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冰洋捕蟹,一個女孩月入13萬的背後
人物
2024-06-11 19:38:28
劉一凡今年30歲,三年前,她從國企辭職,去到挪威與男友團聚。2024年三月底,她剛從一艘北極捕蟹船上出海歸來,船員們都說她是這麽多年來他們見到的第一個中國女性。回到陸地後,劉一凡把這段經曆發到了網上,視頻裏,她記錄了北冰洋的日出日落,還有出海的豐厚報酬。人們對她捕蟹一次賺20萬挪威克朗(約合人民幣13萬)的經曆感到好奇,還有很多人給她發私信,說你把這件事描繪得如此高薪,是不是要像把人騙到緬甸一樣,搞殺豬盤「嘎腰子」?
劉一凡覺得好笑。她在挪威港口城市特羅姆瑟,男友一家都是本地人,他們已經結婚,隻不過她叫慣了「男友」這個稱呼,到現在還沒有改過來。她沒有經濟壓力,平時也是用合法身份工作,這一次捕蟹,完全是她自己興趣所在。
在高薪出海捕蟹的背後,劉一凡提到更多的,是一個已經習慣了挪威更加寬鬆的工作環境的女性,如何在來到海上後,發現這一切都不如她想象一般堅固。在船上,8小時工作製、尊嚴和體麵都不複存在,在陸地上可以直飲的自來水也帶著黃鏽,她不舍得把帶上來的洗臉巾用成次拋,每一張用到最後,都被染成了黃色。船上也沒有隨行船醫,隻有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組長,和隨處可見的「亂扔垃圾是婊子」標語。
船上有本地人,也有移民,劉一凡是唯一一個站出來直接反抗的人。在和我聊天的過程中,她把原因一部分歸結為自己是頭次上船的兼職,另一部分,是因為她比組長想象的更加堅韌,也更加「難搞」,她用過去三年學會的東西保護了自己。她更加堅定的是,必須自己去爭取權利。
以下是劉一凡的講述——
文|李雨凝
編輯|槐楊
圖|(除特殊標注外)受訪者提供
1
來挪威的三年裏,我一直聽說出海捕蟹很賺錢。今年一月,我從國內探親回來,突然有個機會,有熟人認識一位出海捕蟹船的船長,他說這個捕撈季,船上正好有人半途離開,因此空出來了一個位置。我就想,正好可以去試試。
我媽媽聽說了這件事,還以為我隻是要去體驗海釣類似的項目,我也沒和她細說;我男朋友的家人明確知道了我想上船,但他們也沒有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大事,都覺得女性去從事體力工作很正常,船上本來也有女性工作,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個子一米七五,平時也健身,他們還說我看起來又高、又壯,肯定沒問題。
這和挪威的國情有關。在這裏,各個工種之間收入差距沒有很大,比如平均薪資大概是稅前56000克朗/月(挪威克朗兌人民幣匯率約為1:0.7,換算後為38700人民幣),可能牙醫一個月可以賺到7萬克朗,但卡車司機一個月也差不多5萬克朗,如果開的是冷鏈車,那工資還要更高一點。我說的這些都是稅前收入,加上稅收的再分配,大家的收入差別不會很大。我有個當地朋友,爸爸是警察局局長,他是個開卡車的,下班之後,他又是個打扮很時髦的男青年,會有律師和在銀行工作的女性跟他約會。如果在國內,我感覺這種事情很少會發生。
除了沒有大的職業差異之外,走在街頭,我還經常看到一身工人裝扮的挪威女性,她們腰間拴著一個作業包,起子、錘子,各種各樣的工具都插在上麵。她們都看起來非常強壯,我有時候會羨慕這些女性,想著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她們一樣,那該有多好。
當時,對於捕蟹,我隻是有個模糊的「收入高」的想法,後來我才知道,按照行業平均水平,一次捕蟹的工資底薪是10萬克朗,剩下部分是賣蟹的提成,算下來一趟能賺到20萬。我一想,這份工作不僅不丟人,還能穿很酷的工作服,顯示我的力量,更能賺到錢,為什麽不去呢?
