒是成功了。

每天早晨,我媽就在旁邊等著,等到我擺出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她就突然換衣服穿鞋,踩著點跟我一起下樓。下樓後我們就背對背走了,我騎小電驢去公司,她給自己搞了一個二手自行車,抄近路去買菜。

她以前是圖書館管理員,短頭發,喜歡穿紅馬甲這種飽和度高的衣服,給人一種很忙的印象——一坐下來,她就開始上雜誌,接著編碼,然後掃地拖地。退休後她就在尋找一種新的秩序。比如今天下雨,她去睡覺,又糾結不能睡很久,會破壞生物鍾。她開始用時刻表,規定這一小時做什麽,那一小時做什麽。頭發也開始留長,來上海的時候已經綁成了小馬尾,背著促銷贈送的水紅色斜挎包。

●小鬆拍下第一次看話劇的阿敏。講述者供圖

上海的一些現代化設施會讓我媽感到害怕,自動扶梯好幾次差點摔倒,坐地鐵掃碼過不了,要我隔著閘機幫她掃。到上海的第三四個月,她下載了boss直聘、今日頭條、58同城,戴著老花鏡眯著眼睛每天研究。很多崗位都不要35歲以上的,更不要50歲的,合適的崗位隻有食堂阿姨、保潔。

有一天她發現一個模特中介公司,找上鏡的淘寶中老年模特零工。我陪她去楊浦區五角場附近的寫字樓麵試。她穿上裙子,塗上白白的粉底,畫上眉毛,畫上眼線,一路上挺興奮,整個人鮮活了很多。

到了一看,是個非常小的工作室,有三四個應聘者,一看就是高中生或是大學生,滿臉寫著“我還沒畢業”。一個中年男子問,是誰來麵試?我指了指我媽。他上下掃了一眼,讓我們進房間麵試,麵試官讓我們回去拍幾套寫真。

回來後,我把我的衣服給我媽穿,夏天的港風皮衣,黑色的背帶褲,那一瞬間我感覺很奇妙,像她不是我的母親,而是社會意義上的另一個女人。我們在家樓下的花從草叢裏找了半天最佳姿勢,被蚊子叮了很多包,拍了好多照片。

發過去再也沒有什麽後文。但我媽沒有放棄找工作,又不知從哪兒找到了個複旦附屬中學的餐廳後廚崗,成了“食堂阿姨”。每天早上醒來她已經出門,到了晚上,她就開始吐槽,工作真累,上司真凶,她想給學生多加點菜,上司會說少加點,還指責她手腳慢。另一個檔口的老板就會過來安慰她說,“你別在意,他刀子嘴豆腐心。”

我爸有點身份包袱,不讚同她去做這個。她來上海後,我爸每天晚上固定時間給她打一通電話,她下班要到九十點,就很容易露餡。露餡了她就有點惶恐,有點糾結,因為我爸算是家裏拿主意的人。我就跟她說,我爸又不在,管不了她。我也有私心,想讓她感受一下體製外的世界有多麽殘酷。

我和她處在兩個上海。一個是年輕的,摩登的,恨不得48小時都在跑步,要麽趕著上班,要麽趕著開會。我們參加吐槽公司的脫口秀,和年輕人玩劇本殺,走路看百度地圖。

一個是年老的,底層的,楊浦區本地人濃度低,都是外地來打工的老人,她就看這些老人聊天打牌,回來告訴我又認識了樓上樓下鄰居誰誰誰,後來自己也成了一員。

我們那個大廈裏每一層都有固定的保潔員,有一次我看保潔阿姨在腦後把頭發綁成一個球,和我媽好像,她也喜歡把劉海都梳得精光,把頭發在腦後盤成一個球。我看著阿姨打掃衛生,在想我媽會不會現在也是在食堂做著類似的工作。

一個月後,她拿石鍋拌飯的鐵板,不小心把手燙傷了,就把工作辭了。她第一次寫辭職信,從網上找了模版,把名字改成自己的,再讓我過了一遍。不久之後,我也經曆了另一種殘酷——裁員開獎。

