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時241天,行經八千裏,“千裏走單騎小師弟”孫先生從新疆阿克蘇烏什縣的別迭裏烽燧出發,一人一馬走到陝西西安的鍾樓腳下。他們穿越戈壁灘、無人區,橫渡冰封的湖麵,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冬夜裏窩在帳篷取暖,熄滅燈光躲避六七公裏外嚎叫的野狼。
“有這個想法就要立刻實施,一旦猶疑,可能又變成一個遺願清單。”孫先生說。
他要到霍去病封狼居胥,飲馬翰海的地方,想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怎樣的景象,體會“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的送別之情。
當他反走完古絲綢之路和玄奘取經之路的國內段,來到他的終點,不是想象中的無比興奮和滿滿的成就感,而是一種索然無味,他無比懷念在路上的時光,“玄奘法師取經,取回的是經書,而我取的經就在路上,西安隻是一個終點,一個符號。”
他還沒有想好接下來去哪,或許會沿著祖國的邊疆走一圈,“我舍不得我的老九”。
5月25日,意外發生,孫先生告訴九派新聞,這匹陪伴他走完“此去長安八千裏”的伊犁馬老九在西安東郊突然走丟,和朋友的馬一起不見蹤影。他們報了警,從早上5點找到中午11點還沒找到,希望有看見老九的人可以聯係他。
孫先生和老九。圖/受訪者提供
對話孫先生。
【1】想開開心心地看看這個世界
九派新聞:為什麽會想要重走玄奘取經路?
孫先生:我覺得人應該有夢想,在這樣一個時代,大家都那麽快,我就想體驗一下“從前慢”,而且我對曆史很感興趣,所以想走一下古絲綢之路和玄奘之路國內段,追尋曆史的痕跡。
現在讓我過普通人的生活,我覺得挺沒意思的,我覺得還是應該開開心心地看一看這個世界。
九派新聞:在這之前做了怎樣的準備?
孫先生:去年9月,我在新疆阿克蘇買了匹馬,簡單學了一下馬術。在這之前我從沒騎過馬,還好老九比較乖,聽指令,我適應幾天,就帶著它去烏什縣,正式開始我的行程。
九派新聞:怎麽挑中老九的?
孫先生:我找了一位維吾爾族的馴馬師,請他幫我選一匹馬,我要求它穩定、脫敏、能上公路、聽話,他很有經驗,知道我要幹什麽,就知道要給我找什麽樣的馬。
九派新聞:為什麽取名老九?
孫先生:因為9是最大的陽數,我希望它命硬一點。
孫先生喂老九吃喜歡的胡蘿卜。圖/受訪者提供
九派新聞:為什麽會在秋天出發?
孫先生:因為時間卡在那,我沒得選擇。有這個想法就要立刻實施,一旦猶疑,可能又變成一個遺願清單。
作為一個戶外人,我曾經在高原雪山徒步,最高海拔五千多米,背著三十多斤的重裝,所以我對戶外極寒溫度是比較有經驗的。
九派新聞:你的起點和終點是哪裏?
孫先生:新疆阿克蘇地區烏什縣別迭裏烽燧,它是古代監視敵軍的瞭望塔,相當於今天的哨所,也是我國萬裏長城西部的最尾部。
終點是“大唐長安”西安,在鍾樓正式結束。
九派新聞:你的行程是怎樣的?
孫先生:我們的活動叫“天山以南,此去長安八千裏”。從烏什縣出發,沿著天山南麓向東走,經過吐魯番、哈密,過星星峽到瓜州,進入河西走廊,走過1200公裏,翻過烏鞘嶺,進入河東地區,穿過秦始皇嬴政祖上給周天子養馬的關山草原,就進入陝西,過寶雞到西安,曆時241天。
九派新聞:出發當天的場景是怎樣的,你當時是怎樣的感受?
孫先生:沒有什麽儀式,那天早上9點多,天氣很晴朗。我的隊友也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大部分時間我們就是安安靜靜地在戈壁灘上走著。
當時我心裏暗下決心,要讓自己覺得,這輩子還是做成了一些事。
九派新聞:為什麽從雙人雙馬變成走單騎?
