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跳舞,別停下,別控製
5月13日,一位中年大叔穿著皮鞋、西褲、Polo衫,和一群青年學生跳蒙古族舞蹈的視頻火了。很快56歲的薑鐵紅被認了出來,他是中央民族大學舞蹈學院院長,隨後網友表示:“就是這位院長,已經在我的朋友圈跳了一天舞了。”
視頻火了一周後,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央民族大學舞蹈學院院部見到了薑鐵紅,他依然穿著視頻中那件Polo衫,回憶起幾天前的走紅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從狀態上能看得出薑鐵紅很疲憊,目光卻仍舊炯炯。聊起流量和熱搜,他顯得迷茫且困惑,一旦聊起舞蹈,他又立刻支棱了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到桌上展示一段。
隻有左手手腕上智能手表不斷跳出的血壓警報仿佛在提醒著他:“你火了,穩住”。
(以下來自薑鐵紅的口述)
大清早去“自首”
那段在抖音上被瘋傳的視頻不是我拍的,是我的同事趙鬆老師,他比我年輕,玩這些短視頻也更溜。
那是5月13日的傍晚,我剛從外麵開會回到學院,正趕上審查節目。審查的節目是我們學院為了5月底的一個活動準備的。那個活動除了開會以外,還要呈現一台演出。
演出中就包括大家在視頻中看到的這個舞蹈《奔騰》,節目安排就是我要和孩子們一起跳,那自然我也應該和孩子們一起接受節目審查。
理論上,審查節目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我不應該穿著Polo衫、皮鞋、西褲跳舞,這不符合規矩,但是那天正好趕巧了,我一推門正好排到這,學生老師們都喊我上去,我就也沒多想。
薑鐵紅與學生一起跳舞。圖/視頻截圖
然後跳舞的畫麵就被趙鬆老師拍下來發到網上了,到那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當天晚上搞得挺晚,人也比較疲憊,回家就洗洗睡了。
手機放床邊充電,也設置了靜音,早上起來我人傻了,鋪天蓋地的消息和提醒。我照常去學校上班,進了學校發現有學生找我合影,這些學生都不是我們舞蹈學院的,我也不認識,他們告訴我:“薑老師你上熱搜了。”
我當時嚇壞了,心想這下完蛋了。學校曾經三令五申讓我們這些當領導幹部的要低調,要時刻維護學校的榮譽,不要在網上瞎嘚瑟,要低調一些,這下壞了。
所以5月14日早上,我辦公室都沒去就直接去校宣傳部“自首”去了。我還記得進門我和宣傳部的老師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不是我發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就熱搜了,我就是帶著學生跳了個舞。”
我當時真的以為完蛋了,上了“熱搜”保準不是好事,倒是校宣傳部的老師過來安慰我說沒事,他們已經掌握了我這邊所有的“犯罪事實”,沒有對學校的聲譽造成影響,反而是宣傳了學校,這樣的“熱搜”在學校看來是一件好事,我自然也就“被判無罪”了。
“熱搜”帶來的後果並沒有結束。一些好多年不聯係的人開始給我打電話、打視頻然後表示對我的關心,說看到了我在跳舞,跳得很好,多保重。再然後我就在短視頻平台上看到了我和他們的通話視頻,別人跟我說這叫“蹭流量”,我也不太懂。
很多人轉發我的視頻,然後留下很多讚美。有人跟我說,我跳舞之所以火是因為反差,很多人沒看到過一個50多歲的胖大叔還可以這樣跳舞,這種反差滿足了人們的獵奇感,從而實現了播放量的井噴。
我覺得不是這樣的,我認為就是大家喜歡舞蹈,熱愛舞蹈,每個人內心中都有起舞的原始衝動,僅此而已。
別給我爸丟臉
我4歲之前生活在黑龍江,我是朝鮮族,在4歲之前不會說漢語,在家都是說朝鮮話。
因為父親是舞蹈演員,工作的要求調動到了呼和浩特,我們全家就跟著他一起過去了。母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所以在家我爸說話就是命令,我隻要不服從就會挨揍。
