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14年超過男性,為什麽考上大學的女性越來越多
每日人物
2024-07-14 02:59:00
很多人都能明顯感覺到,進入大學校園裏的女性,正在變得越來越多。數據顯示,在普通本科招生數上,女性已經連續14年超過男性。在學曆更高的碩士階段,在校女性的數量也從2010年開始超過男性。
但是,在頂尖高校的招生數據裏,女性的比例並沒有顯著增加。比如,在中國的9所頂尖高校中(C9聯盟),女性的平均占比為30%左右,從2019年到2023年,占比數還有所下滑。而在更精專的博士階段,女性人數也有明顯的減少。
本期數據欄目,我們想聊聊女性的求學之路。為什麽進入大學的女性越來越多?在邁入更高學曆階段的過程中,女性都經曆過什麽?
文 |鄭思芳
編輯|Yang
數據|虎鯨
製圖|韋恩
運營|泡芙
越來越多的女性走入大學
“理科本科生近一半都是女生,文科也幾乎全是女生。”走進任何一所大學校園,很多人都能明顯感受到,女性變得越來越多了。
數據也印證了這一點。在2022年中國普通本科招生人數中,女性為294.8萬,男性為173.14萬,女性人數將近男性的兩倍。至少在讀書這件事上,女性撐起的不隻是“半邊天”,而是全國高校近三分之二的入學機會。
為什麽進入大學的女性,變得越來越多?
事實上,女性一直都很會讀書。根據教育部數據,在普通本科招生數上,女性已經連續14年超過男性。在學曆更高的碩士階段,在校女性的數量也在從2010年開始超過男性。
▲從2013年到2022年,考入普通本科的女性人數,呈上升趨勢。
不過,從學曆層次的縱向對比來看,女性在學齡前、小學、初中和高中的在校人數上並不占優勢。尤其是在幼兒園,和高校的性別比正在往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失衡。以至於有人開始調侃,“幼兒園都是男寶,高校都是女大學生”。
▲2022年,在高中之前,在校女性人數占比不到50%,從本科開始超過50%,到博士階段,再次減少。
也就是說,女性正在以更少的人數擁有更多的教育優勢。
福建師範大學的王偉宜教授,從2015年開始研究高校中性別比例失衡的現象。他提到,不僅是女學生人數在整體上超過男生,連傳統的“男理工、女學文”的界線也正在變得模糊,理工科專業的男女人數也快持平了。
他從內外兩個方麵分析了高校“女多男少”現象的原因。
首先是外部環境的變化,包括“男女平等”觀念的推進、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計劃生育政策實施下家庭子女數量下降。
根據資源稀釋理論,當子女數量減少,每個孩子從家庭獲得的教育資源就會增多。以前受“重男輕女”傳統思想影響,一個家庭在多個孩子的情況下,家長往往優先保證男孩的教育機會。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後,一對父母隻有一個孩子,“男孩女孩都是寶”,分配給女性的教育資源自然就變多了。
從教育本身看,在男女智力發育水平、曆年考試機製和內容差異不大的前提下,應試教育的體製和教育環境的評價體係,更有利於女性,也會被認為是“女性越來越會讀書”的原因。
“在傳統觀念中,女生在應試教育競爭中往往更有優勢,因為許多‘死記硬背’的內容可能更適合女生。”王偉宜說。
但也有學者指出,從心理狀態上說,女性在麵對考試時的堅持性較差,也更容易焦慮。
為了搞清性別差異和成績之間的關係,王偉宜找來了H省2004年與2014年男女生語數英三科的高考成績。他發現,男性群體內的個體差異要大於女性,女性各科成績總體上更加穩定。
還有人把女性更會讀書的原因歸結為,龐大的女性教師群體給下一代女性塑造了更有利的評價體係。但事實上,從個體體驗上來說,相比被鼓勵,女性在學生時代,受到的更多是來自性別刻板印象的製約。
美國華裔科學家李飛飛曾在自傳中回憶在國內上小學時的細節。下課時老師隻將男同學們留下,鼓勵他們“更加努力,發揮作為男生的潛力”;在提到女生時,形容詞則變為“笨”和“後勁不足”,而說出這些話的,恰恰是一位女老師。
後來,李飛飛成為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實驗室主任,是首位擔任這一職務的女性。但她一直記得,自己十幾歲時來自老師的那番話,終結了她小學時的一段快樂的時光。
一旦獲得平等的教育機會,女性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力量。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獲得者克勞迪婭·戈爾丁曾說過:“幾乎在每個國家,一旦讓男女平等使用教育資源,幾十年後,女性就會表現得更好。”
站在“重男輕女”的起跑線上,許多女性想要獲得一個教育機會的難度,不亞於考試本身。但她們硬生生考出了女性在高等教育中的優勢,無論是數量和概率,都實現了逆轉。
從全國範圍內來看,2022年,雲南、廣西和內蒙古三個地區,女性在普通本科招生數中的占比位居全國前三,其中女性占比最高的雲南一騎絕塵,達到了81.73%。尤其在北京上海都是50%左右的對比下,雲南顯得格外突出。
▲2022年,雲南普通本專科招生數中,女性比例達到81.73%。
為什麽是雲南?
