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12歲的兒子A在戲劇課上自信的表現,陳姐覺得,新加坡,來對了。
多年前,為了能讓A進上海緊俏的公辦小學,上海本地人、房產眾多的陳姐花大價錢額外購置了一套學區房。但A性格內向,不太合群,一直到三年級,都處於抑鬱狀態。上體育課的時候,A會在操場的角落背對著老師獨自坐著。這一切讓陳姐心疼不已。
機緣巧合下,陳姐一家了解到新加坡的教育,決心一試。疫情伊始,陳姐帶著A坐熔斷指令下達前最後一班國際航班來到新加坡,參加國際學校的考試。安頓下來後,她把5歲的小女兒也接到了新加坡上幼兒園。
四年過去,和眾多來自中國的陪讀媽媽一樣,盡管初期會被包裹在不確定性與焦慮中,她沒有後悔自己的決定。
新加坡的生活成本加上學費,一個典型的二孩家庭往往每個月至少要花費4~5萬人民幣不等。能出得起這個錢的家庭,往往是中產往上——最恐懼階級墜落的一類家庭。
實際上,為了孩子的教育,父母們在世界範圍內,國家間,省市間,學區間進行著數不清的遷徙。全世界都籠罩在階級墜落的恐懼當中,又希望孩子能夠免於這種恐懼的侵擾。
新加坡是一顆漂亮的糖果,它包裹在父母對精英教育的期許當中,成為中國中產父母們趨之若鶩的目的地。
一方麵,孩子獲得了令人欣喜的成長;另一方麵,陪讀媽媽們拋下國內的工作與生活,遠渡重洋,在陌生國度承受著語言障礙、經濟與心理的雙重壓力,以及孤獨感的侵襲。尤其在自我價值感的實現上,麵臨著挑戰。
這是陪讀媽媽們的一體兩麵。
精英教育
彤女士和丈夫出身湖南一個縣城,後到深圳打拚。2022年9月,他們帶著兩個孩子,舉家移居新加坡。“未來,孩子就不需要再想著怎麽從國內一線城市奮鬥到國際化的平台了。”
她的兩個孩子一年的學費在10萬元人民幣左右。
其中,小女兒在上幼兒園,學費1.56萬新幣一年(約合人民幣8.4萬元)。剛到新加坡時,兒子在國際學校就讀,學費25000新幣一年(約合人民幣13.4萬元)。後來,兒子考入政府學校,學費驟減,大約11400新幣一年(折合人民幣6.1萬元),不到國際學校的一半。
政府學校相當於中國的公辦學校,其優勢遠不止是學費便宜這麽簡單。
新加坡政府學校提供的基礎教育非常紮實。2023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公布了於2022年進行的、三年一次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rogramme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簡稱PISA)結果:新加坡學生在最新一輪的國際學生評估中表現優異,在閱讀、數學和科學三項測試中重登榜首,使新加坡在全球81個參與評估的教育體係中排名第一。
(虎嗅注:在2018年進行的 PISA
當中,以北京、上海、蘇州為代表的中國大陸名列三項測試第一。但中國大陸沒有參與2022年的調查。)
在2018年進行的 PISA
當中,以北京、上海、蘇州為代表的中國大陸名列三項測試第一。但中國大陸沒有參與2022年的調查。數據來源:經合組織,其中,標*表示該地區未能達到一個或多個PISA抽樣標準。
新加坡國際教育集團董事何蓓從事教育行業十餘年,她曾經在中國的大學任教,目前在新加坡運營6間幼兒園。
她向虎嗅分析,新加坡教育的鼎盛根源上在於新加坡人口短缺,政府對人才,尤其是參與政府建設的人才極度渴望:“因此,新加坡政府花費大量資源,絞盡腦汁,持續變革教育方式,去培養能夠支撐現代化社會運營的接班人。”
這也讓新加坡教育極早進入“分流”模式。誇張的是,在小學三年級的分流,就能決定孩子將來是否會進入學術類大學。雖然過程中有多次機會考回為學術準備的道路的機會,但難度確實隨著孩子長大在遞增。
全球生育率走低前提下,新加坡通過低齡留學和友好的陪讀政策吸引年輕外來人口。
新加坡寶媽聯盟董事經理邸天雄告訴虎嗅,新加坡陪讀簽證政策允許3~16周歲的孩子申請學生簽證,同時,女性直係親屬(母親、外婆、奶奶)中的一位可以申請陪讀簽證(1年期,到期可以續約更新)。
因此,“陪讀媽媽”這個規定了特定性別的稱謂,看似刻板印象,實際上卻極為準確。
來自中國的國際學生往往選擇在國際學校過渡,並每年參加政府學校的入學考試。政府學校的門檻不低,且有嚴格的籍貫配比,留給國際學生的名額不多。
很多孩子離開新加坡的家長,都是因為沒能考進政府學校。中國一線城市的國際學校條件並不差,如果沒能進入新加坡政府教育體係,中產父母們往往不甘心,因而選擇去歐美或者回國“卷”。
Kathy 梳理的新加坡教育體係信息
Kathy
