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著地球,追櫻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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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人嚴小庸從來沒有專程賞過櫻,但每年春天,她的生活裏都少不了櫻花。起先是,她在武大讀了七年書。那時,大家更願意管“櫻花節”叫“櫻花劫”——年輕的學生還意識不到多年以後會如何懷念此刻——他們要穿越校園裏圍得水泄不通的遊客,一路擠到教室,遲到是常事。

在學校待久了,嚴小庸和朋友們摸索出一條小道。他們穿越珞珈山,繞過人群,也能抵達櫻花大道。如今翻看手機相冊的舊照片,每一年的櫻花都如期綻放,那條小道就像嚴小庸和武大櫻花之間的秘密

多年以後,2024年3月的一個清晨,嚴小庸像往常一樣出門跑步。忽然間,她看見路邊碼放了許多成捆的樹枝。走近一看,是園林工人剛修剪掉的多餘的櫻花枝,上麵長滿了花苞。得到許可後,嚴小庸喊來丈夫,一人一捆帶回家。

沒過幾天,櫻花在嚴小庸的家裏盛開了,好像春天特意選在她的家裏降落。嚴小庸發了一篇小紅書,幾天就獲得了20萬閱讀量。附近的鄰居“聞花而來”,她分了其中一捆給大家。餘下的花枝綿延開了七八天。



武漢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格外漫長。春節前遭遇了嚴重的凍雨災害,寒冷一直持續到3月初。天氣回暖後,人們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門踏春,這讓嚴小庸回想起2020年的春天,武漢疫情解封後,她身邊的許多人都外出賞花了。人們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據美團數據,2024年開春以來,“櫻花”搜索量環比增長146%。攜程相關報告顯示,日本是今年清明節假期出境遊目的地的熱度第一名。途牛數據也顯示,今年春天,櫻花等季節限定的賞花主題打包旅遊產品熱度提升顯著,南京、武漢、無錫、杭州、安順等是國內大熱的賞櫻地。到4月中下旬,賞花踏青仍然是旅遊消費的熱門。那些熱切綻放的花朵,宛如沉痼生活的一聲破啼。

一天,嚴小庸騎著電瓶車穿梭在櫻花樹下,花瓣緩緩飄落,有的拍打在她臉上,“那種感覺,好美”。這種偶然的時刻,是生活裏的詩意,撐起了人們對來年的想象。



貴州女孩小魚辭去工作後,也想趁春天出門走走,於是計劃了一場“15天10城”的國內追櫻之旅。

聽起來,這是一次頗為浪漫的春日賞花行。小魚在2月29日啟程,前四站——深圳、廣州、昆明、貴州——全部完美錯過花期,“要麽謝了,要麽沒有開”。直到第五站,小魚抵達武漢,才終於在武漢大學看到了半開的椿寒櫻,細細一簇粉色。

櫻花隻開七天,一開則全盛,又轉瞬凋落謝世。花期短暫,讓追櫻成了一項年輕人和運氣較量的遊戲。

南京人小姚正在韓國讀研究生。提前半年,她就搶先定好了今年3月22日去日本關西地區賞櫻的行程。每年櫻花季,日本酒店的價格都會隨著全球遊客的湧入而水漲船高,小姚在去年11月花680元訂下的京都酒店,很快漲到1100元,隨後售空。到了2024年2月,甚至連京都青旅的膠囊艙也要1000多元。

千金一擲,隻為櫻花來。小姚記得,2月份,包括日本氣象協會在內的四大氣象預測機構通通說,今年的櫻花會在3月22號左右開花——沒錯,日本政府會為全世界的遊客提供細致入微的賞櫻服務,每年預報精確到每個城市地標的開花日、滿開日、櫻落日,連地鐵站也會實時播報某某景點、花開幾成。然而到了3月,預測機構話鋒一轉,受寒潮影響,花期得推遲了。



臨行前三天,小姚看到小紅書上許多追櫻女孩在哭訴,京都下雪了,冷空氣吹得櫻花延遲開放10天左右。小姚頓感空落落的,她已經為這趟行程期待太久,安排好了路線,甚至搭配好了拍照的服裝。當她按照原定計劃抵達京都,看到了什麽?

