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方的高溫炙烤模式又提前了。
6月9日以來,華北、黃淮等地出現年內首次區域高溫過程,中央氣象台已多次發布高溫橙色預警。6月18日,中央氣象台繼續發布高溫黃色預警,這也是6月7日以來,中央氣象台連續發布的第12個高溫預警。中央氣象台預計,18日白天,新疆南疆盆地、京津冀、山東中西部、河南東部等地的部分地區將有37~39℃高溫天氣,局地可達40℃及以上。
國家氣候中心氣象災害風險管理室主任王國複對《中國新聞周刊》稱,本次華北、黃淮地區的首次高溫過程出現時間比常年偏早,就現有的氣象災害風險預估結果來看,至7月14日,全國以高溫疊加暴雨、幹旱等複合災害為主,今年夏天有可能仍然“非常熱”。
為讓城市“退燒”,各地也在積極采取行動。6月12日,鄭州主城區最高氣溫突破40℃,市城管局於當日開始加大道路機械噴霧衝洗力度,進行物理降溫。北京市住建、人社等部門近日相繼發布通知,停止高溫時段室外作業,提高環衛、建築等崗位的機械作業比例。此外,各地電力保供、農業抗旱保收等行動相繼拉開序幕。高溫牽動著城市的方方麵麵,未來高溫常態化的考驗下,城市如何製定係統的應對方案?
6月11日,河北邯鄲市天氣炎熱,人們出行時“全副武裝”。圖/視覺中國
首個高溫事件發生日期提前
近年來,夏季高溫“突破極值”已是家常便飯。世界氣象組織已於今年1月宣布,2023年全球平均氣溫為1850年有記錄以來的最高值。在6月5日召開的中國氣象局例行新聞發布會上,國家氣候中心副主任賈小龍表示,今年5月全國平均氣溫17.7℃,為1961年以來曆史同期最高。
王國複介紹,今年6月9日以來,截至13日,全國近230個國家氣象站日最高氣溫超過40℃,多數集中在河北、河南、山東等地,共有12個國家氣象站日最高氣溫突破曆史極值,其中單站最高氣溫出現在河南溫縣,當地6月13日最高氣溫達43.4℃。
“首個高溫事件發生日期提前是一個明顯特征。”王國複稱,全國區域高溫天氣過程首發日期提前速率約為每十年2.5天。1981—1990年,高溫天氣過程平均最早發生在6月24日,2011—2020年間則提前到6月7日,2023年5月28日出現當年首次區域高溫過程,比常年偏早16天。而今年本輪高溫過程比常年偏早4天。
雖然首發日期落後於去年,但從預警強度來看,今年高溫也許更加來勢洶洶。據中國氣象局網站,某地若未來連續三天日最高氣溫在35℃以上,就符合高溫黃色預警標準,若未來24小時內最高氣溫升至37℃、40℃以上,則分別對應橙色、紅色預警。2023年,中央氣象台的首個高溫橙色預警發布於6月22日,而今年發布於6月10日,極端高溫天氣出現時間早於去年。
強度強、影響範圍大是本次高溫事件另兩個特征。中國氣象服務協會會長許小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總體而言,本輪北方高溫的出現時間還屬正常,但多站破40℃、波及黃淮江淮等地的現象表明,華北高溫的影響力正在增強。據王國複介紹,截至13日,本輪高溫過程已波及北方九省市約85萬平方公裏,影響人口約3.8億。從統計數據來看,相對於1991—2020年平均強度,國內區域高溫過程正以每十年6.2%的速率增強。除此之外,近年國內高溫天氣還呈現出發生頻次增加、累計日數增多等特點。
為何每年這個時候北方高溫不散?據專家分析,本輪高溫主要是由高壓脊引起。夏季,高壓脊長期控製北方多地,是一個較穩定的天氣係統,其控製區域氣流下沉、雲量少、太陽輻射強,加上空氣幹燥,白天氣溫容易快速上升。同時,受低空幹暖氣團東移影響,華北、黃淮等地氣溫進一步升高,且高溫持續時間長。
與本輪國內高溫同期的,是印度的嚴重熱浪。據印度媒體報道,自5月中旬以來,印度北部地區持續遭遇極端高溫,持續時間打破該國最長紀錄,多個城市的氣溫徘徊在45—50℃之間。今年夏季以來印度已有200多人死於高溫。
在許小峰看來,去年以來的全球多地高溫事件,與厄爾尼諾現象有一定聯係。厄爾尼諾可理解為赤道中東太平洋海域的暖海溫事件,海溫上升預示著未來全球氣候偏暖。2023年5月開始的這輪厄爾尼諾已基本結束,強度中等。許小峰認為,大尺度的厄爾尼諾現象並不能成為局地高溫事件的決定性因素,而是助推因素,主要升溫原因還是大氣溫室氣體含量不斷增加帶來的全球變暖。