坐在辦公樓裏的人齊齊變成了兩種模樣:一種發了瘋似的加班,打字的手一刻也不停;另一種從辦公室消失。我沒有在名單上,但帶我的一個姐姐走了,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公司是一個為了利益而存在的組織。

2022年底,我先得了新冠,我媽照顧我,第二天她也陽了,就輪到我照顧她。這一年過去之後,上海下了一場雪,我媽很興奮,跑到陽台看掛在樹上的一點點小雪花,那是她經曆的第一場雪。

番茄,sei ang ki,fan ga

我媽對上海最熟悉的就是菜市場。基本上每天都去逛。剛來的時候,會在飯桌上對比這邊的菜價跟我們家那邊的菜價。她第一次見這麽多品種的西紅柿,2塊5的,4塊5的,7塊的,12塊的,產地不一樣。一開始覺得菜價和泉州差不多,過年的時候突然漲了一倍,她就每天感歎買菜錢變貴了,生活費消耗變快了。

她把一切都和老家的東西類比: 這裏的地瓜幹沒有老家好吃,這裏的街道也沒有很繁華!她在老家的小姐妹,不是在收租,就是在帶孫子,她原本也在家收租,現在變成租房子的人,和小姐妹打語音,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 還是家裏好,上海也沒什麽了不起。

我帶她去看開心麻花的話劇,看貳叁叁的脫口秀,想把她拉到我的世界,感受一下年輕的上海。看完路上我問她想法,她還是搬出那一套參照係,“我在老家也能看高甲戲、木偶戲。”

2022年6月初,我研究生畢業,在上海一家互聯網公司找到工作。那年也是她退休第一年,在家那邊沒啥事做。我是獨生女,我家就盤算好了要我媽來上海陪我。

不算我的,她至少帶了三個手提袋,有一個藍色的可以裝下兩個我。她拿了一個小推車,用繩子把三個袋子綁在小推車的拉杆上,從泉州運到高鐵上,帶到了上海,就這樣一路推過來。最麻煩的是過地鐵,沒有自動扶梯,要一趟一趟上下搬。

剛來上海,她要先去廟裏拜一拜,搬家的時候,也要去廟裏拜一拜。有一天她說菩薩給她布置了任務,要在今天晚上幾點之前,把什麽事情辦好,比如說去買一個床單,或者床墊,放在家裏的哪個位置。我在網上下單,得兩三天才到,她就沒完成任務,跟我說,“上海的菩薩不歡迎我”。後來我才知道,來上海之後,她經常睡不著覺,但我睡得死死的,她很多事情都沒跟我說。

她不太能適應大城市生活的節奏,人生前50年,都呆在泉州四線小縣城,不隨意請假,不經常出省。我們開車去廈門的路上,會經過她上班的路,她會介紹這條街通往哪裏,這條路我年輕的時候走過幾百遍,在我記憶裏,這是她走過最遠的路。

後來下崗潮,糧站的工作沒了,圖書館的工作是她毛遂自薦的。包括找工作、找對象,她很努力地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她是家裏的老二,上頭有哥哥,下頭有妹妹,十六歲就被剝奪了上學的資格,去糧站賣米,工資要上交補貼家用。她和我爸是相親認識的,她很早就預知到,家庭的資源會傾斜在哥哥身上,要想經濟獨立,婚姻多多少少是能夠幫上忙的。

我爸是長子,他以家庭為單位去思考事情,也會比較說教,應酬喝酒完嗓門就比較大,嘮叨我作為家中長女要怎麽怎麽樣,我媽就管理家庭小事。我對她的印象,就是中午放學回家,看到她一直在廚房......要麽是背對著我們在擇菜、切菜、炒菜,要麽是吃完以後在洗碗或者收拾餐桌。出門去玩,也是去姐妹家打牌。