中國共有55個少數民族,分布在雲南的就有51個。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各少數民族人口占雲南總人口的33.12%。
雲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楊國才認為,雲南在發展女性教育上有先天的優勢。少數民族,受到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影響較小,因此供女孩上學也比較普遍。
王偉宜分析,在高考錄取中,每一個省份的招生指標不同。山東、河南等省份,人口多高校少,是典型的教育輸出型省份。像北京這樣學生少高校多的地方,招生自然來自全國各地。而在雲南,高校學生來自本省的比例會更高。
另外,地區經濟發展水平也會對女性讀書產生一定影響。經濟越發達地區,就業環境、女性求職和求學的觀念也相對開放,能選擇的“出路”往往不止一條,而在經濟相對落後的地區,尤其是農村女性,更渴望通過讀書改變命運。
但她們遇到的阻礙往往也會更多。王偉宜調查了陝西、四川、福建、江西和上海五省市,18所高校學生的學籍檔案後發現,在1982-2015年間,農村女性的入學率一直遠低於城鎮女性。
令人鼓舞的是,一直有人在為這些女性獲得更多的求學機會而努力。位於雲南麗江的華坪女子高級中學,在校長張桂梅的帶領下,從2011年起,連續9年高考綜合上線率100%。2019年的一本上線率,達到40.67%,排名全市第一。
難以攀登的“金字塔頂端”
在漫長的求學路上,女性的“教育優勢”並不一直奏效。每日人物統計了中國9所頂尖高校聯盟(下文稱C9)中,2019年和2023年的本科新生數發現,女性的平均占比並不算高,甚至還有小幅度的下滑。
▲2019年和2023年,C9高校的女生占比均不到50%。
放眼到全球的頂尖高校,在QS世界大學排名前十的學校裏,女性的平均占比也始終沒有超過半數。
▲2019年和2023年,C9高校中,女性人數平均占比為30%左右;QS世界大學排名前10的高校中,女性人數占比也不到50%。
這意味著,在本科招生數中顯著增加的女性人數,並沒有流入更高分段的學校,那麽她們都去了哪裏?
問題的答案可能指向處於中間層次的普通高校中。
對1982年到2015年間,中國大陸高等教育機會獲得的性別不平等情況進行分析後,王偉宜發現,在重點高校中,總體上男生的機會較多,女生與之差異正在縮小;而在普通本專科院校中,女生的優勢凸顯的越來越明顯。
如果把讀書比做攀登,學曆層次比做金字塔,那麽越往上走留下的人越少,在更加激烈的競爭中,女性想走到金字塔的頂端就更難。
▲GPI越接近1,代表男女在該階段獲得的教育資源越趨近平衡。
從學科的角度來說,理工科比文科更容易設置博士點。目前,文科博士在博士研究生群體中僅占20%左右。再加上,文科又是現在女性占比更多的學科,因此,從總量來說,讀博的女性自然就不多。
更關鍵的原因是,在提高學曆的過程中,社會對性別分工的要求對女性更加苛刻。
“如何平衡事業和家庭?”這個問題雖然普通,但不普通的是它可能總是針對女性提出。一般來說,女性在家庭的付出更多,她們不得不麵臨生產和育兒帶來的學業和事業上的中斷。
類似的情況發生在王偉宜身邊。博士畢業18年,同班的十幾名博士女同學卻沒有一名被評上教授,“女性的精力不可避免地被分散掉了”。之前他的一名學生考上博士後正好懷上二胎,雖然最後還是在三年內博士畢業,但受生育影響,“初稿的效果並不好”。
即便沒有成立家庭,女性對讀博的顧慮也會更多。讀博後,張豔完全失去了個人時間,每天加班到十一二點,幾乎全年無休,“一天屬於自己的時間不超過10個小時。”
作為博士課題組唯一一位女性,張豔要考慮的還有更多。首先是讀博很有可能會讓她錯過自己的最佳生育年齡。同時,實驗往往帶有毒性,張豔因此住過一次院,被醫生提醒過,毒性有可能進一步影響她的生育功能。
高強度的體力和腦力活動,讓張豔身邊從事科研的女性變得少見。為了監督進度,隔壁課題組甚至裝上了攝像頭,一位原計劃讀博的女同學在長期高強度作息下放棄了這個想法。
種種因素讓女性在科研的道路上望而卻步。一方麵,在傳統認知中女性需要“被照顧”,而科研——尤其是理科領域,“苦”和“累”是固有認知。另一方麵,社會和家庭施加的阻力,也將女性推向離科研更遠的地方。一層層篩選下來,擁有這份寶貴入場券的女性基數便不會多。
