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感冒輸液後身亡,村醫“非法行醫”案背後
文章來源: 剝洋蔥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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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河南林州一村民在村裏的診所輸液後身亡。4月,相關村醫因涉嫌“非法行醫”被檢察院批準逮捕。據當地村民說,該村共3家小診所,事發後發現,皆為無證經營。而無證經營的原因,一是為了掙點錢,二是熟人來找,推脫不開。
事情已過去半年多,梁國慶的家人還在焦急等待開庭的消息。2024年1月26日,33歲的梁國慶因感冒走進離家100米左右的鄉村診所輸液,過程中,他感到極度不適,後經當地醫院全力搶救,終告不治。
兩份鑒定報告顯示,梁國慶死於急性藥物過敏性休克。
梁國慶是河南林州市橫水鎮馬店村村民。事發後,村醫梁世昌的鄉村診所關了門,今年4月,梁世昌因涉嫌“非法行醫”被檢察院批準逮捕。多位村民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直到出事後才知道常去看病的診所沒有《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梁世昌本人的《鄉村醫師執業證書》也已過期八年。
梁國慶去世幾天後,村裏另外兩家小診所也關了門,“原來隻有村衛生所是有證的”,一個從小就在“黑診所”看病的村民感到後怕。
奪命輸液
2024年1月26日10點53分,致命的危險正順著針管進入梁國慶的身體。
那時他正在和父親通話,他告訴父親自己咳嗽喉嚨痛,正在離家最近的診所輸液。工作上的事聊了1分34秒後,電話掛了。梁世昌在接受警方調查時回憶,10點55分左右,梁國慶感到心慌,呼吸不上來。他看見病人情況不妙,趕忙拔掉針頭,給梁國慶喂了八粒速效救心丸。
11點05分左右,梁世昌撥打了120急救電話,隨後步行到100米以外的梁國慶家,把其母呼建雲叫了過來。呼建雲回憶,她趕到診所時,看見兒子雙膝跪地,上身倚靠在沙發上,頭耷拉著,嘴角冒白沫,一臉紫黑。11點16分,她打電話給丈夫,哭著說,兒子不行了。
11點18分,林州市紅旗渠醫院急診科的救護車趕到,據抵達現場的醫護人員回憶,梁國慶已沒有自主呼吸,胸部無起伏,瞳孔擴大,意識喪失。救護車抵達紅旗渠醫院後,多輪搶救無效,約12時許,急診科醫生宣布梁國慶死亡。
梁國慶家屬撥打了110電話報警。警方扣押了梁國慶輸液剩餘的液體,調查顯示其成分為頭孢曲鬆鈉、地塞米鬆針劑和氯化鈉注射液。
根據湖北崇新司法鑒定中心在3月21日出具的報告顯示,梁國慶因急性藥物過敏性休克死亡。3月22日,林州市公安局物證鑒定室也出具了一份鑒定報告,與前述鑒定結果一致。但兩份報告均未顯示梁國慶因何種藥物過敏致死。
新京報記者獲取的一份病例顯示,2016年梁國慶在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做過支氣管手術,入院記錄中提及他有青黴素過敏史。據武漢艾迪康醫學檢驗所進行的過敏原特異性
IgE 定量檢驗報告顯示,梁國慶總IgE(HOB)值為181.19,參考值應小於100。