因為是中途頂班加入,確定了上船之後,留給我的準備時間隻有十天左右。船上平時作業要穿工裝連體衣,我隻需要準備裏麵的換洗衣服就行。我準備了兩三身毛衣、羊毛保暖褲,還有足夠量的換洗內衣和襪子,以及一些簡單的洗漱用品和暈船藥,在二月中旬登了船。
在人生前30年裏,我唯一坐船的經曆,就是在廈門坐輪渡去鼓浪嶼,等上了這艘捕撈船,我才發現它這麽大,就像個建築一樣。
按照船長前一天發給我的指示,上船後我要先繞過甲板,去駕駛艙找他報到。等爬到甲板上,太陽直照在我臉上,我逆著光看過去,第一眼就看到甲板上已經站了幾個船員,有的在收拾出海要用的網,剩下一些就坐在旁邊抽煙。想著未來都是同事,我走過去打招呼,但沒人注意到我。不過放棄也很尷尬,我轉去向坐在地上的人去握手,這一回,有一個人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手伸了過來。
船在周五的半夜離港啟航。據說這次捕的蟹要出口給日本,那邊派來跟船的質量監督員已經下船,我幸運地一個人住雙人間。說是雙人間,房間也不大,一張上下床,簡單的桌子,有獨立的衛浴,裏麵和平時咱們高鐵上看到的廁所類似。我打開水龍頭試了試,裏麵流出的水是黃色的——船裏用的淡水存在水箱,也沒有太多的淨化流程。開船後,我不舍得把我從中國背來的洗臉巾用成次拋,每張都要至少堅持三天,洗臉巾打濕又晾幹,每張用到最後都是黃黃的。
房間裏最大的不同,還有所有的平麵上都鋪了一層防滑墊。一開始,我以為那隻是一個用了很久的墊子,還往下掉渣渣,我有點嫌棄,把它撤走了。結果就在第一天晚上,我躺在上鋪,一個大浪過來,所有瓶瓶罐罐嘩啦啦全滾了下來,我又不得不爬下來去撿。
到了飯點,我去到餐廳,自動找了邊上的空位坐下,但總覺得有人在看我,等之後主動跟人聊天,我才知道,餐廳裏的位置基本固定,我剛才坐的其實是船長的位置,哪怕他今天正好沒下來吃飯,那個位置還是要空出來。
我又問,我們工作的節奏是什麽樣的?他們告訴我,加上我,船上現在負責捕蟹的一共有30人,分成白、夜兩個班次,我補的是夜班,每天兩個班次,一次6小時,所以具體的工作時間就是淩晨2點幹到8點,8點到下午2點休息,之後再幹第二輪直到晚上8點,然後第二天淩晨2點繼續上班。
所以,在我頭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其他的夜班同事其實都在餐廳坐著,看電視、玩手機、聊天都行,但是就是不能呆在自己的房間。我問原因,他們說,這樣能把房間完整留給白班正在休息的人,我雖然沒有室友,也要遵守規定。
船上的工作環境
吃完飯,我準備離開,夜班班次的組長在我後麵喊,要留下來打掃衛生,我當時跟在一群本地男生旁邊,發現組長從始至終也沒有看著任何一個人說,扔出這句話,他就把頭轉了回去。我不知道具體喊的是誰,這邊男生們又在說要去休息,我有點猶豫,又跟著往外走了幾步。
很快我就聽到了組長的喊聲,China
girl!你沒聽見我說話嗎?我說怎麽了?我不知道你在和我講話。組長打斷我:「你給我仔細聽好,你要和其他3個女孩子一起留下來打掃衛生。我不會再重複第2遍。」