孫先生:隊友的馬出了問題,換了三匹馬都沒有走出新疆。要麽是生病,要麽是脫敏不過關,他隻能終止行程。從哈密開始,我就是一個人。
孫先生在途中。圖/視頻截圖
【2】無人區最恐怖的是走夜路
九派新聞:你之前有過戶外探險的經曆嗎?
孫先生:三年前辭職後,我一直在戶外活動,自駕、徒步,還爬過雪山。這一次我就想能不能在戶外做到極致,以不同的方式旅行。
九派新聞:騎行過程中你的吃飯和住宿怎麽辦?
孫先生:大部分時間我住在帳篷裏。我帶了一個迷你高壓鍋、一個燒水鍋、一個炒菜的平底鍋,可以在帳篷裏做飯。經過戈壁灘無人區,沒有補給時,我就帶著一張像鍋一樣大的饢,加上三瓶礦泉水走一天。
九派新聞:沒有信號、電源時怎麽辦?
孫先生:我會提前算好電量,到走出這段路之前,必須省著用電。
我出發時帶4個充電寶,壞了就換新的,總共用了8個充電寶。在河西走廊的冰天雪地裏凍壞4個,後來還燒壞1個,現在就剩下3個。
九派新聞:極寒天氣下,你怎麽保暖?
孫先生:新疆哈密晚上零下三十多攝氏度,河西走廊晚上零下二十多攝氏度,我在帳篷裏一說話全是霧氣,除羽絨睡袋,其他地方都像是生命禁區。
在河西走廊裏,早上起來根本幹不了活,戴手套就沒辦法收拾,不戴手套就會被凍僵,等到中午11點暖和起來才開始收拾。
九派新聞:過年期間你是怎麽度過的?
孫先生:大年三十那天,我趕到山丹軍馬場,就是霍去病將軍當年養軍馬的地方,有兩千多年的曆史,現在仍然是亞洲最大的軍馬場。
從大年三十到初四,我一直啃幹糧。其實當地對馬很親切,對我的這種行為也非常敬佩和支持,有三個朋友邀請我去他們家過年,我拒絕了,我覺得這樣一個全家團圓的日子,我一個外人去挺不好意思的。
九派新聞:騎行過程中遇到過怎樣的危險?
孫先生:在無人區最恐怖的是走夜路,騎馬很容易掉進溝裏,馬爬不出來。有一次我以為再往前走會有補給點,結果天黑還沒紮營,隻能打著手電筒往前走,好在那天有驚無險。
我還聽見過狼叫,大約六七公裏遠,當時我的隊友還在,我們一整晚不敢睡,衣服、鞋子都沒脫,隨時準備迎戰。
狼是智商很高的動物,它也不會輕易靠近人類活動區域,發動襲擊之前也會預估一下風險。
翻過烏鞘嶺後,有一條莊浪河。當時河麵已經結冰,我牽著馬過河時,馬突然滑倒了,摔在冰麵上,把我嚇死了。其實我應該在馬蹄上包布,但因為我身上實在沒有多餘的布料,我的衣服都是最精簡的。
九派新聞:行程中老九生病過嗎?
孫先生:有,它是一匹伊犁馬,過了關山草原,濕氣比較大,它就開始生病。出現咳嗽、耳朵發燙的症狀,很沒有精神。
當時關注我的人挺多,西北很多養馬的朋友知道這件事後,都很熱心地告訴我怎麽處理。我自己去獸醫站買藥,給他肌肉注射,反反複複過了半個月,它才好起來。養馬久了,我都變成半個獸醫。
九派新聞:經過城市路段時,會有交警阻攔嗎?
孫先生:在蘭州,我誤闖金昌路,屬於主城區了。我在第一個路口沒有被攔截,到第二個路口時,來了五輛警車。他們商量應該怎麽辦,我進都進來了,隻能護送我到目的地,也就是蘭山公園。最後他們夾著我,把我送上皋蘭山。
九派新聞:馬的排泄問題怎麽解決呢?