天氣陰陰沉沉,“樹杈子上長了花苞”,沒有一株開花的。接下來的幾天,她相繼去了奈良、大阪的賞櫻地點,幾乎全是禿枝,掃興而歸。

不單是小姚。突變的天氣平等地澆滅了每一個追櫻者的熱望。於是,來自中國的賞花人們為自己封號:“櫻花難民”。

即便是有十年追櫻經驗的旅行博主西西裏,也免不了偶爾被大自然“放鴿子”。2014年,她在日本關東第一次賞櫻,被那種“極致的浪漫”衝昏了眼睛。她描述櫻花滿開時的景象:一樹淡粉,熾烈純粹;如果天氣好,花瓣是透光的;而風吹來,又像雪花紛紛飄落,日本人稱之“櫻吹雪”。



此後的每個春天,環球邂逅櫻花成了西西裏開啟春日的儀式。在日本的山野裏,她遇到過一棵300多歲、炸裂盛放的垂枝櫻;到了武漢大學,她欣賞民國時期的老建築群交相輝映,襯得櫻花幽靜;在上海,龍美術館現代建築的硬朗線條顯得櫻花嬌俏;在新西蘭的雪山下,山風吹得櫻枝淩亂,傲風而立,野性十足。

今年,西西裏如約前往日本關西,但櫻花卻沒有按時赴約。西西裏倒沒有“難民”的心態——早前,她在上海賞過早櫻,她的春天已經來了。



春日賞櫻,在世界範圍內由來已久。每年3到4月,美國華盛頓會舉辦長達1個月的國家櫻花節,平均每年吸引150萬餘名遊客;加拿大溫哥華全城散布著43000棵櫻花,每逢春天,櫻花將街道染成一片粉紅;法國巴黎、瑞典斯德哥爾摩、荷蘭阿姆斯特丹、韓國首爾、巴西聖保羅等地也各自擁有賞櫻寶地,穀歌地圖甚至推出過“日本街景櫻花版”,供全世界的人們線上賞櫻。

而中國,更是全世界櫻花樹最多的地方——據光明日報等媒體報道,早在2015年,中國櫻花種植麵積就已經超過10萬畝,躍居世界第一;如今,在貴州省的平壩農場,還擁有2.4萬畝高密度的名貴櫻花,堪稱隱秘的“全球最大櫻花基地”。

盡管在中國,櫻花不如梅蘭竹菊的品行格調,但在詩人的語言裏,櫻花同樣爭豔。南唐李煜寫,“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唐代白居易也寫,“櫻杏桃梨次第開”,“寒櫻枝白是狂花”……



據日本《櫻大鑒》記載,櫻花誕生於數百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地區。人們如今熟悉的觀賞櫻花由日本人培育而出。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櫻花樹叫“神代櫻”,即“神仙的化身”,約有1800-2000年曆史,長在富士山下的山梨縣。

幾年前,媒體人夏辰赴日拍攝一部文化紀錄片《打開日本看日本》,沿著櫻花的路線探究日本。他們從南向北,一路從衝繩拍到北海道。“老實說,我們去拍之前真的不知道日本有那麽多種櫻花。”夏辰說,早期櫻花的推廣和日本軍國主義有關,但在二戰結束後,隨著國家邦交正常化,櫻花變成和平的象征。

武漢大學的櫻花最初是1939年日本侵略軍所種。戰後,師生們反複討論是否保留這些櫻花。1972年中日建交後,日本又多次向武大贈送櫻花,武大也購入數種中國種櫻花。1997年,最後一棵日軍種櫻花死去。武大現存櫻花,在和平時期生根散葉開來。