捕蟹的30個人裏,加上我,有4個女生,都要在吃飯完幫老板娘打掃餐廳,但男船員就不用,他們可以直接癱在那裏休息。我覺得奇怪,但組長說話非常不客氣,我下意識回複了好,也跟著去收拾。我後來回想,自從上船以來,一直都沒有什麽破冰的過程。和辦公室迎新不一樣,船長在第一天沒有帶著我和其他人打招呼,所有的規則都要靠我自己去問才明白。剛上船的那幾天,我誰也不認識,也沒人告訴我原本的規則是什麽樣的。會不會是每個人都要輪班值日,今天就是該我去做?如果剛來我就成了刺頭,是不是也會引起大家的反感?甚至關於China
girl這個叫法,我也有猶豫,是不是他隻是沒有記住我的名字?總之,在說好的那一瞬間,我並沒有足夠的信心去表現出質疑。
我當時想著,這個人要給我下馬威,他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我以後小心一點就好了。但後麵捕蟹的日子證實,這些都隻是鋪墊,正式開始工作,你會更害怕被他罵,也不敢停下或者反駁,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2
兩天後,船開到了捕撈區,我的工作也正式開始了。我領到了工作服,一件連體衣,全新的,熒光條還很黃很亮。還有夾克、袖套、手套和雨靴,所有衣物都是M碼,這是船上最小的尺碼,但對我來說還是大,特別是手套,為了做工的時候不滑落,我在裏麵又帶了兩層羊毛手套。這樣一來,我的手指都是僵的,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做動作。
每天上工的時候,我們就穿著毛衣、保暖褲走到更衣室,沒什麽男女之分,大家都擠在一起換。船上有好幾個頭一次上船的新人,都是男生,剛開始被我撞到他們光著上身,我們都還會有點不好意思,但後來工作壓力大,誰也顧不上這些,隻想著下工趕緊換衣服洗澡,吃完飯就去補覺。
換衣服的更衣室
捕蟹的地點在甲板,是船上捕撈作業中少有可以透口氣的地方,也能看到大海,沒有那麽無聊,船上一米九的男人們都會搶著做。但後期遇到人手不夠的情況,我們也要頂上去,我有幾次就被分到了拉網,就要和大家一起使勁,把海裏幾百斤蟹的大網給拽上來。
捕到蟹隻是開始。挪威不賣生鮮,我們捕蟹上來,還要殺、拆、煮、裝、再冷藏一條龍,工作因此又分成甲板捕撈和室內加工,後者要呆在一個我們稱之為「工廠」的船艙裏,組長一般都會安排女生進工廠。裏麵雖然不用風吹日曬雨淋,但所有的腥氣也都憋在室內,特別是煮蟹的環節,但凡靠近一點,腥味就會隨著水蒸氣附在人的頭發、皮膚和任何一個衣服褶皺裏,怎麽洗都洗不掉。
第一天,我被安排給漁網裝用來做餌的魷魚。一起裝餌的一共4個人,我們坐在室內外的交界處,一旦掛好魷魚,就要趕緊放到傳送帶上,運給外麵下到海裏。魷魚是冰凍的,有的還粘在一起,我們就要先砸開冰,等魷魚解凍,才能掛到網上。那天,我們4個人前後做了2個多小時,掛了好幾百張網。
掛完魷魚,我又被安排去工廠裏殺蟹。這是工廠流水線的最前端,我負責把甲板上送下來的螃蟹放在操作台上,讓機器把它從中間刨開,傳送帶再把螃蟹送到後麵。負責分揀的人要快速判斷螃蟹的等級,再送到不同的窗口。煮蟹在流水線的不遠處,一次下鍋20個鐵盒子,裏麵都裝滿了固定數量的螃蟹,總共差不多400斤。鍋旁邊有一個計時器,鈴聲因為要蓋過作業聲,所以特別大,一響就意味著要有人去把螃蟹撈上來,再統一送去打包冷藏,直到15天後回到港口卸貨。聽同事們說,每次靠岸,我們的船都能卸200噸的螃蟹。