孫先生:馬是飲水十分鍾後就必然會排便,我會按時間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給它排便。如果它在公路上排便,就一腳踢到綠化帶,“馬糞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孫先生和老九。圖/視頻截圖
【3】未來想環中國邊境線
九派新聞:整個行程中,你最喜歡哪一段路?
孫先生:印象最深的還是河西走廊這一段,因為這一段地貌的特殊性。它包含除海洋外,世界上所有地形地貌,北邊是巴丹吉林沙漠、騰格裏沙漠;南邊是祁連山脈,黑河、石羊河、疏勒河三條河養育河西兒女,還有雪山、戈壁、彩丘、草原、濕地、湖泊……
很多邊塞詩都誕生於西北,在這裏,你可以看到南方見不到的大漠風情,就像是王維詩裏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好像是情景再現,站在古人當年所處的地方,想象他當時的心情,仿佛和古人同處一個時空,與他們對話。
九派新聞:旅行途中會想些什麽?
孫先生:有時會思考曆史發展的痕跡,想到霍去病將軍幾場戰爭打通河西走廊,封狼居胥,飲馬瀚海。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霍去病將軍年紀輕輕,就封爵冠軍侯,但24歲英年早逝。
當我經過輪台縣時,想起《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我會想當年是怎樣的送別場景。
其實更多的時候是在想,今天能走到哪裏,規劃明天的行程。開始還會記錄今天發生什麽,做視頻、做直播、寫文案,一個人幹一個團隊的事情,每天還要照顧一匹馬和一個人的飲食起居,累得不行,根本沒有時間想別的。
九派新聞:辭職之後經濟來源是什麽?
孫先生:大多數時候是在自己的朋友圈賣一些土特產,走到哪就看那裏有什麽土特產,找商家發貨,跟他們說品控一定要好。
其實我也是窮遊,一匹馬每天的夥食費就是四五十塊,給它帶玉米、豆子、麥麩之類的。有人說我的馬吃綠化帶,其實它根本看不上,它覺得綠化帶的草不好吃。
九派新聞:當你走到終點,有怎樣的感受?
孫先生:從開始的興奮,到後來的疲乏,到最後突然覺得索然無味。我懷念河西走廊,懷念新疆,完成了好像有些彷徨,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
玄奘法師取經,取回的是經書,而我取的經就在路上,西安隻是一個終點,一個符號。
我的人生態度就是,不為物役,不為欲牽,不為形羈,我覺得這趟行程表達了這個態度。
孫先生到達西安。圖/視頻截圖
九派新聞:未來還有怎樣的計劃?
孫先生:可能會想要走遍中國,環邊境線走一圈。
九派新聞:父母對你的生活是怎樣的態度?
孫先生:當然也會擔心,他們並不是很支持我,我們也因為這件事吵過架。我出發前並沒有告訴他們我要做什麽,隻是說我去戶外做領隊。後來他們通過網絡知道,也不說什麽,因為我已經出發。
他們更擔心的是,我30歲還沒結婚,以後怎麽養老。這次反走玄奘路期間,他們給我安排過相親,讓我回去一趟,我都沒有答應。
九派新聞:戶外運動讓你有怎樣的變化?
孫先生:辭職之前我很宅,也比較內向,當時是真“社恐”(恐懼社交的人),現在是“社牛”(很擅長社交的人)。因為你在戶外必須向人問路,必須和人交流,沒有這些信息,你無法前行。
有一年3月我們去貢嘎雪山,在埡口想要拍一張合影都拍不了,風太大,雪粒子刮在臉上,站都站不穩。我們最後在山腰上拍合影,就像極地科考隊員一樣。
這樣的經曆讓我跳出舒適圈,來到一個和我平時生存環境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身體力行地在路上,靈魂和肉體同時向上拚搏,那種迸發的狀態讓我感到整個人身心合一,我變得敢於挑戰,同時敬畏自然,每一次經過危險區域,都要感謝自然的“不殺之恩”。
九派新聞:被質疑過是作假擺拍嗎?
孫先生:很多,我習慣了,因為這是超出很多人認知的事情。我不解釋,當一個人陷入自證陷阱時,不斷證明自己如何,那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一路都有直播、拍視頻記錄,相信的人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