許小峰提醒,厄爾尼諾事件的影響有滯後性,其結束之後次年會有後續增溫效應。目前夏季剛開始不久,厄爾尼諾事件會對今年夏季氣溫產生多大影響,還需更多數據和分析。在他看來,全球變暖影響下的全球年平均溫度呈震蕩式上升,也許在連續突破極值的高溫年後,會出現暫時緩和。但隻要導致全球變暖的溫室氣體排放沒有得到係統遏製,總體變暖的趨勢就很難改變。
氣候極端性增加
“極端天氣似乎越來越頻繁了。”北京大學建築與景觀設計學院副院長李迪華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
他回憶,今年5月30日,北京出現了一次強對流天氣。當日早上出門時他感到,地麵氣溫在急劇升高,到中午就已經“熱到虛脫”。下午兩點,天空快速變暗,地麵狂風大作。同一時間,北京市氣象台發布冰雹、大風、雷電三預警。這次強對流天氣造成市內多地樹木倒伏甚至被連根拔起。當日晚7點左右,三預警解除,整個天氣過程持續時間不足5小時。
這種短時強對流天氣近期在華北等地已發生多次,其特征都是白天暴熱,下午或傍晚開始雷暴大風,並很快結束。據李迪華觀察,上述天氣後,從圓明園福海到清華大學一線,許多高大樹木倒伏,而相鄰區域樹木相對完好。他認為,綠地、農田和水體等自然表麵白天升溫較慢,而在城市建築密集區域,地表不透水比例非常高,升溫速度相對較快。溫度差異導致局部空氣劇烈流動,在溫差梯度線上形成強風。
在許小峰看來,近期的短時強對流天氣屬於正常現象。極端天氣通常相伴而生,比如強暖高壓可能伴隨著強冷低壓,二者相遇就會產生能量釋放。初夏時節雖然北方高溫占主導,但在暖氣團發展過程中,會與相對較冷的空氣交匯,產生局地強對流天氣。
未來,高溫等極端災害事件是否成為一個常態?王國複表示受氣候變化大背景影響,大氣環流形勢複雜,極端天氣事件頻發,且災害強度增加,全球氣候係統逐漸呈現出極端性,同時多種災害疊加,形成複合災害,例如高溫幹旱災害、低溫冰凍災害等,呈現出複雜、巨災和長期性等特征。國家氣候中心氣象災害風險預估結果顯示,未來30天,黃淮、江淮、江漢和西南地區東部等地高溫麵積較大。6月下旬,黃淮、江淮等地幹旱風險將部分緩和,但有旱澇急轉風險。
“短時強對流天氣、旱澇急轉都屬於天氣突變,突變就是極端性的體現。”許小峰表示,每年幹旱區域和強度都會有變化,在同一個地區可能出現旱澇急轉,即長期幹旱後,突然受暴雨影響由旱轉澇。華北、江淮等地必須做好應對旱澇急轉的準備。許小峰舉例稱,去年7月華北暴雨創下短時雨量紀錄,但在那之前的一段時間,華北還在積極應對高溫和幹旱,“暴雨來得非常突然”。
未來氣候的極端性不容忽視。王國複表示,國家氣候中心應對高溫等重大氣象災害,已從原來的災後救助為主轉變為災前預防為主,建立了災害風險預估體係。國家氣候中心也在加強對災害事件規律的認識,構建具備早期預警能力、全覆蓋無縫隙的風險預估體係。在許小峰看來,目前國內天氣預報和預警係統趨於完善,對於高溫這種較穩定的天氣係統,預測已經很準確。而降雨涉及更複雜的天氣係統,預報準確性還較差。另外,他還擔心,預警發布部門和接收部門之間聯動不夠。例如,如果缺乏針對電力供應波動的量化分析,預警和應對就會脫節,“執行部門不知道該做多少、怎麽做”。
國家氣候中心也在開展氣候變化綜合影響評估。王國複表示,持續性極端高溫事件給糧食安全、水資源、人體健康、交通運輸等領域都帶來諸多不利影響,旱澇急轉等複合災害帶來的地質災害風險很大。建議通過早期預警、影響評估、防災宣傳等方式,提升社會應對高溫熱浪等極端災害事件的能力。
降溫應對症下藥
6月以來,北京急救中心呼叫量較上月同期有明顯上升。中心工作人員近日對媒體表示,近期與中暑相關的急救呼叫日均20餘起,大多發生在旅遊景點等人員密集場所,或劇烈運動等場景。
“夏季高溫高濕天氣下,熱射病發病率將顯著上升。”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急診醫學科主任醫師徐善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熱射病是一種最嚴重的中暑。高溫高濕環境中散熱難,人體產散熱平衡被打破,體溫會超過人體體溫調節中樞的調節能力。此後,體溫會持續上升,甚至超過40℃。高熱會對全身各髒器功能造成損害,嚴重時將損傷中樞神經係統,出現意識障礙、昏迷等症狀,不及時治療病死率很高。