頭一回上手殺蟹,我不太熟練,眼看著鋪天蓋地的螃蟹向我撲過來,都還是活的。但如果我這裏慢了,後麵所有的進度就都要耽誤,總捕撈量關乎工人的工資提成,大家都會埋怨拖後腿的人。我麵對著向我堆來的活螃蟹,身後時不時就是超級響的鈴聲,整個人都非常焦慮。
作業中,我們也不能隨便出去上廁所,隻能等中間一個統一的10分鍾休息去解決。廚房會給我們送來餅幹或者麵包,餓了可以對付一口。但因為不停殺蟹,我的體力消耗特別快,餅幹麵包都頂不上。一天下來,我的頭發上都是濺出來的螃蟹血水和內髒,已經幹在了上麵,很難聞,中間好幾次我都有點忍不住想嘔吐。
6小時結束,終於熬到了下工,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每天上下兩次工,我就會洗兩次澡,因為洗得太頻繁,我的頭發變得很枯。第一天躺回到床上,我渾身就沒有一個地方是不疼的。最疼的是肩膀,那個連體衣特別沉,加上被各種東西打濕,到最後,我必須用胳肢窩夾住它,才能分散一點重量。
站久了,我的腳也開始麻,睡一覺也還沒有緩解。我問老板娘,有沒有什麽管用的藥,她去小藥箱裏翻了翻,最後給了我一瓶類似碘伏的消毒的東西,讓我加在水裏泡泡腳。
在船上受的傷
因為太累,後來下了工,我幾乎是洗完澡、吃完飯就立馬去睡覺,每次6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我能睡5個小時,加起來每天都能睡10小時。暈船在這時候已經不算上事兒了:我曾被海浪顛醒過,或者明顯感覺到腦袋低於腳的時刻,但我隻是起來抓幾個枕頭把頭墊高,很快又昏睡過去。上船時帶的褪黑素根本用不上;床單是船上統一清洗再隨機分配的,我一開始有點介意,後來也顧不上了,每天能鋪上躺下就行。一天被分成了四段,我沒有社交,也沒有什麽休息的概念,隻知道每次眼睛一閉一睜,我就又要開始工作了。
你問我在船上有沒有看到什麽陸地上少見的風景,那肯定有。捕撈區位於北冰洋,越過浮冰,我看到過北極熊,不像照片裏那種圓滾滾、毛茸茸的,我看到它們剛餓了一個冬天,有點瘦,還正在吃旁邊一頭海豹。完全不可愛,更像是野獸。我也看到過日出,那時我已經在船上工作了快一個月,極夜結束,太陽也是夜班結束的標誌,一旦窗外開始有亮光,我心裏也有了盼頭。有一次,我被旁邊的人叫著看,說外麵怎麽那麽黃?等我們打包完最後一隻蟹,時間到了早上八九點,我走出工廠,來到甲板,看到了我這一趟出海見過的最壯麗的一次日出。
這些風景當然是我工作完的慰藉,但一定不會是支撐我這次出海的動力。對我來說,可能記憶更深刻的是有一次我自己去甲板上拍風景照,那天天氣很冷,甲板上結了冰,一個浪過來,我腳下一滑,人就失去了平衡。捕撈船上的欄杆空隙特別大,足夠一個成年人掉下去,幸好我當時用手撐住了,才沒繼續滑。如果真的出去了,當時甲板上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看到我,那我會不會就這樣消失在北冰洋裏,直到凍死也沒人發現?