她的忙,像是一個上了自動發條的NPC,每天定時定點在你看不到的遊戲界麵背麵,按部就班完成各種事項。衛生間永遠是幹淨的,她說“廁所是不是幹淨,可以判斷這個家的女主人平時是不是懶惰”。她不在的時候,家裏地板上全是黑色的腳印,床單也落了灰,爸爸都不知道整理。

●小鬆和阿敏在上海租的房子。講述者供圖

在上海,她也忙這些事,但會更多考慮自己。她喜歡用拚多多布置自己的家,廚房的小風扇,200塊的無人機(我把它退了),還會買帳篷、買睡袋,冬天在睡袋裏暖和,她還安利我一起睡。她也在重新尋找老家之外的第二種人生,而且是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就像打新的升級通關。

借由菜市場,她認識了好多鄰居。剛來第一天,她去菜市場買菜,樓下一堆大爺大媽聊天,她問哪裏有菜市場,就有一個安徽奶奶自告奮勇說,我帶你去,還告訴她怎麽抄近路——實際上指的是小區圍牆欄杆少了一角,後來她們每天從欄杆裏鑽出去,一塊兒買菜。

安徽奶奶之前在北京呆了十多年,後來又來上海,她住三樓,兩個兒子都在上海打工。熟了以後,每天早上9點來我們家敲門,我一般在房間化妝,她們兩個就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一個用安徽口音的普通話,一個用閩南口音的普通話,聊今天吃什麽菜,聊家庭,聊過去。我是半懂不懂的,她們還能對上話,我媽經常展現出我意想不到的適應力。

還有一個江西阿姨住樓上,50多歲做保潔,她和我媽去植物園玩,傳授我媽去虹橋火車站的捷徑。她在一個夏天搬走了,給我們留了家具。媽媽第一次經曆大城市的離別,跟我說這個人可能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在一年以後搬家,從老破小搬到了二樓就不裝防盜網的小區,上海人的濃度大大增加。她開始參加社區組織的活動,學視頻剪輯課,看社區的電影,還開始學上海話,每天早讀,從菜市場用語學起——玉米泉州話叫yomi,我媽學叫珍珠米;番茄用泉州話叫sei ang ki,現在就要叫fan ga。

在這個小區,她交到了一個熱心腸的阿姨,性格特別像她老家一位姐姐,那位姐姐得癌症去世了,我媽就在這個阿姨麵前大哭。不過,有個70多歲的阿姨想開摩托車帶我媽去跳廣場舞,我媽就說不想跟她去,她怕跳著跳著,(對方年紀大)就出什麽事情了。

她社群融入做得比我好,對上海的路線也比我熟悉。我要看著百度地圖走,她可以說出坐哪路公交比百度地圖還快。今年五一,我爸也來上海,我媽就教他怎麽坐地鐵。做了一個月的食堂阿姨,她也懂得放黑椒醬了。

一個清晨

我媽在上海住了一年,之後回到老家經曆外婆去世,今年又回到上海。在老家照顧外婆時,她有意無意說,還是上海好。我好奇她對上海的感受,在清晨吃早飯的時候,和她發起了對話。

我:來上海的前一天晚上,你是什麽感覺?

媽媽:害怕,以後要怎麽在這個地方過養老生活?像幼兒園入學一樣,一切都是零。我從抖音裏看,一直跟我講是魔都、魔都,我就想是不是像魔術一樣變換來變換去的,讓你追不到。還有說是壓力大,很多人都夢想著做一個滬漂,能多往上蹦,但是又沒有那個條件。我們老家來上海的都是比較出色,非常成熟,有家庭能力,但是到上海過來了,都變成是打工一族。

我:那你又怎麽決定來呢?我感覺我當時一個人在上海住著也行。

媽媽:我想到了姥姥的一句話,孩子長大了,不要放飛太遠了。像我一個同事,他花了幾十萬把兒子培養到美國去,後麵他生病了,兒子都沒來看他。他一直想不通培養這麽優秀的孩子,選擇了這樣生活。你爸爸50%也是跟我一樣的想法。我也從小到大也沒出過一次,離開過家裏一次。所以我也有點,嘿嘿,有點想嚐試另外一個環境的生活。

我:你到上海一年多,現在對上海有歸屬感嗎?