據某三甲醫院呼吸內科主任林伊英推測,在梁國慶注射的三種藥品中,頭孢曲鬆鈉過敏致死的可能性最高,“頭孢曲鬆鈉屬於β內酰胺類藥物,與青黴素結構相似,有交叉過敏的可能性。而地塞米鬆和氯化鈉則是輔助治療藥物,一般不會引起過敏。”
在警方收繳的頭孢曲鬆鈉使用說明書中的“禁忌”一欄中提到“既往對青黴素或其他β內酰胺類藥物過敏者發生頭孢曲鬆鈉的風險增加”。此“禁忌”對應的“注意事項”中載明“本品應在專業的醫師指導下給藥,且醫院能對過敏反應采取急救措施。使用本品前,需詳細詢問病史,詢問要有針對性,包括青黴素類、頭孢菌素類、其他任何藥物過敏史、過敏體質、家族史等”。
在接受警方調查時,梁世昌回憶,他曾問過梁國慶,有沒有用過頭孢。對方答,用過。在此情況下,他才給梁國慶兌了藥品進行靜脈輸液。梁國慶的哥哥梁國華對此說法提出質疑,當時診所隻有梁國慶一個病人,沒有其他證人可證實,診所也沒有安裝攝像頭。梁國華還提出疑問,梁世昌在對他弟弟輸液之前,沒有進行皮試,是否違反了診療規範?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大多數頭孢菌素類抗菌藥物的說明書、《抗菌藥物臨床應用指導原則》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臨床用藥須知》均未要求頭孢菌素用藥前進行皮試。據林伊英講述,為了安全起見,其所在醫院在醫生開具頭孢曲鬆鈉注射液的同時,電腦係統裏會自動增加皮試一欄,提醒醫生需確認對方是否需要皮試。
根據《β內酰胺類抗菌藥物皮膚試驗指導原則(2021年版)》,“不推薦在使用頭孢菌素前常規進行皮試,僅以下情況需要皮試:既往有明確的青黴素或頭孢菌素Ⅰ型(速發型)過敏史患者。此類患者如臨床確有必要使用頭孢菌素,並具有專業人員、急救條件,在獲得患者知情同意後,選用與過敏藥物側鏈不同的頭孢菌素(見附表)進行皮試,其結果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對此,原北京和睦家康複醫院藥房主任冀連梅認為,以上規範建立在醫生知情的基礎上,如果醫生不知情,也問過患者是否過敏,得到了否定的回複,那麽沒做頭孢皮試符合指導原則中的推薦,應該不存在過錯。但是如果醫生明確知道患者過敏,根據上述指導原則,通常不具備急救條件的村醫診所,應該把患者推薦去有急救條件的醫療機構去做頭孢皮試,然後根據結果決定是否進行頭孢輸液治療。
至於梁世昌的急救措施是否得當,中國醫院協會醫療法製專業委員會主任鄭雪倩認為,使用速效救心丸進行急救,說明這位村醫沒有認識到病人的症狀屬於過敏反應,造成病人沒有獲得有效的急救措施。此外,包括林伊英、冀連梅在內的多位醫護人員也提到,如果急救得當,或許病人還有生還的可能性。
根據警方所獲三種涉案藥品的檢測報告,梁世昌涉嫌使用假藥、劣藥違法行為認定證據不足。
相關部門於梁世昌診所獲取的證據列表中,除去頭孢曲鬆鈉、左氧氟沙星氯化鈉注射液等處方藥之外,還有《醫療機構統一處方筏》66張。
根據《處方藥與非處方藥流通管理暫行規定》第十條,“處方藥必須憑執業醫師或執業助理醫師處方銷售、購買和使用。”《鄉村醫生執業證》和《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均沒有的梁世昌,是如何獲得這些處方藥的呢?
