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分村的老井
“嚴懲‘凶手’，還我健康”，這條橫幅被村民掛在了養豬場附近。
這家大型養豬場位於湖南郴州市永興縣洋塘鄉，四月中旬發生糞渣汙染事件。該鄉八公分村的村民反映井水有豬屎臭味，而檢測報告顯示飲用水出現不同程度的大腸菌群汙染，涉及當地飲水人口一千多人。
豬場的糞渣是此次汙染的“凶手”。環保執法人員查明，近百噸的糞渣被堆放在露天山坡上，經雨水衝刷後，汙染了山下村民的飲用水水源。
“豬糞堆到露天那裏，那些天下雨，不用腦殼想也會出問題呀。”洋塘鄉黨委書記李景現對澎湃新聞說。
涉事養豬場的所有人為永興縣天櫟農牧有限公司，負責養殖的是湖南新五豐股份有限公司。李景現說的“環保公司”，負責養豬場汙水處理的，是湖南屎殼郎環境科技有限公司。
事發後至今，當地組織人員每天送桶裝水解決村民飲水問題。環保部門立案調查，督促涉事企業對露天糞渣進行了清理。
“我們正在處理這事。”5月9日，郴州市生態環境局永興分局局長周瑭告訴澎湃新聞：“肯定要求整改到位，處罰到位。”
永興縣疾控中心最新的檢驗報告顯示，八公分村的井水目前未檢出總大腸菌群。5月9日和10日，當地組織涉事企業與村民協商處理後續事宜。
村民家的水井
汙染：村民飲用水檢出大腸菌群，當地組織運送桶裝水
距永興縣城約40公裏的八公分村，是湖南省新農村建設示範村。這裏村落整齊，京廣高鐵大橋從村旁穿過。村民的飲用水，主要是江邊的水井抽上來的自來水，此外村裏另有兩口公用的水井，而一些沒裝自來水的村民，則在家裏打了十多米深的水井。
村裏有一棵茂盛的柏樹，樹旁是有數百年曆史的老井。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在這裏看到，老井的“頭井”——飲水井，四周圍起了不鏽鋼欄杆，還拉起了警戒線，旁邊插著一塊醒目的紅牌子，上麵寫著：“井水有異味，禁止飲用”，落款為“八公分村村民委員會”。
水井內的四周以及出水口，可見原本青色的青苔已變成黃色。記者手捧井水，未聞到異味。據村民介紹，經過多次洗井後，水質比半月前好多了。
村民黃海軍拍攝的視頻顯示，4月14日，他來水井洗腳時聞到臭味，水麵浮著一些白色泡沫。“這個井出了豬屎味，臭死了。”黃海軍一邊用手機拍攝一邊說。
此後，在自家水井抽水飲用的村民也發現井水有臭味。“不是有些臭，是很臭。”村民黃雲華告訴澎湃新聞：“洗手感覺有些黏，手都是臭的。”
村民黃華德介紹，他從自家水井的井下，撈出了一些死去的小魚小蝦，“以前從來沒出現這種情況”。但記者采訪期間恰逢八公分村停電，村民未能從自家深水井抽出井水。
黃雲華說，5月初的一天，他將從田裏抓到的一條小鯽魚和泥鰍，放到村裏老井“做實驗”，“鯽魚一放到井水裏就使勁往上躥，那條泥鰍第二天死了”。
“以前水井裏有好多小魚小蝦，現在都看不到了。”站在老井邊的七旬村民黃仁和歎道。
村裏一些自來水用戶也反映，水龍頭裏的自來水有異味。“現在好多了，前段時間聞得到。”村民黃水華說。
前些天，黃水華去老井為兩個孫子洗衣服，把衣服曬幹後，大孫子聞到衣服有臭味不肯穿；穿了衣服的小孫子，第二天身上長出許多紅斑點。
村民黃華軍、黃軍德等人介紹，前段時間用家裏自來水洗澡後，他們身上瘙癢，出現濕疹類的皮膚病。
環保部門委托的檢測，水質檢出總大腸菌群。受訪者供圖
4月16日，村民黃華德、黃誌光從自家和村裏老井取了水樣，送到郴州市北湖區疾控中心檢測。檢驗結果顯示，三口井水的細菌總數、總大腸菌群均超標。