雖然家裏有藝術工作的背景,但是小時候我既不喜歡藝術,也不喜歡學習,最喜歡踢球,感覺踢球很帥,很酷,也有意思,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和大院裏的孩子們一起踢球。
12歲時有一天,院裏小朋友告訴我,馬路對麵的體育場門口來了一批北京體校的老師招募足球學員,什麽人都能報名,但是報名需要學校的介紹信。
我們一大堆孩子就跑到學校去找老師開介紹信,老師很痛快就給開了。我拿著回家就跟我爸說了,我要去北京踢球。
當場就是一個大嘴巴子,然後我爸抄起我的介紹信就給撕了,“踢什麽球,你給我學跳舞去”。還記得為了這個事我哭了好久,還不敢當著我爸麵哭,哭也挨揍。
我當時並不明白我爸為什麽要我學跳舞,現在回想起來更多的是我爸覺得跳舞可能是個謀生的本事,是個生活的保底。
於是我就這麽別別扭扭去了藝校學跳舞,但是並沒有放棄踢球,以至於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跳舞啥也不是。
直到中學時有一天,我踢球回來,被專業老師叫住,我記得很清楚,他對我說:“怎麽哪個班小孩去踢球都有你?人家踢完球練功去了,你踢完跟著下一批孩子踢下一場,你爸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所有的孩子都住在大院裏,藝校的老師和我父母都認識也熟悉,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給我爸丟臉”這話一出,意味著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可能會挨更多的揍,第二件事就是我爸的臉可能真的會被我丟掉。
因為不想給我爸丟臉,我開始認真跳舞,那個時候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熱愛,更不理解舞蹈的表達是什麽。
“不給我爸丟臉,就是我最大的目標。”而證明我舞跳得好,沒有給我爸丟臉的唯一方式就是得獎。去贏得更多的獎項,拿下更多的名次,通過這樣的方式去把我爸可能丟掉的臉都接住。
藝校畢業後我就和小夥伴們一起進了團,成為了一名舞蹈演員,可以掙錢了。雖然我用實際行動接住了我爸的臉,但我仍然想要逃離那個家,逃離那種我爸當天王老子的環境。
1988年,我有個哥們考學去了北京學跳舞,這再次刺激到了我,想要離開家我就也要考到北京去。第二年我就用專業成績第一名考進了中央民族大學,階段性完成了逃離我爸的目標。
病危通知書
到了民大後,我才第一次知道係統性學習舞蹈是怎樣的,也開始慢慢理解了,我爸小時候通過揍我,給我打下的底子是多麽好。
但是我依然不理解,舞蹈到底是什麽。即便是現在回看曾經拿下了如“荷花杯”“孔雀杯”“桃李杯”等大獎的榮譽,我依然不認為那時的我懂跳舞。我更多的是在展示技術,而非藝術。
那時我雖然不懂藝術,但是我還是受到了老師們的嗬護,那種感覺特別好,老師真把我們當自己家孩子,沒事就在老師家蹭飯,有啥心裏話都跟老師說,我一個從呼和浩特到北京的窮小子,在學校裏感受到更像是親情,這種感覺讓我很舒服。
這次我在視頻裏出圈的舞蹈,就是那時候我的老師馬躍編的《奔騰》。以蒙古族民間舞蹈動作為基礎素材,靈感源於牧民的生活動作,自由奔放展現著草原騎手昂揚奮進的精神麵貌。我是從內蒙古來的,展現這種舞蹈有優勢也有基礎,但更多仍然來自於馬躍老師的指導。
我現在還記得馬躍老師跟我說:“《奔騰》表現的不隻是馬的精神,更多的是馬背上人的精神。”這種表達其實讓我更容易理解《奔騰》的含義。
薑鐵紅(中)表演舞蹈《奔騰》。圖/受訪者提供
那段學生生活讓我對校園產生了眷戀,畢業後我曾經萌生了去部隊文工團的念頭,也去試了試,但是感覺受束縛,不如學校裏自在,我就又回了學校,成為了一名老師,而學校也接受了我留校的要求,這讓我非常感激學校。
1999年的一次匯演,我意外摔傷,半月板受傷,後十字韌帶斷裂,醫生跟我說可能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跳舞了,雖然很難接受這個現實,但是沒有了舞台還有講台,我還算是運氣好。
當了老師之後我發現,給學生教舞蹈和自己跳舞是完全兩樣的事情,很多感性上的情緒上的東西,都很難通過簡單的示範來進行指導。
更重要的是,我給學生教跳舞,我真的懂舞蹈嗎?