戶外作業人員、老年人是熱射病高危人群。徐善祥稱,在高溫高濕環境工作的人員,容易在體力勞動後出現不同程度的中暑,由此患上勞力型熱射病。老年人易因居住環境不通風、本身熱耐受能力低下等原因,患上經典型熱射病。在發現初步中暑症狀,如體溫升高、頭痛、全身乏力時,就應采取積極的散熱措施。若體溫居高不下,應第一時間就醫。
對城市居民來說,擺脫高溫有時並不容易。華中科技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萬豔華對《中國新聞周刊》稱,城市中大量人員、車輛、建築聚集,地表透水性差,相較植被、水體等升溫更快,由此引發熱島效應再疊加夏季高溫,很容易“高燒不退”。李迪華認為,華北、江淮、西南大部分地區雨熱同季,濕熱的“桑拿天”相較於幹熱,人體熱舒適度更低,對降溫的需求更大。國內大部分城市建築的設計過於依賴人工新風和降溫係統,應對高溫的韌性不足,一旦發生電壓不穩或區域限電,城市製冷就將麵臨巨大挑戰。
“城市風道對於降溫有很大意義。”萬豔華稱,水體和植被之所以是城市的可用冷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蒸發、蒸騰作用,產生溫差和空氣流動,也就是風。更大尺度的風道則需因地製宜、統籌規劃。萬豔華舉例稱,武漢一直以來是長江流域四大“火爐”城市之一,風道規劃曆史可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2009年,《武漢市城市總體規劃》提出要打造“降溫型”園林城市,並規劃了6條風道。武漢東南、東北方向有幕阜山、大別山兩條山脈,西邊是大片江漢平原,再加上城內水體眾多,已形成天然風道。萬豔華稱,武漢盡量減少了山地附近的建築開發,從而保持了這條風道,夏季東南季風可以順利進入城區。
萬豔華指出,已建成的城市建築密度很大且已高度固定,要想形成風道很難。此外,風道和地形地貌有很大關係,對某些環山、盆地城市來說,風道建設較難推廣。在這些地方,熱島效應很難控製,城市隻能想辦法增加冷源,例如在舊城拆遷時,盡可能隻拆不建,留出更多空間給綠地和水麵。另外,萬豔華認為,城市建築表麵透水性也可以通過覆滿植物來改善,這能為建築創建更涼爽的微氣候,增加居民的舒適度。
世界銀行城市發展和災害管理局於2019年正式啟動可持續城市降溫工作,廣州2020年成為世界銀行“中國可持續發展城市降溫項目”首個試點城市,試點工作為期一年半。世界銀行在2023年發布的試點項目成果係列報告中指出,在保持風道和綠地的前提下,廣州市郊的海珠濕地能為中心城區帶來1℃左右的降溫效益。據模型測算,在未來30年內,海珠濕地將在緩解氣候變化、促進身心健康方麵,創造超過2億美元的價值。
在萬豔華看來,目前城市還缺乏係統、行之有效的長期整體降溫方案。高溫災害涉及麵廣,作用於多個領域,大尺度的降溫工程很難項目化,投資是個難題。許小峰指出,城市應對高溫還需對症下藥,首先要明確災害類型和原因,評估其負麵效應,然後多部門聯合提出解決方案。
相比於上述宏觀手段,城市的短期、微觀改造也許更容易落地。李迪華指出,城市納涼需要遮陽。他建議,應多采取物理遮陽措施,增強城市高溫韌性。可參照南方城市的“騎樓”模式,為沿街建築設計涼棚。特別是在步行街,可以考慮架設可自動伸縮的遮陽棚。另外,應鼓勵建築物,尤其是平時有門禁的建築物開放其底層,在高溫天氣中為行人提供納涼場所。在萬豔華看來,增設連廊、公共納涼站,或將體育場館、人防設施等靈活用作夏季納涼場所,都是解決居民納涼的好方法。
多位受訪者表示,防暑降溫一定要抓重點人群,要加強對戶外作業人員如建築工人、環衛工人的體檢,避免其在高溫時段作業,並采取更加靈活的上班時間和考核製度,充分保證其健康。對溫度敏感的人群,如孕婦、兒童、老人等也應受到特別重視,要優先保證老舊小區、醫院、學校、養老院等地的供電,確保有效的降溫措施。“這些人性化舉措也是城市韌性的一部分。”李迪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