根據《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GB
5749-2022），細菌總數不得超過100CFU/ml。黃誌光家、黃華德家的井水，這一檢測指標的數據分別為156、212，而村裏老井的細菌總數達到587（上述數據單位均為CFU/ml）。
根據規定，生活飲用水不得檢出總大腸菌群（MPN/100ml）。但黃誌光家、黃華德家的井水，這一指標數據分別為11、52，而村裏老井的總大腸菌群竟達到240（上述數據單位均為MPN/100ml）。
4月17日，郴州市生態環境局永興分局委托檢測機構對八公分村的4處飲用水進行檢測。後來村委會將檢測報告貼到村務公示欄。該檢測報告顯示的指標大部分合格，但檢出了總大腸菌群——最小的數據為8，最大的數據為33（單位均為MPN/100ml）。
村民到村部領桶裝水
4月18日，鄉村兩級組織人員為八公分村的村民送桶裝水，費用由涉事企業承擔。據統計，此次水源汙染涉及八公分村10個組1289人。
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在八公分村的村部看到，工作人員送來的桶裝水擺放在村委辦公室旁邊，不時有村民前來領水。“一桶有30多斤。”村民黃長茂說。74歲的他在這裏負責登記，每戶村民每天可領兩桶純淨水。
4月15日，村民拍攝到的山坡上的糞渣。 受訪者供圖
原因：汙染源來自大型養豬場，近百噸糞渣露天堆放
八公分村的村民反映，這次汙染水源的，是建在山上的一個大型養豬場。
澎湃新聞記者在當地發現，涉事養豬場距八公分村約兩三公裏，位於洋塘鄉景星村的平頂嶺——一處山頂。
駕車沿蜿蜒的山路駛上平頂嶺，水泥路的終點便是養豬場。這裏的電動伸縮門緊閉著，一旁豎著“防疫重地、禁止入內”的警示牌。大門兩邊的草叢裏懸掛著幾條橫幅，落款是“八公分全體村民”，上麵寫著“拒絕飲水汙染、還我健康”等標語。
養豬場大門的一側，有兩家企業的名稱：湖南新五豐股份有限公司、永興縣天櫟農牧有限公司。
澎湃新聞了解到，永興縣天櫟農牧公司是養豬場的建設方，工商信息顯示，“天櫟農牧”的母公司是湖南鄉村設施建設公司——湖南省第二工程公司的子公司，而湖南第二工程公司的母公司是湖南建工集團。
天櫟農牧公司是涉事養豬場的所有人，而負責養殖的，是湖南新五豐股份有限公司，其大股東為湖南省現代農業產業控股集團、湖南省糧油食品進出口集團等。
環評報告等資料顯示，位於山上的這個養豬場，設計規模曾經是年出欄6萬頭生豬，總投資約6000萬元，占地320多畝。後來天櫟農牧公司申請擴大規模為年出欄生豬8萬頭，總投資1.2億元，該項目於2021年10月獲得郴州市生態環境局批準。
在養豬場的另一側，沿著陡峭的水泥路上去，便來到“環保區”。在這裏負責汙水處理的是一家民營企業——湖南屎殼郎環境科技有限公司。
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到洋塘鄉政府采訪時，碰到涉事養豬場三家企業（建設方、養殖方、汙水處理方）的相關負責人，便詢問此次汙染事件的原因。
“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湖南屎殼郎科技公司負責人張勇軍正要回答，被一旁的天櫟農牧公司法定代表人劉義曉打斷。
“到時候根據環保局的正式文件來說吧。”劉義曉說：“因為我們不專業，怕表述有問題 。”
在當天的暗訪中，屎殼郎科技公司在養豬場的汙水處理技術負責人蔣某，介紹了一些情況：“我聽說有個村民種茶樹，他運糞渣堆在山坡上，好像是幾十車吧。那幾天下大雨，把糞渣衝下去了。”
