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航海家庭的成員們見麵,是在4月的一個靜謐午後。是日多雲,客廳沒有開燈,在潮濕的空氣裏逆著日光向窗外看去,目之所及像極了一幅柔焦過後,低飽和度的油畫。
父親翟峰和母親宏岩正在午睡,二女兒孫羽佳在房間裏抱著貓咪發呆。大女兒翟乃馨陪著我們坐在半舊的藍底白花沙發上一起看窗外的海景,聽著浪花如同呼吸般拍向岸邊,又歎息著退去。
是鸚鵡的輕叫打破了沉寂。翟乃馨突然笑著回頭:“你有沒有感覺海浪聲是最好的白噪音?有時候我甚至更喜歡在客廳沙發上,聽著海浪聲午睡。”
航海家庭的大女兒翟乃馨。(圖/《新周刊》)
在過往的媒體報道中,這個“航海家庭”過著普通人幾乎難以想象的生活:2012年開始,翟峰和宏岩決定從鐵路係統裸辭,賣掉家中的資產,買了一艘35萬元的帆船,帶著小學三年級的女兒馨馨開始環球航行。後來,他們在澳洲登陸,用動力三角翼環飛澳洲,又到巴厘島開啟了青少年衝浪營地。直到疫情到來,才不得不退回惠州海邊租住的小公寓中。
為什麽這樣過?這個問題他們聽過無數次,提問來自網絡上的匿名者,也來自朋友、同事和親人。
翟峰、孫宏岩、翟乃馨在船上。(圖/受訪者供圖)
12年“漂泊”的生涯,每一次出發都離日常生活太過遙遠。許多人認為他們“瘋了”“太野了”,但在日常生活中,一家四口的“野”反而成就了一種撲麵而來的生命力。
他們可以穿著洞洞鞋和十幾個鄰居一起在沙灘上瘋跑,時而甩掉鞋子,風雨無阻地衝向海裏,讓雨點和浪花一起打在身上,與天地融為一體。
同時,他們也在享受規則之外的城市生活。盡管手上沒有多少存款,但多年鍛煉養成的信息搜索能力,讓他們總能找到最好吃的店鋪,最便宜的住宿,就算是初次抵達的陌生城市,也從不擔心“今晚住哪”。
平日裏,翟峰是營地中的“孩子王”。(圖/《新周刊》)
勞動節假期的最後一天,家裏舉辦了一場告別派對。一家人準備一同北上考察幾間飛艇工廠,為後續的冒險計劃做準備。有趣的是,5年前翟峰一家就想過離開惠州。鄰居們覺得此去再難相見,紛紛鄭重地前來送行。沒想到,這樣的告別派對後來竟然又連續舉辦了4年。
翟峰一家前往江西的飛艇工廠考察。(圖/《新周刊》)
大家早已習慣了他們的“去而複返”,原本的大型派對也變成了幾位鄰裏間的溫馨談心局。但正因如此,一家四口迫切地想要打破這個範式。
以世界為家才是他們的天性。他們期待和12年前一樣踏上一條少有人走過的路,並重新找到那個最合適自己的位置。
成為“野孩子”
到江西、蘇州的幾個飛艇工廠考察的行程,是翟峰在出發前一周定下來的。一家人對此毫不意外,畢竟在過去12年的旅程中,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充滿變化的生活。相比房子給一家人帶來的安全感,他們似乎更願意一直在路上。
女兒出生時,翟峰一心想把她培養成遊戲《古墓麗影》女主角勞拉一樣的“探險家”,但8歲以前的馨馨算得上是個內向的小女孩,見到陌生人會害羞地躲在爸爸媽媽腿後麵,很少主動開始社交。在馬來西亞蘭卡威的遊艇會居住時,孩子們在熱鬧的棉花糖篝火晚會上邊唱邊跳,她隻是靜靜坐在一邊。
(圖/受訪者供圖)
但翟峰從不擔心她會不適應。還沒決定環球航行之前,他和宏岩就發現了馨馨身上“野”的本質。上學的時候,馨馨就是個愛生病的小孩,幾乎每種當季流行病都能染上。但隻要出門旅行,她總能保持健康。到了戶外,無論是深潭、洞穴還是懸崖峭壁,翟峰的每次冒險她都不會缺席。
回想起船上的日子,翟乃馨覺得,與其說是航行改變了她的個性,倒不如說是這種生活方式逼著她向前走了一步。
在那艘約12米長、4米寬的單體帆船上,一家三口見過太多美景。風平浪靜的早晨,海麵就像一麵超級大鏡子,站在船舷往下看就是人的倒影;到了晚上,遠處漁船和島嶼的光亮星星點點,遙望時甚至會分不清漁船的微燈和天邊的星光。