媽媽:我覺得也就那樣。隻要有個房子就是有歸屬感,一直借房子就沒有歸屬感了。我也觀察了周邊的生活情況,就覺得上海這20年,哼,沒進步。建築還是有先進的,衣服,我們年輕那一代,特別注重衣著打扮。我那時候穿連衣裙,喇叭褲,還有叫塑形窄腳褲,還有葫蘆褲,是專門請設計團隊設計出來的,花了高價錢,跟上海比,我覺得是沒差多少的。

接觸的環境,空間太窄了,生活質量也比不上老家。來上海的時候,我沒想過會隻接觸個楊浦的中老年打工人,以為可以交上海朋友。上海人不大喜歡和外地人聊天,他們也不想講普通話。

我按照公眾號去了很多景點,像寶山的滬鬆公園,國家森林公園、安徒生樂園、楊浦公園、黃仙公園、虹口公園,很多6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問我第一句話就是,你和誰來上海的?多久了?借房子還是買房子?現在學上海話也是想跟上海人交流,聽懂他們說什麽,要不然沒話說,憋得難受。

我:那你從泉州過來跟我一起生活以後,有發現我跟以前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媽媽:我和你從大二以後交流就少了。現在發現你懶了,外賣多吃成習慣了,覺得媽媽的味道不好。一點都不成熟,這個是跟以前的比較。是你自己的生活環境和我們不一樣,覺得和我溝通不了,和我思想有代溝了。

我也想讓你學習考試,抓緊時間考公務員。你現在的工作,我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疫情過後馬上有那麽多人下崗,讓我害怕這個工作隨時被淘汰掉。我現在覺得給你足夠的時間了,你應該繼續考試。

我:等於說上班兩年,你覺得給了足夠的時間體驗生活,現在還是要回歸正軌去考公務員,對吧?

媽媽:考編製、公務員,或者事業單位都行,畢竟大城市的高學曆競爭太厲害了,這兩年看的都是學曆。還有最操心的事是趕緊把對象找了。

兩個形狀不同的人

一說到考公、相親這些話題我忍不住想質疑她。我媽到處幫我張羅對象,她怕我錯過這個窗口期,老是跟我說這段時間很珍貴。在今日頭條上,她看到一個浙江阿姨寫一些替兒子找對象的內容,就跟人家成為筆友,收集人家兒子的資料。某個夏天周末,她笑眯眯跟我說這個筆友帶她兒子過來相親。我穿了綠襯衫,黑色工裝褲,沒有化妝,態度一整個消極。

對方是一個1米7,戴眼鏡的男生。我們4個人繞著公園外牆走,男生總說自己的學生時代,多麽努力,在這個單位認識了多少人。我問他,喜歡看什麽電影,他說喜歡看動畫片。後麵我倆都沒互相加微信。我媽也不滿意。

她還去人民公園給我相親。有一次我也跟她去,地上擺了一堆紙條,紙條上有條件,我媽一個一個去看。看到一個金融男,我說金融男不行的,刻薄,愛錢,特別算計,容易被坑;她說或者體製內的,家裏有幾套房,我就說這人肯定是個媽寶。後來她又去了三四次。

她自己也會遇到搭訕的。有個男的說她長得很好看,問她老公還在不在,要給她介紹對象。這件事她會跟我爸說,講起來還有點小得意。她講上海沒有她年輕時候時髦,但她退休之後,變得臭美了,會穿裙子,捯飭發型,還要控製體重——退休後不運動,她胖了10斤。

從她身上我又似乎能找到當初自己適應大城市的影子。前兩周,我帶她去聽 LiSA 的演唱會,她舞著應援棒,學著其他人一起應援。和我說晚上回去得喝點酒,不然會激動得睡不著。

●今年春節在老家看花燈的阿敏。講述者供圖

有一天晚上我在廁所裏麵照鏡子,她經過的時候,我就喊她一起來照鏡子,她就說不要,我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她就說,我已經這麽老了,你又這麽年輕,我嫉妒。