這個大型養豬項目，由郴州市生態環境局永興分局負責“事中事後”監管。該局執法隊副隊長廖香文證實，造成這次飲用水汙染的“凶手”，正是堆放在山坡的糞渣。
“有個種茶樹的村民，從豬糞棚裏拉了八九十噸熟糞，倒在豬場北邊的山坡上。”廖香文向澎湃新聞介紹，糞渣堆成了兩堆，作為肥料還沒有施下去，就碰上四月連續下雨，雨水衝刷糞渣，汙染了山下的井水。
4月15日，村民拍攝到的山坡上的糞渣。 受訪者供圖
4月15日，有村民來到養豬場北麵的山坡，用手機拍攝的現場圖片顯示，山坡上堆積著成片的黑褐色糞渣，並沒有采取防滲漏措施。
“我覺得環保公司的人頭腦太簡單了。”洋塘鄉黨委書記李景現對澎湃新聞說：“豬糞露天堆到那裏，那些天下雨，不用腦殼想也會出問題呀。”
養豬場的大門
整改：環保部門立案調查，涉事企業與村民協商後續事宜
八公分村水源汙染被發現的當天——4月14日，洋塘鄉政府工作人員趕到現場。三天後，鄉政府向養豬場方麵下達了整改通知書，要求企業做到三個“徹底”：徹底治理汙染源、徹底治理水汙染、徹底反思汙染事件。
事發後，當地環保部門也展開了調查。
“我們正在處理，已經立案調查了。”5月9日，郴州市生態環境局永興分局局長周瑭告訴澎湃新聞，環保執法人員目前正在跟進處理此事，“肯定要求整改到位、處罰到位。”
參與處置此事的廖香文介紹，4月16日他和同事趕到現場，看到了堆積在山坡上的糞渣，當時天下著雨，便要求養豬場方麵做應急處理，挖了兩個池坑並墊膜做防滲處理，然後把豬糞鏟進池坑裏，雨停後馬上清理運走。
“他們開始想直接填埋（糞渣），我不允許。”李景現說，“填埋了就是定時炸彈。豬糞在泥土裏，雨水總會滲透下去呀。”
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和幾位村民在養豬場北邊的山坡看到，原來露天堆放的糞渣已被清理運走，動土麵積目測有數千平方米。不過，在挖土痕跡下方的草叢間，仍有一片糞渣沒有清理。村民黃華德用竹條插向糞堆，取出來後說，“大概有70公分深”。
站在山坡上望去，可看到山下的八公分等村莊。
4月中旬的汙染事件發生後，鄉村組織村民對八公分村的水井進行清洗。參與清洗的村民黃水華介紹，當時抽水機從老井抽水，“才抽了幾分鍾，好像就有豬屎浮上來。很臭，大家都戴著口罩。”清洗現場的照片顯示，井下部位的水呈現黑色。
據村民黃軍德介紹，後來養豬場方麵也組織人員來洗井。有次他發現後，覺得還是不能“毀了證據”，便“沒收”了對方的抽水機，送到村部。
4月28日，洋塘鄉政府組織三家涉事企業的相關負責人，與村民“麵對麵”溝通。在鄉政府一樓的大會議室，麵對30多名村民，湖南屎殼郎環境科技公司負責人張勇軍講話時致歉。
“首先向大家深表抱歉，給大家生活生產各方麵帶來不便，甚至是一些傷害。我這裏代表三家企業，深表抱歉。”當時的錄音顯示，張勇軍說：“怎麽解決水源的問題，我可能不能表態。我跟天櫟（公司），還有新五豐（公司），我們三家單位協商以後，絕對給大家合理的答複。”
5月2日，沒等到“答複”的一些村民采取“行動”，不讓養豬場往外轉運生豬。“他們把豬全部轉走了，不處理這事怎麽辦？”一位村民說。此後，村民輪流到距養豬場約一公裏處的路邊“值班”。
“運飼料的車子可以進去，但運豬的車子不能出來。”5月8日，在路邊棚房“值班”的村民黃庠軍告訴澎湃新聞，村民們“值班”是無奈之舉，“養豬場跟我們打太極，拖著不處理。”
目前，八公分村的老井飲水區仍未“解封”，村民依然每天到村部領取桶裝純淨水。