在船上,一家三口24小時都待在一起。(圖/受訪者供圖)
美景和趣事無人分享,總讓人心癢難耐。雖然偶爾也會有一二船員上船,但每天朝夕相處,可以談論的話題終究有限。每當船停靠附近的島嶼補充新鮮食物和淡水時,馨馨都迫切地和每一個見到的新鮮麵孔攀談,“終於可以看到其他人類了,有很多故事要一吐為快”。
每到一個國家,爸爸媽媽都會把她送到當地學校插班。2014年登陸澳洲後,馨馨在一家新移民學校遇到了一位來自斯裏蘭卡的老師,那是她第一次接觸鼓勵式教育,也由此慢慢地打開了自己。
語言不再是限製馨馨交流的障礙,她不斷地換學校、結交新朋友。到了14歲在巴厘島辦國際青少年衝浪營地時,她已經是營地裏開朗大方的“輔導員”了。
馨馨在澳洲就讀。(圖/受訪者供圖)
翟峰和宏岩很少幹涉女兒的學習。在全然的自由中長大的孩子,也自然要為自己的未來承擔責任。
從14歲到18歲,翟乃馨沒有接受任何體製內的教育,她主動在線上平台自學語法、文學、物理、生物。有段時間,她看完電影《埃及豔後》,就在網上找和埃及考古、古墓相關的周刊和資料,把埃及文化研究當成了階段性的自學主題。
身邊也有不少一起接受線上教育的孩子,馨馨會時不時地和他們交流學習進度。標準化的考試她也參加過,2022年備考SAT時,她在線上模擬考獲得1180分,與澳洲同學們的中等學習水平相當,“我覺得就挺滿意了。”
或許是因為從小習慣了和長輩們打交道,和同齡人相比,翟乃馨的談吐非常成熟,但她的身上卻並無被規則馴化的痕跡。
營地時常舉辦燒烤派對,鄰居們都踴躍參與。(圖/《新周刊》)
12年脫離軌道的生活中,她和家人發起過很多項目,或是參與海岸線保護,或是計劃跟著鯨魚去洄遊,也想過體驗世界上100所學校,等等。每個目標看起來都天馬行空,明知道不一定會有結果,但她始終對那些看起來“沒用”的事情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
她喜歡對父母直呼其名,認為名字隻是一個代號,翟峰和宏岩欣然接受,潛移默化地告訴她不必在乎家長所謂的“權威”。她也很少有身材、容貌焦慮。宏岩開玩笑地說她有點重,翟乃馨就用力繃緊自己的肌肉,驕傲地稱這是“大海給我的禮物”。
(圖/《新周刊》)
租住在惠州時,不同家庭每天聚集到一起,“馨馨”是被大家喊得最多的名字——在線上,她要抽時間回答許多家庭關於海外插班、世界教育經曆的谘詢;在線下,她是各家活動的核心角色,除了帶著營地的孩子們學習,還要陪著第一次下水的鄰居阿姨克服恐懼,接著帶朋友和小孩子們玩趴趴板、衝浪,從水裏出來後,還能精力滿滿地打一個半小時的沙灘排球。
在惠州度過的第五個冬天,一家人始終沒有習得和鋼筋水泥和睦共處的能力。翟乃馨覺得長久的定居並不適合自己,“對我來說太不正常了,我已經在這裏待得渾身癢癢,想立刻出去了。”
直麵世界
自8歲起,馨馨的生活便讓同齡人無比羨慕——她無需受製於學校的圍牆,可以隨著父母乘船環遊世界,類比現在的語境,無異於一個小學生聽聞自己的同學即將全家乘坐火箭探索宇宙。
很多人默認這是不差錢的中產家庭遊戲人間的實踐,不是有充足的經濟支持,就是有充分的戶外經驗。畢竟,習慣了在軌道中生活的人很難想象,什麽樣的人會拋下所有,選擇一種充滿不確定的未來。
(圖/《新周刊》)
翟峰覺得很無奈。航行前,他是山東小城鐵路係統裏最普通的信號工,負責維修鐵路上的信號機電、路道閘、連鎖電路等;宏岩是鉗工出身:兩人組建家庭後,也算不上所謂“中產”。
人生前30年,翟峰最常獲得的評價是“書呆子”。他學東西不快,別人考駕照隻需要兩個月,他卻用了整整3年。直到31歲開始接觸戶外,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天賦所在,“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了一樣。”