我對媽媽的觀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一個北歐女性作家寫她跟母親之間的關係,“我覺得我母親經常嫉妒我,嫉妒我有天分,嫉妒我寫東西寫得好,嫉妒我年輕。”這段論述給我印象很深。還有伯格曼的《秋日奏鳴曲》,想在電影中達成母女想象中的和解,拍著拍著她發現沒有辦法達成,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這兩個人開始吵架,就開始互相傾訴。

我開始想到,我之前對我媽的視角也比較狹隘,隻看到她母親的一麵,忽略她女性的一麵,我應該把更多目光聚焦聚焦在她的另外一麵。

小時候帶我是她的責任。她會騎自行車帶我去圖書館,我會給她念我寫的童話故事。她還操心我的身高,向每一個人詢問長高的辦法,帶我去老中醫館,吃黑乎乎的藥丸,還讓我學遊泳,最後我的身高隨了她。

十多歲我就一個人睡,後來她還問我要不要一起睡,我說不要不要!在日記裏我寫:她這麽反複問我,其實不是突然良心發現以為我還需要擁抱,隻是她自己一個人不習慣罷了。媽媽也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因為沒有人肯給,包括我。

去北京上了大學,我離她更遠了,忙著參加各種活動,去LGBT的線下交流會也不敢跟爸媽說。大一暑假回家,我的味蕾已經變成了外地的形狀,對我媽清水煮一切已經不習慣了。我媽就開始叫我阿北子,外地人的意思。

六七年的時間,我成了跟土生土長的她完全不同形狀的人。因為太久沒有住在一起,反而越來越認清了我們之間的差異。關於考公,關於相親就是我們最大的磨合。

我們的日常生活更多像搭夥過日子,有尷尬、生氣的時候。每次吃早飯,考公啊結婚啊她都要提一嘴,吵完架直接出門上班。下班回來,她要是氣還沒消,就會白我一眼,要是氣消了,就問我明天吃什麽。

房間沒有客廳,她用簾子隔出了客廳和臥室。她朋友來,我就得拉上簾子,最尷尬的是我和對象打電話,得躲到廁所去——萬一她知道我有男朋友,後果就很難控製,得往結婚走了。晚上睡覺,我睡地鋪,她就和小時候一樣,邀請我一起到床上睡,我還是拒絕,維持微妙的邊界感。

她經常對我有某種要求,卻很少有完全懶散而輕鬆的相處時刻。我們的關係常常被責任和要求壓過。

小時候,我是“考學人”,她是擔心我在學校表現不好的“母親”。她床頭櫃裏有我初一到初三每一學期的成績單,紙張都有了毛邊,她會研究我每一次成績波動,安排我補習數理化。

現在,我是“求職人”,她是幫助我社會化的“母親”。安排我考公,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正軌。假如我去麵試,早上醒過來會發現她萎靡不振,她會說“想到你今天要麵試,我就睡不著了。”

去年9月參加外婆的葬禮。有一天晚上我們燒她生前穿過的一些衣服,發現外婆在臨終前一兩年,買了很多很鮮豔的衣服,很少見她穿,但她會買,把它們收藏在一個挺整潔的地方。我就會意識到,外婆也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但在葬禮上的四個花圈,來自她的丈夫、兒子、高中同學、兒子工作的單位,討論她時,我們在說她是媽媽,說她是外婆或者奶奶,我們都是她的親人。我媽也是這樣,隻是一個家族裏麵的個體。

如果說我最想回到母女關係的哪一刻,應該是三四年級我們一起午睡的周日中午。有時候會從12點睡到下午4點。有一次,又是一口氣睡了四個小時,她醒來的時候看時間,驚呼,“怎麽就睡到4點了!” 結果說完沒有爬起來,反而在床上賴著。這是她很少見的賴床時刻。想念這個兩人一起放空,既沒有學業壓力,也沒有就業壓力、生存壓力的普通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