一位當地醫藥公司員工告訴記者,該公司電腦係統裏會有各醫療機構的資格證備案,在收到配藥單後再進行送藥,如有資格證過期的現象係統會以彈窗的方式進行攔截。但這種方式仍然無法避免無證醫生違規買到處方藥。他稱這種現象在鄉村非常普遍,像梁世昌這樣的無證村醫原先都在衛生所工作過,他們的購藥渠道多種多樣。有人與衛生所員工、醫藥公司員工私下交易拿到藥,也有人拿著《醫療機構統一處方筏》去藥店購藥。
記者了解到,相關部門正在對梁世昌的購藥渠道進行調查,如發現有違規問題將進行查處。
一個村裏有三家無證診所
梁世昌的診所如今已被查封,大門兩側貼著皺巴巴的紅色對聯,上麵寫著“妙藥銀針除病痛,丹心聖手保安康”。
這家診所位於馬店村中心路路東,在被封之前,既是梁世昌一家的住所,也是診所。熟悉診所布局的村民們向記者描述,拉開門簾,走進西屋,能看見一張診斷桌、一組中藥櫃,牆上懸掛著“橫水鎮馬店行政村梁世昌診所”的牌子。屋裏有三個沙發,梁世昌在接受警方調查時回憶,當時梁國慶坐在東邊的長沙發上輸液,藥液就掛在木質房梁釘的釘子上。
村民介紹,梁世昌今年67歲,父親曾是另一個村子衛生院的醫生,後在村裏經營藥鋪。梁世昌高中畢業後當了一段時間農業技術員,後跟著父親學醫。1994年考取了《鄉村醫生行醫資格證》,拿到證後,他在家中開了“梁世昌診所”。
2011年時,該診所歸衛生局統一管理,更名為橫水鎮馬店村第四衛生室。2013年,橫水鎮衛生院提出對馬店村實行一村一所標準化管理,成立村衛生所,將村裏的四個衛生室合並管理。梁世昌成為村衛生所的一名醫師。兩年後,梁世昌因個人原因不再去衛生所上班,回家繼續開診所。
經林州市衛健委調查發現,梁世昌本人持有的《鄉村醫生執業證》有效期至2020年,此後未再審驗注冊。其《醫療機構衛生許可證》已於2016年2月28日到期,在2013年梁世昌被調整到林州市馬店行政村衛生所工作後,原先馬店村第四衛生室的《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不再校驗,予以注銷。
由此林州市衛健委給出處理建議:因梁世昌行為違反了《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應當給予衛生行政處罰;此外,還因其未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擅自營業,涉嫌造成梁國慶死亡,違反《刑法》第336條規定,將梁世昌涉嫌構成非法行醫罪一案移送至林州市公安局並抄送林州市檢察院。
梁世昌在接受警方調查時解釋,他在2022年滿65周歲後,去衛生院辦理退休手續時才發現執業證已經過期。至於無證為什麽繼續開診所,他的回答是,一是為了掙點錢,二是熟人來找,推脫不開。
據當地村民講述,梁世昌非法行醫的行為在馬店村並非獨例。在梁國慶去世後的三五天後,村裏的另外兩家診所也關停了。新京報記者聯係了這兩家診所的負責人,他們證實了其診所已關停的傳聞。
2011年至2013年之間,兩個診所都歸衛生所統一管理加上了編號。2013年,他們也和梁世昌一道,都經曆了一村一所標準化管理,被村衛生所合並,其後也都從衛生所離開,在家繼續開診所。
村醫梁潤到今年69歲,他稱其診所因自己退休關停,在林州市人民政府官網上能查詢到梁潤到衛生所《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於2023年11月7日注銷的公告。梁潤到自稱祖上開中醫婦科診所已有兩百年,其爺爺、父親和自己都是醫生。
另一位診所負責人是57歲的梁瑞明。他自稱18歲開始跟著父親學醫,能看諸如磕碰、感冒、頭疼等農村常見病。在梁瑞明看來,梁世昌看病出事是“遲早的事”,“梁世昌是學中醫的,對輸液知識並不了解。”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梁世昌在1985年至1988年間於健康報振興中醫刊授學院學習,並取得畢業證。此外,他於2002年得到的第二本《鄉村醫生行醫資格證》上也寫有科別為“中醫內科”。
橫水衛生院一位工作人員稱,《鄉村醫生執業證》五年一審驗,先把已死亡、不再從事醫療工作、超過60歲辦理過退休手續的人員劃掉後,剩下的名單交由衛健委審批後打印新證。他認為,梁世昌的《鄉村醫生執業證》到期有幾個原因:一,他已自行退出馬店村集體衛生所;二,他已到退休年齡;三,梁世昌未在規定的時間內到橫水衛生院進行審證。當時衛生院已把收到的其他人的舊《鄉村醫生執業證》統一上交到衛健委審批科準備換發新證,梁世昌才來橫水衛生院谘詢換證事宜,他們告訴梁世昌換證工作已經結束後,他就回去了。
該工作人員還介紹,由於沒有接到上級通知,橫水衛生院對過期的《鄉村醫生執業證》沒有進行公示。據《鄉村醫生從業管理條例》第十九條規定,“縣級人民政府衛生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將準予執業注冊、再注冊和注銷注冊的人員名單向其執業的村醫療衛生機構所在地的村民公告。”
據《鄉村醫生從業管理條例》第二十二條,“上級人民政府衛生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加強對下級人民政府衛生行政主管部門辦理鄉村醫生執業注冊、再注冊、注銷注冊的監督檢查,及時糾正違法行為。”
梁國慶的父親梁保金告訴新京報記者,兒子出事後,他曾到橫水衛生院,對方告知他,衛生院已經以黨內記過的方式內部處罰了兩位工作人員。新京報記者聯係了林州市衛健委,證實橫水衛生院確實處罰了相關人員,但未告知詳情。
“無證診所”為何能長期存在?