雖然從小就很愛看書鑽研,但真正沉浸在戶外後,翟峰發現,通過網絡、書本了解的世界,和真正的世界完全不同。比如,自學動力滑翔傘時,各種資料都介紹起飛的瞬間“像鳥一樣”。但真正起飛的時候,他感覺“天上有一隻手把我提起來了”,這是他從未在任何媒介上見過的描述。
翟峰載著女兒用動力滑翔傘環飛澳洲。(圖/受訪者供圖)
“有了小孩之後,我特別想告訴她世界是什麽樣的,可我們所有人對此的了解都很有限。”因此,翟峰決定帶著全家人一起去看看。“人還是應該盡早接觸真實世界。”他說。
帶著馨馨環飛澳洲時,翟峰會找機會爬升到下雨的雲層上方。趕上夕陽將落,能看到雲層上冒出的像金字塔一樣的山尖。飛過入海口時,河流和沙灘互相作用形成的巨大幾何圖形,搭配著遠處的山脊,兩人就像飛在一幅立體的畫中。
見過自然的壯闊,哪怕是去看比拚想象力的世界CG大賽,翟峰也總覺得乏味。作品全都延展自科幻電影和動漫,“他們沒有看到過我們所見的、更豐富的世界,隻是在不斷加固原有的印象。”
(圖/《新周刊》)
宏岩對翟峰的教育理念非常讚同,雖然一開始自己也並不確信一家人離開軌道是否有利於教育,但隨著兩個女兒逐漸成長,她越來越覺得這條路走對了。
記得一次營地組織的夏令營活動中,馨馨和小夥伴不停地打斷講師提問。兩三個問題後,對方很是不快,讓她們別再“插嘴”。明明是一個鼓勵提問、奇思妙想的活動,大人們也希望孩子們遵守一套課堂上“閉嘴聽講”的規矩。那時,宏岩和翟峰都覺得匪夷所思。
再者,在自然中的學習,一點不比書上少。宏岩很鼓勵孩子們在敬畏的基礎上學會與大自然溝通。隻要不打雷,馨馨和妹妹丫丫可以自由地在下大雨的海邊衝浪撒歡;如果被水母蜇過、螞蟻啃咬,孩子又多了一分野外保護自己的經驗……這幾乎是成長在城市中的孩子和家長們無法想象的。
在船上,翟峰是船長,宏岩是大副,馨馨是水手,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職責,不允許出現差錯,更不會因為是孩子就可以例外。因此下船後,一家人也像是一個團隊。如果需要做重大決定,每一個家庭成員都需要表態;如果有“利益衝突”,會互相平等地協商解決。
這樣的家庭會議經常召開。(圖/《新周刊》)
在直麵世界的過程中,對責任、合作和生命意義的言傳身教,比書本上的任何理論都更加深入人心。
宏岩聊起航行途中一次“壯烈”的風暴,前帆的鎖扣被卡住,需要有人去收帆,但當時風高浪急,船艙外的任何行走都有落水的可能。
翟峰提議自己出去,讓宏岩掌舵,她不同意。“我是大副,駕駛技術不如船長。如果這時候猶豫,可能會讓大家處於更危險的地步。”那時宏岩的大腿恰好長了一個癤子,行動不便,但她還是堅持係著安全帶爬到船頭收帆。
一家三口在航海途中。(圖/受訪者供圖)
浪頭高的時候,整個船頭甚至都紮進了海裏。翟峰在駕駛艙著急地喊她,可風浪太大,她完全聽不見,也就沒有回應。後來,翟峰告訴她,自己那時特別絕望,“覺得我肯定沒了。”努力爬回船艙的時候,宏岩接近虛脫,但她記得大家都特別激動,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如果是電影的話,我們一家人至少應該來個擁抱,畢竟是過命的交情了。”
和翟峰不同,宏岩最初對女兒的期望隻有健康、平安,但如今馨馨的成長已經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她是勇敢的帶領者,是我們的領頭羊。”8歲的丫丫雖然還沒有體現出冒險家的特質,但卻很會照顧人,特別能共情。“這也很好,說不定這是人生另一種冒險呢。”宏岩說。
重新出發
2022年,馨馨和家人回到了老家山東兗州探親。和自己的同班同學聚會時,她才突然對自己8歲時“改命”般的選擇有了實感。
平行時空裏,留在兗州上學的她大概率會和身邊的朋友一樣,讀一個大專,和父母一樣接班進入鐵路係統工作,20出頭的年紀結婚,然後一輩子安穩地走在確定的路徑上。