在捕撈區停下作業的時候,船周圍全是海和浮冰,除了這些就空無一物,船上說,這片捕撈區也有其他船在作業,但我從沒見到過他們。世界真大,而我們如此渺小和孤獨。沒有人能靠這種虛無的景色和孤獨感成天在工廠裏捕蟹殺蟹,真正堅持下來的動力,還是錢。
工作期間看到的野生北極熊
3
現在回想,船上和陸地上的不同,一早就顯現出來。
剛到挪威的時候,我去酒店打工,第一周,隻要碰到稍微忙一點的情況,同事們都過來問我,你OK嗎?你還好嗎?如果有不會的地方,你就告訴我,我們都可以來幫助你熟悉流程。一次酒店承辦宴會,我想要臨時去幫其他組的活兒,同事叫住我,說不要搶別人的活兒,老板雇我們工作,不是讓我們來逞能的。還有一次,一位朋友中午來看我,我們要一起去吃飯,我擔心下午不能及時回來,扭扭捏捏地跟領班說我有事要去銀行,會耽誤一會兒。但後來,我發現,有朋友來看你,你們要外出吃飯,這是非常正當的請假理由,根本沒必要撒謊。
在船上,這些陸地上的規則都不成立了。出海參與捕撈應該持有海員證,但我沒有,也讓我上了船。船長拿了好幾張表讓我填,全是挪威語,我看不懂,手機上的中文翻譯也不準,我就翻譯成英文對著填。不是母語,我沒反應過來,其實現在一想,裏麵有個表的內容大概就是「如果意外出現,我的責任有哪些,緊急聯係人是誰」,就是一份現代生死狀,而且如果我表現不好,他們可以隨時開除我,但我不能自己說走就走。
挪威還有一個專門的《工作環境法》,裏麵明確正常的工作時間是每天不得超過9小時,但根據船上的輪班製,在周期為三個月的捕撈季裏,所有人每天的工作時長都是12小時,並且隻有半個月一次的靠岸卸貨才能算真正的休息日。
船上有個男生,和我一樣頭一次上船,因為覺得生活太苦,甚至編出了「父親去世」這個理由要下船。他趁一個休息空隙去找船長,腦子裏滿滿當當裝著我們幫他想的話術,但船長隻是生硬地回複他,這裏大概率叫不到船,我可以幫你試試,但不一定能送你回去。後來我們意識到,船長大概率都沒有想過幫忙打電話。
在工作壓力之下,所有的平等用語通通不存在,船上提示不要往廁所扔雜物的標語牌,上麵寫的全是「亂扔的是婊子」,完全不會考慮女船員的感受。而組長的權力滲入到細節——他決定了你能不能有額外5分鍾的喝咖啡或者上廁所的休息時間。如果慢了一點點,他就會說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搞得我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更加手足無措。
捕蟹船上廁所的標語
工作之餘,我和幾個相熟的飯搭子同事鳴不平,我說這是赤裸裸的剝削!但他們隻是笑笑,跟我說,歡迎來到船上,這裏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
真正的矛盾爆發在我輪崗到打包的一天,我已經工作了6個小時,馬上就到換班的時間。我準備離開,來接班的人卻把我喊住,他是個東歐來的移民,隻會說俄語,我不知道他要講什麽,也沒往工作上想,因為挪威一向是到點下班,從不加班。見跟我比劃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他就喊來了之前叫我China
girl的組長丹尼斯,也是東歐人,但懂英語。
丹尼斯聽完他說的,直接把我批評了一頓,說我應該把手頭上的做完再離開,船上沒有人到點兩手一拍就走人的說法。我解釋說,我知道換班容易出現到點但還沒做完的情況,所以輪到我的時候,都是提前10分鍾來接班的。我沒有要求提前下班,隻是想準時下班,為什麽就不可以?結果丹尼斯說,哪個人看到了你每天提前來?我指著工廠四周的監控說,你有本事去核對,這可都錄著呢。他發現說不過我,把我最後打包的一筐螃蟹打翻,說這活兒做得不達標準,讓我留下重做,直到他滿意為止。
我火氣一下就上來了,這三年來哪裏受過這種氣?我撿起幾隻螃蟹就砸到了丹尼斯臉上。他可能從來沒碰到過敢如此挑釁組長的工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我砸完了就往外走,但越想越不解氣,又折返回來,對著他大罵!