考慮了家庭的經濟條件後,陳莉也放棄了讀博的想法,但更令她傷感的是,家裏並不是不能支持孩子讀博,隻是她不是男孩。陳莉從小成績優異,而弟弟的成績卻一直不好,母親曾對她說過:“如果你們姐弟換一下就好了,男生搞事業是好事,女生要是再讀下去年齡大了就不好嫁了。”
而命運循環總是以不經意的形式出現在陳莉的家庭中,70後的母親年輕時隻差幾分沒有考上中專,在有機會複讀的情況下,母親最終選擇出去打工,來供弟弟上學。
高學曆的新困境
對女性來說,學曆提高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也造成了一些新困境。
高學曆女性,更加傾向留在大城市,於是現在很多大城市都出現了“女多男少”的情況。
▲圖 / 視覺中國
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全國的男性比女性多出3000多萬,女性人口數量占比為48.76%。但是從戶籍人口數量上看,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這4座城市裏,女性比男性多出了50多萬,占比達到50.62%。
這樣的趨勢形成了一個不可避免的失衡,城市的女性變多的同時,農村的男性也變得越來越多。出生於98年的陳莉,本科就讀於蘭州大學、碩士就讀於廈門大學,在求學的路上一直是優等生。今年研究生畢業,她順利入職了一家位於深圳的科技公司,陳莉的目標也變成了“在深圳穩穩賺錢”。而她的老家,在福建沿海的一個小漁村。那裏的人口比例長期男多女少,“一個普通家庭嫁女兒,就能收到幾十萬的彩禮錢。”
隨之而來的還有女性的婚戀問題。2013年之後,關於“剩女”的討論出現在互聯網上,“剩女”群體被認為是傳統觀念中在該婚育的年紀沒有進入婚姻的女性。
作為城市婚戀困難戶,這個名稱從誕生之初就帶有歧視色彩。之所以出現,除了城市女性人口“過剩”,更主要的原因還是近年來城市女性的擇偶空間在被不斷地壓縮。
有研究顯示,男性與女性在選擇婚姻對象時的標準不同。比起女性對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的重視,男性則更在意對方的相貌和性格。體現在婚戀市場,主導的擇偶觀念可能是“男低娶,女高嫁”。
但這也會導致,女性學曆越高,擇偶空間越小。近年來各類高學曆相親層出不窮,但參加者往往還是女嘉賓居多。
陳莉的母親曾不止一次表示出對“女生讀博”的反對,理由也反複都是“讀博出來年齡大了沒人要”“女生嫁出去了學曆也都是給夫家的”。
女性群體的學曆整體變高,反而讓女性的就業問題更嚴重了。為了在競爭中突圍,女性不得不更加努力,甚至要一路狂奔。
一些隱形的就業歧視並沒有因此減輕。2015年,“針對我省小學、幼兒教師隊伍性別結構矛盾突出、男教師稀缺的現狀”,福建省教育廳開始小學和幼兒師範男生免費教育試點。福建不是個例,有機構統計發現,2016年有至少5個省的免費師範教育隻對男性開放。
女性的高學曆也沒有帶來更高的薪水。就算曆經千辛萬苦讀博畢業,現實還是給了張豔狠狠一拳。同一個實驗室出來的師姐們,年薪比師兄們都要低不少。
張豔的師姐們並非個例。事實是,在女性學曆越來越高的情況下,相對應的薪水卻沒有一並漲起。根據《2023中國女性職場現狀調查報告》顯示,2023年,女性的平均月薪為8689元,與男性的9942元相差1253元,雖然比3年前,提高了11%,但依然比男性薪資低12%。
一些傳統的性別分工並沒有跟上女性群體變化的腳步,反而加重了性別的不平等現象。王偉宜認為,要改變這些傳統認知,能夠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不是學校教育,而是家庭教育。
他有兩個女兒,老大從小愛穿裙子,老二從出生開始就愛搗鼓汽車,他沒有幹涉孩子走向完全不同的興趣,女兒們從小也都是留著很短的短發。
不過,有一次老二從學校回來對他說,“班級裏留短發的就我一個,別人都說我像男生。”那時候王偉宜也更深刻地意識到,“理想的教育,不管是男孩女孩,一定要提供適合他/她的教育,而不是一味地說‘男女都一樣’,學校裏的老師大多沒有這樣的性別意識。”
但在很多時候,有關性別的認知都是成人和社會強加在孩子身上的。就像那些對“女性學曆逆轉”的描述,本身就默認了,女性在學習能力上可能處於弱勢,雖然事實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