(圖/《新周刊》)
選擇了離開軌道的生活,可能會擁有無限的自由與選擇,但同時也意味著無限的迷茫和困惑。
現代人的口中離不開“效率”二字,總想著人生應該像一條運河一樣,以最快的軌跡抵達目的地。在旁觀者看來,做出“出格”的教育選擇後,又沒能成為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似乎就證明當初的選擇是不明智的。
幾年前,翟乃馨也為此深受困擾。她才不到20歲,就旅居過9個國家,學會了滑翔傘、滑板、衝浪、排球、網球、自由潛等各種技能,能在教育領域自主創業,擁有豐富的世界教育經曆、說不完的冒險故事,卻總在世俗意義上被歸於離經叛道的類型。
(圖/《新周刊》)
特別是在生活停滯的幾年裏,一家人的精神狀態都跌入低穀。她想申請海外大學,卻因為沒搶到SAT考位而延遲;翟峰的飛艇學校遲遲無法推進;宏岩堅持的青少年營地計劃也總是被迫中斷。
但自然永遠授予野孩子對生活鬆弛的態度。過往的冒險告訴他們,這個世界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當下看起來毫無出路,隻是因為還沒找到新世界的大門。
一家人始終記得那一次如夢般的冒險: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交界處航行時,途經香料群島,因為誤判潮水,在低潮位進島時被迫擱淺,卻因禍得福,意外地闖入一個鮮有人知的“世外桃源”,還見到了在旅行刊物上出現過、難得一見的當地傳奇“珍珠大王”。
故事聽起來像心靈雞湯,但總歸是適用於現實的。現在看不到的機會,不代表未來不會出現。每當接觸到新的人,建立新的對話,總能看到又一個嶄新的世界。
“彩虹勇士”號帆船。(圖/受訪者供圖)
宏岩又聊起在馬來西亞的經曆。船的發動機出了故障,修理師傅答應晚上幫忙修理,第二天一早把配件送來。她和翟峰提心吊膽了一晚上,擔心對方把配件帶走,再也不回來了。直到第二天一早,他們才知道配件在一夜之間經過4個修理人的手,才最終被另一個陌生的修理師傅送回他們手上。
“修理師傅說,看到一家三口的中國人開船環遊世界,覺得我們太了不起了,他一定要幫助我們。”宏岩解釋道,“可能很多人認為隻有擁有強大的經濟實力才可以航海,但當我們足夠認真地朝著目標進發,資金、認可、人脈,一定都會開始向我們湧來。”
航海家庭,永遠準備好看見更大的世界。(圖/受訪者供圖)
或許正是因為一次次柳暗花明的際遇,讓一家四口,甚至家裏的貓咪大久和鸚鵡波幾的身上都帶著一種奇特的篤定感。他們總是相信,麵包會有的,一切也都會有的。
現在的翟乃馨幾乎已經放下了所有對外界評價的焦慮,也更感謝當時父母做出的決定。“很多人說翟峰剝奪了我的教育選擇。第一次看到這種說法的時候,我真的很詫異。沒有人選擇了我的教育方式,我的教育方式來源於我們的生活方式,而我很享受它。”
(圖/《新周刊》)
至於困惑和未知嘛,當然還是存在的,隻是比以前更具體了。比如,怎樣搞定簽證,怎樣融入在美國的新工作,怎樣申請下一個階段在郵輪上的工作。馨馨甚至想寫一本自傳。
“我發現大家特別關注我不上學以後怎麽辦,說不定可以用這個句子給自傳開頭。”但無論是申請學校還是去工作,都不是她最終要到達的地方。
她給了自己1到3年的時間,希望不斷探索自己喜歡的領域,並和父母一樣找到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
如果不成功怎麽辦?也沒關係。最終的目的,仍是探索更大的世界。而在探索的道路上,從來沒有所謂“成功”與否的定義。
2024年6月,翟乃馨前往美國青少年營地開始新媒體工作。(圖/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