從China girl開始,丹尼斯這個人就讓我很不舒服。在我剛上船的時候,他明明剛喊完我China
girl,又用「扣你幾哇」、「薩瓦迪卡」跟我打招呼。我說我是中國人,我們說「你好」,不說這些,他點點頭好像知道了,下次還繼續,並且問我,你們是不是真的吃狗肉?
扔螃蟹之後,還有一次,我們又吵了起來,這次我直接提,你就說你是不是種族歧視?他一臉難以置信,我繼續說,這隻是一份工作,你就是想過癮,但你找錯人了,我根本不吃你這一套。他上手推我,我大喊,你不要碰我,我會告你性騷擾的。聽到這句話,丹尼斯立馬收了手,表示他沒有這個意圖。
事後,好幾個同事問我,你不怕之後被他找麻煩嗎?他們中甚至有人開了賭注,就賭丹尼斯一定不會放過我,他會想方設法找茬,趕我走。我反問,為什麽你們不回擊?我工作做得很好,螃蟹排列得整齊,打包速度也很快。我繼續說,我就賭他絕對不敢再跟我鬧事。
果然,丹尼斯就是一個外強中幹的人,一看我不是軟柿子,他就放棄了拿捏我。發現丹尼斯有意無意開始避免跟我正麵衝突後,我還會反過來挑他的刺,一看到他在室內抽煙,我都會很大聲說,這裏不讓抽煙,你看不見?
在船上,我每一次頂撞丹尼斯,都沒有人幫過我,從來都是我自己和他吵。船上白班東歐移民多,相互用俄語交流,他們很聽丹尼斯這一套。我在的夜班說英語和挪威語的人多,但大家也都默默遵守著這套權力結構。
有人還會成為這個龐大結構中的一環。船上還有個泰國麵孔的女孩,相比大多數隻是兼職來捕蟹的船員,她是少數全職出海的人。丹尼斯也喊她Thai
girl,不知道她心裏討不討厭,但在表麵上看,她好像不在意。她甚至學著丹尼斯,用他那一套打壓別人,碰到手慢的,她總是很大聲地嫌棄別人拖了她後腿。
她確實比別人做得好,我的打包技巧就是她教的,她告訴我,打包的時候盒子是反過來的,所以我們應該把最後一層的螃蟹鋪得很整齊,這樣翻過來後是第一層,至於剩下的幾層,都是藏在中間的,保證重量就行,不必太在意排列。這樣一套下來,她一直是打包最快的人,組長和買家驗收,她的盒子也最漂亮。
我和她聊天,她說她叫蘇芮,上小學的時候跟著媽媽改嫁一起來的挪威。後來,家裏新的孩子出生,她就獨立出來自己生活。因為同樣在這裏屬於少數族裔,我能理解她一些微妙的想法,她可能也比我這種做兼職的更需要一種認同感,哪怕丹尼斯和船長都沒有正式給予過她任何實質的領頭或者組長身份。
我問蘇芮,你覺得你的母語是泰語還是挪威語?她說,我剛來的時候,根本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麽,但現在,我覺得我和其他挪威女孩沒有任何區別。在餐廳,她不和我們夜班說英語和挪威語的人一桌,本地人都暗暗不太待見她,覺得她對其他同事太苛刻了。所以,她和白班的東歐人坐在一起。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真的受到了認同,那是不是也不用特意強調「沒有任何區別」?