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新加坡時,正值某一次教育改革。女兒B考的是中學一年級,那一年,全新加坡參加考試的500位國際學生中,僅錄取了20人,後分散於各個政府中學當中,錄取率低至4%。弟弟C參加的是小學三年級入學考試,競爭相對來說沒有那麽激烈,錄取率在15%左右。
政府學校入學考試科目為英語和數學。其中,英語對中國孩子來說往往是較大的阻礙。
在新加坡,所有學校的授課語言都是英語,“不學好英語,任何學科都聽不懂。”彤女士告訴虎嗅,不僅是授課,最開始,她也擔心孩子無法完全聽懂其他小朋友說話而受排擠,“在新加坡,各個種族的人英語交流環境都是生活化的,而中國孩子在國內是把英語當一個學科在掌握。”
彤女士的丈夫曾經在國內大廠工作,“幹得很不開心”。因為英語好,他被一家外資公司挖走,並獲得了來新加坡遠程工作的機會。丈夫的經曆讓彤女士再三意識到外語教育的重要性,對兒子的英語百般訓練。
最開始,她考慮把兒子送進培訓班,這是很多中國陪讀媽媽的主流選擇,“反正也不差這個錢”。後來,她又給孩子找了一對一老師,每周一節課,往返交通就要幾個小時,也達不到理想的效果。最終,她決定自己學英語,自己教兒子。
目前,兒子已經成功考入政府學校。正在幼兒園讀書的小女兒,因為成長在英語環境中,比哥哥的語言沉澱自然了很多。未來,彤女士也打算自己輔導小女兒的英語教學。
“其實媽媽們在國內也是上不了班的。”彤女士和虎嗅感慨,“在目前這樣嚴峻的教育競爭下,如果你希望孩子在學習習慣、質量上保持一定的優勢,一個親力親為的媽媽是必需的。”
新加坡的教育體製下,孩子們7:25到校,下午13:30放學。放學後的時間中,每周有兩次CCA,即課外活動。課外活動涵蓋體育類(棒球、武術、擊劍、舞蹈等)、音樂類(古箏、鋼琴、二胡等)、語言類等,由MOE(新加坡教育部)出資。課外活動會持續到傍晚時分。
彤女士最欣慰的是,盡管兒子處在小升初的關鍵階段,但仍可以保持每天踢兩個小時足球,並且在晚上21:30前上床睡覺。這聽似簡單的條件,實際上在國內,已經很難達成。
滿級父母
看多了中國媽媽在新加坡大卷特卷的故事,Kathy
的雲淡風輕讓我如沐春風。她順其自然的引導式教育,讓我想起曾經媒體大肆稱讚的穀愛淩的媽媽。當時,社交媒體上稱之為“滿級父母”。
她女兒B今年13歲,上中學一年級,是個經常考全年級第一的“牛娃”;兒子C9歲,上小學三年級,沒有姐姐那麽會學習,Kathy
有時候開玩笑說他是扶不起的阿鬥。
很多人雞娃的方式是把所有東西都塞給孩子,但 Kathy
堅信,家長需要做的僅僅是引導,並且盡可能提供資源。她對孩子的要求是他們要有想法:“一定要拋觀點,你不拋我也沒有。”
B 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NASA的數據員。Kathy 引導她查詢電影裏NASA
請來解決問題的教授,都出自哪些高校。鎖定加州理工後,2017年,她帶B去美國玩了一段時間,住在加州理工附近,經常帶B去學校裏參觀、聽講座。回來之後,B堅定了要去加州理工學物理或者數學的決心。
一直到現在,B在政府學校也經常考出滿分的數學成績。
新加坡的教育環境給予了孩子很多支持。隻要你有想法,學校就會盡力支持,“隻怕孩子沒想法”。
B喜歡研究鯨魚。她組了一個樂隊,為鯨魚作詞作曲,寫了一首歌;寫了一本英文書;還寫了一本中文書。學校裏,所有老師都知道她喜歡鯨魚,給了她的樂隊兩次上台演出的機會,唱那首鯨魚相關的歌。圖書管理員專門為她購置了5本鯨魚相關的書籍,“以給她足夠的知識量”。
“這讓她把這一件事情淋漓盡致地做了一遍。孩子心裏很滿足,在這個人生階段,不會有任何缺失。”Kathy
對學校的做法感到欣喜,這契合了她的教育觀。
B在學校並非一帆風順,新加坡的多元化曾經讓她經曆了一些小苦頭。
第一年,B的社會學課程是一位韓國老師教授的。東亞體係下,兩人思維方式相近,老師很欣賞B,每次寫評語時,都對B的思辨能力讚不絕口。期末,B拿到了這門課的第一。
第二年,換了一位來自歐美的老師,對中國的理解局限在秦朝、漢朝等曆史階段,B和老師很難同頻。很少需要關心孩子學業的Kathy收到老師的郵件,說B就要不及格了。
在詢問B原因後,Kathy
勸誡她,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不同頻的人會很多。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抵抗對方,那就學著適應,最終才有可能改變世界。
B 聽懂之後,迅速調整策略。期末,她又拿到了這門課的第一名。
相較B在學校風雲人物般的生活,C顯得沒有那麽耀眼,需要更多引導,但Kathy也不感到焦慮。
Kathy
曾經被華文老師約談,早上6:50在校門口見麵,原因是C在期中考試中表現不佳:“孩子再這麽下去,高級華文就要不及格了!”