村民申方明也曾在梁國慶坐過的那個位置輸過液。
他是梁國慶的鄰居,距離梁世昌的診所隻隔著兩排房子,步行大概兩分鍾。申方明平日感冒、發燒、頭疼等小病都去該診所看,他說沒什麽特別的理由,隻是因為離得近。
村裏另外兩家診所,距離申方明家分別是200米、250米左右。村衛生所則離得遠些,大概有四五百米。申方明不覺得這幾個診所和衛生所之間有什麽區別,隻是“哪個方便圖哪個”。至於村裏醫療機構看不了的大病,他會選擇大概5公裏以外的橫水鎮衛生院,或者相隔十多公裏的林州市的醫院。
申方明從未懷疑過梁世昌診所有什麽問題,這樣的信任基於一種習慣,“從記事起,我就去那裏看病”。申方明的說法在其他村民口中得到了證實,他們也常去梁世昌診所看病,對其合法性從未產生質疑,聽說梁世昌涉嫌“非法行醫”,他們都感到後怕。“他原來是村衛生所的醫師,誰能想到他沒有證”,一位村民說。
即便知道是“黑診所”,“無證醫生”梁潤到仍能每天接到電話谘詢,“都是熟悉的村民打來的”,他說。
馬店村的三位“無證醫生”均有“繼承”祖業的共同點,其中至少兩位的父輩曾擔任過“赤腳醫生”。據公開資料顯示,1968年前後,由於城鄉醫療資源嚴重失衡,半農半醫的“赤腳醫生”解決了基層缺醫少藥的困境。然而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城鄉醫療條件不斷改善。2004年1月1日起實行的《鄉村醫生從業管理條例》,要求鄉村醫生經過相應的注冊及培訓考試後,才可以正式執照開業,“赤腳醫生”從此淡出曆史舞台。
但在基層農村,對與“赤腳醫生”相似的“無證醫生”依然有需求。除去上文中提到的三名“無證醫生”都曾在村衛生所工作、給人造成有資質的“錯覺”外,一位村民告訴新京報記者,更重要的原因是沾親帶故,鄉裏鄉親的比較熟悉。三位“無證醫生”均姓梁,村民中姓梁的也很多。
據公開資料顯示,馬店村常住人口3000人左右,唯一合法的醫療機構為村衛生所。衛生所一位醫生告訴新京報記者,村衛生所成立於1952年,現有醫師2-3名,其中兩名年紀都在60歲以上,隻能看一些農村常見病,至於食道癌、冠心病等都看不了,隻能轉到上級醫院。
中國醫院協會醫療法製專業委員會主任鄭雪倩認為,要杜絕非法行醫,鄉村醫療建設和民眾科普都要跟上。她就此提出建議,“需要科普‘黑診所’的危害,也要告訴村民在踏入診所時,首先要看一看有沒有《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