至於其他的同事,有一個人跟我解釋,他一直都做的是藍領體力活兒,如果在這個行業裏你去頂撞上司,會顯得你特別不專業。在我前幾次和丹尼斯吵完之後,他們會逗我開心,說沒事,我們晚上回去幫你用皮帶勒死他。但我們都知道,不會有人真這麽做。
船員在甲板上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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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船每年捕撈季出海3個月,我在中間靠岸卸貨的時候上船,到下船,一共呆了一個半月,每個月最後一天發工資,我一共賺了稅前20萬克朗,折合人民幣大概13萬。聽說今年蟹的價格還不錯,等6月結束,也就是第二個季度末,應該還會收到更多的分紅。這些錢我都存著,可能會換一個新沙發,再買一台新手機。這筆錢其實幾下就用完了,挪威物價太高,並不敢指望有多經用。
在船上,所有人都告訴我,他們跑過很多船,但別說中國女人,他們連中國人都沒見過,我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做這個的中國女生。一個半月熬到頭,我感覺好像過去了半年,時間顯得很漫長,下船回家一稱,我瘦了10斤。
有了這一次出海的經曆,我和其他漁夫聊天也有了切實的概念,才知道正常的捕撈季應該是持續5個月,我們船相當於壓縮了工期,而這個就要靠壓榨捕蟹工人實現。和更多人聊過後,我才知道,他們都管我上的這艘船叫「海上監獄」。大家也都感慨,在基本權利都無法保障的海上,談進步和文明確實不易。
後來,我把這段經曆發在網上,也有網友提醒我,說你遇到極端情況千萬別這樣,萬一真報複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我也有點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點冒失?但我心裏又還抱有希望,攝像頭和法律都會幫助我。
回到陸地後,我找了一個旅遊業的工作,現在中國人又開始出門旅行了,挪威公司都在恢複兩國往來的業務。麵試全程,沒有人問我婚育問題,所有的福利和假期還是按國家標準來。
我剛來挪威的時候,不會說挪威語,郵件和電話都說不明白,如今,我的挪威語還是那樣,但既然電話說不明白,我就自己準備好簡曆,直接找到人家公司推門自薦。現在我已經坐在了辦公室,每天早8晚4,一個月有5萬多克朗的工資。每次遇到什麽事兒,我都會跟自己說,還有什麽能比捕蟹更難呢?你看你捕蟹都堅持下來了,你幹這個肯定也可以。
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完全習慣和融入這裏,比如我到現在還是個中國胃,老家在貴州,我必須每頓都要吃點辣的。平常下班,我也總要去移民們開的中東超市,裏麵有個小小的亞洲區,能買到李錦記的醬油和蠔油。在辦公室,大家聊到什麽小時候看過的東西,我也參與不進討論,當然我的一些梗他們也聽不明白。但另一方麵,我們目前的辦公室坐著各個文化背景不一樣的人,大家彼此不懂,但起碼願意傾聽。
這幾天,我收到一個網友的私信,他是在非洲做捕撈的,因為我在帖子裏提到我覺得挪威捕蟹是壓榨,船從上世紀80年代一直用到現在。他告訴我,比起80年代的挪威船,他們現在用的船還沒有這艘條件好。在非洲,有船員每天工作更多的時間,賺比我們零頭還少的錢,安全也更沒有保障。據那位網友說,如果在船上起了衝突,嚴重的話,一個人是真有可能被另一個人扔進海裏。而挪威船上雖然一堆問題,但起碼招人時男女都要,還是給了更多人獲得收入的可能。聽到這些我又有點感慨。
最近坐在辦公室,我又重新想起海上的日子。上一次我帶去的耳機都不是降噪的,如果下一次去,我應該準備更好的耳機,再下上一堆小說去工廠聽。我是一個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相比之下,我會把上一次的一些狀況歸結為我沒有概念,也沒完全準備好。更重要的是,在挪威捕蟹,已經算是行業裏有尊嚴的情況了,付出和收入成正比。工作中的尊嚴、體麵、平等,在很多地方都是沒有辦法實現的,但起碼在我的努力中,還能自己爭取一下。
捕蟹船周圍的浮冰
(應受訪者要求,劉一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