全球賞櫻熱的背後,離不開日本的“櫻花外交”。自20世紀初,日本就將櫻花作為外交禮物送予他國。前文所述許多國外賞櫻地由此誕生。夏辰認為:“日本這個民族有很強烈的主動意識,比如美國華盛頓的櫻花就是日本送過去的。政府通過係列的、周密的規劃去推廣,背後有很多強烈的無論是好的、壞的、半好半壞的意識形態做基底。”

在日本,每到櫻花季,許多品牌和商家還會推出“櫻花限定”。西西裏在日本買過星巴克的櫻花杯,品嚐過櫻花餅、櫻花果汁,但她覺得觀賞性大於食用性,“帶櫻花的食物都不好吃”。



這幾年,“櫻花經濟”也吹到了中國,星巴克等全球連鎖品牌、本土茶飲店、甜品店都會在春天“蹭足”櫻花的熱度。4月初,北京的玉淵潭公園遊人如織。這是國內最大的賞櫻公園之一,就連附近的地鐵站都打扮了櫻花裝飾。

公園特意推出了櫻花雪糕——長著櫻花的樣子,口味囊括了草莓、香草、抹茶,唯獨沒有櫻花。

夏辰在日本拍攝時品嚐過櫻花風味的和果子。這種甜品外形精致,色彩美觀,味道卻“太甜”。事實上,櫻花是沒有香味的。夏辰認為,櫻花風味的食物更多是一種視覺美的投射物。

“日本所創造的那些美是比較精致的。畢竟我們國家現在進入龐大的中產社會,這種精神消費的精致化、精良化,需要尋找一個投射物。我們的這種好奇心、嗜好,總要找到一個對標的、能夠承接的(物品),櫻花是其中一種。”



上海是小魚“十城追櫻之行”的最後一站。一個晚上,她臨時起意,想去靜安雕塑公園看看夜晚的櫻花。到達時,園子裏一個人也沒有。小魚獨自待了會兒,見遠處出現了一個背著相機的女孩。那天晚上煙雨朦朧,昏黃的燈光灑在櫻花上,像蒙上了一層紗。四周靜悄悄的,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隻有夜櫻盛放。小魚還以為自己鑽進了誰的夢裏。

背相機的女孩走過來,主動跟小魚攀談。原來她悄悄拍下了一張小魚賞花的照片,想送給小魚。兩個女孩像是相識已久的老友,一同看了會兒花,相互道別了。

賞花打破了日常。人們短暫地跳出熟悉的生活軌道,索性去春天撒會兒野。如今回想起在上海的那個晚上,小魚慶幸自己頭腦一熱,冒雨出門,才收獲了如此神奇的偶遇。

“所有的事情不可能都像我想象中完美,花沒有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說,這趟追櫻之旅“不圓滿,但又算圓滿”。

追櫻,也讓小魚他們看到了春天的生命張力。花開壯闊,他們感受到生命的隆重——“實實在在地活了那麽一回”。

夏辰形容,櫻花的生命是“爆開爆落”,“像爆炸一樣,一天同期‘啪’全開了,然後‘啪’全落了。”



這種絢爛和熱烈,也讓日本人在觀櫻時,寄托了日本文化的物哀美學和對生命的理解。“日本人講一期一會。人的相約相見,好像每次都是生命中的唯一一樣的珍貴。這裏頭有一部分來自對櫻花爆開爆落的意識形態的轉化,或者反過來,有了這種意識形態或者審美觀、世界觀,投射到櫻花上。櫻花特別準確地翻譯了人們對於生命珍貴的念想。”夏辰解釋道。

人民論壇在2016年曾發表過一文對比中日賞櫻文化,認為中國文化對櫻花的熱衷,來源於對其淡泊品質的欣賞,“櫻花往往飄落就在一瞬間,無牽無掛”;而日本民族對櫻花的熱愛,體現了日本獨特的生命觀,生與死都要像櫻花般燦爛。

“單枝櫻花是不起眼的,櫻花確實需要大片的成隊列的壯觀。”夏辰認為,花海的壯觀、濃烈之美,十分容易打動人的眼睛,但如果讓人盯著一朵花,靜靜地專注地欣賞,反而對賞花人的要求更高。