C
從未在國內上過小學,所以中文書寫能力較弱,到新加坡的第一年,就進入了美係的國際學校,缺乏中文語言環境。進入政府學校加後,新加坡的分流製度,明確地將各個科目分為高級班和普通班,C被分在高級華文班。
C
是個隨心所欲的孩子,剛開學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在高級華文班,就去了普通華文班,寫字本也一直留在了那個班上。後來,高級華文班的老師送了一本新的給他,讓他補作業。
得知這件事的 Kathy 哭笑不得。被約談的那天,Kathy
本想和老師說,直接把C換到普通華文班吧,不然壓力太大了。但老師表示,相信C能趕上。
於是,Kathy 為 C
製定了一個嚴格的華文學習計劃。她采用了類似小時候學習英文的方法,從寫字開始,每個字和詞都抄寫兩遍,每個字和詞抄寫一排,第二天進行默寫,不會的繼續鞏固。同時,要求
C 熟讀每篇課文,直到他幾乎能背誦下來。此外,他們還花很多時間完成了 C 此前在學校未完成的作業。
第二個學期,他們繼續著這個學習計劃。期末考試中,C 的華文拿了滿分,高興地在教室裏跳舞。第二天,校園小記者就找到
C,想要邀請他進行分享。
目睹了這一切的 Kathy 在心裏感慨,新加坡教育真的很重視孩子的進步,以及給孩子的心理滿足。
對於兩個孩子的大學或是職業考量,Kathy 和丈夫做到的也是理清資源,給孩子提供所有信息,任其選擇。
在和 Kathy
的交談中,從夫妻兩人的事業和財產判斷,這是一個遠超中產配置的家庭。他們給孩子提供的機會和底氣,確實很難平行參考到普通家庭,但他們的教育方式和心態仍然值得借鑒。
說到底,教育是一個遠大於新加坡與否和富有與否的問題。
“遷徙”
異國陪讀是一場遷徙。
彤女士說,她得到了遠走他鄉的發展和探索世界的視野,犧牲了父母期望的承歡膝下。家鄉的習俗是女婿入贅,她不僅和丈夫離開家鄉,還來到了幾千公裏外的異國。為此,她一直被長輩埋怨。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苦楚連母親也無法理解時,感到了巨大的孤獨。
心理上也是一場遷徙。陳姐說,自己在上海衣食無憂,到了新加坡才開始親力親為,好像打怪升級,覺得自己都成長了許多,“好玩得不得了”。
她的心態很好,但並非每位陪讀媽媽都有這樣的興致。
一些陪讀媽媽逐漸迷失在這場巨大的遷徙中。她們孤單、偏執,孩子成為她們唯一的事業,舉家的期望壓得她們喘不過氣。一場可能發生的美好旅途成為了孤注一擲的戰役。
Kathy
經常給焦慮的陪讀媽媽們“心理按摩”,她勸她們把感受“拉回自己身上”。她每周組織陪讀媽媽們徒步,疏解她們無人可分享的壓抑。陳姐組織陪讀媽媽們學跳舞,在孩子不在家的短暫時間裏,找到自己的一方空間。彤女士為自己公司線上工作,維係著生意。
她們的共性是,在遷徙中,沒有徹底沉溺於“母親”的身份。她們在新環境中重新定義生活的意義,保持了獨立的自我,哪怕是階段性的,哪怕是部分的。
比起一位事必躬親的母親,孩子更需要的,是從母親身上看到,內心的平和與自我成長同樣重要。
陪讀媽媽,不隻是陪讀,也不隻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