2002年的一天,我突然發高燒了。去醫院看病就被醫生留下了,說我這是不明原因的感染,但是也不知道是因為啥,就這樣反反複複發高燒,也沒有找到任何病因,抗生素連吃帶打,破壞了我的免疫係統,醫院給我開了病危通知書。
那段時間住院發燒,我整天迷迷糊糊的,身體發沉,甚至完全不受控製,在一次打吊瓶的間隙,我穿著病號服走到了病房外的平台上,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死。
就在那個狀態下,我把當年上課時候馬躍老師教的舞蹈動作從頭到尾跳了一遍,沒有觀眾、沒有舞台、沒有燈光,也沒有掌聲,我還穿著病房的藍色拖鞋,後來索性脫了鞋,光腳跳。
大夫、護士都傻了,從來沒見過一個下了病危通知書的人有這樣的反應,在他們看來這應該就是“回光返照”。
就是這一次“回光返照”,讓我感受到舞蹈到底是什麽,它是一種利用身體在空間中的表達。在這樣的情況下,什麽獎、什麽比賽、什麽榮譽,都不太重要了。
當然,我最後活下來了,燒慢慢退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但是就從這一次生病開始,我添了一個新毛病。
我可能會隨時隨地跳起來,有的時候在公交站等公交車,聽著車流聲,我突然就跳起來了;在家包餃子,突然感覺擀餃子皮有一種律動我就跳起來了;下雪了下雨了,我在小區樓下倒垃圾,突然就跳起來了。
薑鐵紅在雪中起舞。圖/視頻截圖
在外人看來這人瘋了,但是我很快樂,因為這就是舞蹈,舞蹈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接受不完美
沒有完美的體態,也沒有完美的舞蹈。就像沒有一個完美的人一樣。舞蹈是一種表達,同樣一個舞者,同樣一個舞台,同樣一個觀眾,都可能接受到不同表達,產生不同的情感。
就像我當年跳《奔騰》和如今再跳《奔騰》一樣,《奔騰》還是那個《奔騰》,我還是那個我,但是我要表達的東西則完全不同了,我身後的孩子們和我當年身後的夥伴們也完全不同了。
那個時候我是頭馬,我內心充滿了驕傲,那是一種年輕人的驕傲,那是一種從下等馬變上等馬的驕傲。而如今我還是頭馬,我的情緒還是驕傲,但是驕傲的不再是自己的出人頭地,而是身後的小馬們羽翼漸豐。我的這種表達應該可以通過看我跳舞感受出來,它不是技巧,而是情緒,是戲,是我在說話。
來自不同的生活時代,來自不同的生長家庭,更來自不同的追求藝術的方式和目標,這些東西都不是老師可以左右,可以選擇的。
曾經的老師要求學生全麵、綜合、各方麵條件優秀出色,這也同樣有時代和曆史背景原因,而我現在當老師則不應該再這樣要求當下的年輕人。有人老說老師們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們是我帶過的最差的學生”,我不認為這句話是對的。
老師不應該總是看到學生身上不足的地方,而是應該發現他們哪怕一丁點的閃光點。在舞蹈上也是如此,我要做的就是發現每個孩子的某一處閃光點,然後把他放大,再放大,再放大,讓它成為這個孩子的標誌,成為他的特點。
去包容孩子的不完美,並且放大他們的性格,這其實是我這麽多年做藝術教育悟出來的道理,不見得對,但是我就是這樣做的。
很多學生在不同場合表達他們害怕我,但我覺得更多的是因為我長得可能有點凶,人也五大三粗的,說話有的時候也比較直接,可能顯得嚴厲一些,但僅僅是顯得嚴厲而已。
我爸揍我給我打下了很好的舞蹈基礎,但是我並不認為我成為一名父親後也要如我爸那樣,通過揍和強迫來綁架孩子的未來。所以在家我和我兒子的交流從小就是平等的,他管我叫大哥,我也挺高興,父子本就應該是這樣的關係。如果他有一天跟我說他要去踢球,我會舉雙手支持。
至於短視頻,我既然火了,校宣傳部也說這樣的輿論對學校有好處,又有那麽多人喜歡看,沒準接下來我還會拍,就不麻煩趙鬆老師了,我不會就去學,這東西應該沒有多難。
5月23日薑鐵紅開啟直播。圖/視頻截圖
其實大家也可以拍自己跳舞,我有的時候也會看,不用太在乎別人怎麽評價,更不用在乎專業與否。在學校裏舞蹈是個學科,在舞台上舞蹈是個行當,但是在生活中,舞蹈就是娛樂,就是玩,玩就玩得盡興,不要有思想包袱。
別停下,別控製,想跳就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