這是一個強烈的視覺時代,夏辰說,“人們的眼睛極其貪婪,極其饑渴”,欣賞花和植物,是人的眼睛最容易抓取的一種撲麵而來的美。“不僅僅是櫻花,故宮下雪了,故宮裏各種花兒開放了,大家也很興奮。”

夏辰也審慎地思考,當賞櫻成為一種浪潮後,也許會帶來一種審美的單調,許多人賞櫻僅僅是追求視覺的奇觀。“如果隻看到櫻花的美,沒有看到櫻花背後其他的東西,或者是對日本文化的理解局限於櫻花,就太簡化了。”



在日本賞櫻失敗後,“櫻花難民”小姚回到了讀書的韓國。意想不到的是,反而在自己的棲居地,她遇見了今年最美的櫻花。

4月初,她去了首爾的良才川。河川旁是櫻花樹如雲朵綻放,有人在河邊拉小提琴、吹笛子,有人在櫻樹下野餐。“首爾是很快節奏的城市狀態,那個時候我覺得世界變得安靜了。”小姚感到櫻花和人們的生活融為了一體。櫻花七日的花期一過,春天才剛剛開始。



作為旅行博主,西西裏的主頁分享了不同國家的風景。每當她發和花相關的內容,流量總是更高一些。西西裏追花,不單是櫻花,她鍾愛成片的花海。她在法國看過薰衣草,香氣濃烈;荷蘭的鬱金香,色彩俏皮;西藏林芝的桃花,格外聖潔。“仿佛看過了花,才覺得春天真的來了。”愉悅的心情自她定下計劃的那刻就含苞待放。

賞花總是春天唾手可得的出行方式。“我去的地方有的很遠,有的很小眾,對大部分人來說是有門檻的。但是賞花沒有門檻,哪怕花沒有滿開,你也會覺得很開心,發現了身邊美好的事物。”西西裏說。

嚴小庸也覺得,“你不需要付出什麽努力就可以得到春天的快樂。”她的家裏有40多種植物,大型盆栽20多種,小型的20多種。她有一盆3.4米高的鴨腳木,那棵樹就像家裏的頂梁柱,如果沒有它,這個家就缺了靈魂。

這些植物和嚴小庸的小貓一樣,是有生命的夥伴,隻是它們是沉默的、不會走動的夥伴。“如果我有段時間不理植物,或者讓它落灰了,我都覺得它好像有點不高興。然後我給它擦一下,清理葉子,挪到能曬到太陽的地方,它好像又好起來了。”

和植物待久了,嚴小庸覺得自己在向它們靠近。她喜歡陽光,在家時總是開著窗戶,“慢慢地把自己當成植物一樣去生長了”。

夏辰曾在新疆生活過13年。他依舊記得新疆阿勒泰喀納斯漂亮的白樺林,到了秋天,樹葉變成黃色、紅色,樹皮是白色,秋風下的葉片簌簌作響。在遼闊的天地裏,人是渺小的。



夏辰今年60歲,到了人生的甲子之年。他稱對植物的喜愛,的確是上了年紀之後的事情——也許是三十歲,也許是四十歲。“我記得重新愛上魯迅是過了33歲,對植物的熱愛也跟年齡有關係。因為上了年紀以後,你對世界的關注和觀察不一樣了,內心能夠靜下來了,你知道自己的需求是什麽。”

植物是對生命過程的清晰演示,從萌芽、生長、開花、落葉,仿佛經曆了你我的一生。“我們從一朵花的花開花落,感到了生命的短處和珍貴,你完整地看到了生命的過程。”夏辰說,“但是植物的另一種神奇是,它是輪回的,今年沒了,轉過去它還會再生長出來。”

植物隨著季節開花、落葉,來年回到新的輪回裏。人的生命也如此。說著,夏辰突然想起海子的那句詩,“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

應受訪者要求,夏辰、小魚、小姚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