經過清運糞渣和洗井後，八公分村的井水水質已明顯提升。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在洋塘鄉政府看到永興縣疾控中心出具的9份檢驗報告。這些報告顯示，包括八公分村的公用水井、村民家中水井、自來水末梢水等九處取樣，相關指標都在標準限值以內，且都未檢出總大腸菌群。這9份報告的“收樣日期”，均為4月29日。
對上述檢驗結果，有村民持懷疑態度。“為什麽出了事半個月，疾控中心才來取水檢測呢。”村民黃誌光說，將考慮申請第三方機構來檢驗水質。
5月8日，三家涉事企業的負責人到洋塘鄉政府商討後續事宜的處理。“對這個事情的處理方式，我們第一時間是解決源頭問題。”永興縣天櫟農牧公司法定代表人劉義曉告訴澎湃新聞：“我們今天過來，也是和鄉鎮一起具體談，怎麽來做安撫村民的工作。”
5月9日、10日，洋塘鄉政府組織涉事企業與村民進行協商。10日上午，據參加協商的村民介紹，此事的後續處理到底是重新更換水源地引水，還是賠償村民損失，目前雙方尚未達成一致。
反思：養豬場兩年前曾被投訴，如何嚴控汙染？
汙染一事發生後，洋塘鄉政府在要求涉事企業整改的通知書中，重點提到“徹底反思汙染事件”，要求杜絕類似事情再次發生。
事實上，對於永興縣天櫟農牧公司位於景星村的養豬場汙染問題，2022年就有村民投訴。當年11月，村民在網上發的視頻顯示，養豬場糞棚裏的糞渣，直接沿路麵排向山坡。還有視頻顯示，養豬場的廢水直接從水溝排下山坡，廢水呈烏黑色。
拍攝上述排汙視頻的，是桂陽縣洋市鎮東成村的村民。
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來到東成村一個叫臘衝的自然村，這裏與永興縣交界，距平頂嶺的養豬場僅數百米遠。記者剛進村，就聞到空氣中的豬屎臭味。
“今天還好一些，有時候更臭。”村民雷四杏說。
據東成村老支書雷嗣儀及村民雷玉羅等人介紹，2022年，天櫟農牧公司的養豬場開始養豬，不久後村裏的井水受到汙染無法飲用。後來，養豬場方麵補償三個組的村民共4萬元，第二年豬場沒養豬了，井水汙染問題才得到控製。
“我們去年跟環保部門溝通，還是讓它試養2萬頭。”洋塘鄉黨委書記李景現說，“這是第二批，結果2萬頭都出問題了。”
“到目前總共養了兩批豬，第一批豬是3萬頭，這一批是1.9萬頭。”永興生態環境分局的廖香文告訴澎湃新聞，對於涉事養豬場的養殖規模，今後將根據實際情況來控製，“你現在養19000頭，對周邊環境造成影響，那你數量就要減少呀，或者把這個事情解決好以後再說”。
對於養豬場2022年飼養第一批生豬時的汙染問題，廖香文表示他調來不久，不大清楚。
由於涉事養豬場位於山頂，以及年出欄生豬8萬頭的設計規模，不少村民對其汙水處理心存擔憂。
“包括豬糞豬尿，一頭豬一天的排汙量一般按0.01立方米來算。”
有20年畜牧工作經驗的村民黃土庠分析說：“養2萬頭豬，一天排汙量就有200噸。”
5月8日，澎湃新聞記者隨黃土庠等村民代表參觀了涉事養豬場的汙水處理站，一走進處理池就聞到刺鼻的臭味。“我身上是臭的，車子上也是臭的，裏裏外外都是臭的。”湖南屎殼郎環境科技公司技術人員蔣某帶村民參觀汙水處理係統，包括集水池、固液分離機、調節池、氧化池等。蔣某說，雖然自己身上臭，但汙水處理會保證效果，“經過我們係統的水，絕不會臭，我可以打包票”。
從事環保執法的廖香文告訴澎湃新聞，涉事養豬場的廢水外排口“做了在線監測”，“還沒有聯網，但數據可以隨時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