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隨母姓後,夫妻陷入博弈
文章來源: 極晝工作室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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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裏的“雷”
什麽時候去把孩子的姓改了?爭吵總在晚上9點後開始,丈夫先在臥室裏詢問,語氣顯得不經意。接著他羅列出理由:沒麵子;讓別人覺得我吃軟飯;我們家沒有後代了。最後總結成一句質問——“全天下孩子都隨父姓,為什麽到你這兒就變了?”
九個多月來,這樣的情形發生了不下9次,向佳記得。她不想退讓,起初和丈夫講道理,你有一半的權利,我也有一半的權利,不是必須跟你姓。後來她索性說,直接走下一步,就談撫養權的問題。
去年8月,27歲的向佳生下一個兒子,姓氏成為三年婚姻生活中的第一個雷。結婚前,兩家人約好了頭胎不管男女都隨母姓。上出生證明時,向佳用行動回應了丈夫——給兒子填了自己的姓。半個月後,丈夫開始說,公公婆婆當時攛掇他上男方的姓,而他是“尊重你,才想征求你的同意”。
吵得和緩時,丈夫和向佳坦言,兒子去做兒保、打預防針,感冒發燒,醫生叫名字的時候,“叫一次,我心就要痛一次。”談到撫養權,丈夫就放狠話,“一拍兩散,房子是我的,車子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你自己走。”
在向佳的記憶中,她聽到這番話,心裏“咯噔了一下”。她反問丈夫,女人結婚幹嘛?含辛茹苦把孩子生下來,挨了那麽大的痛,最後分開了,除了身上那一道20厘米的刀口傷疤,什麽痕跡都沒有。丈夫沉默了,爭吵沒有結果,兩人躺在懸掛著三幅結婚照的床上,各自睡去。
●剛戀愛時,向佳和丈夫去川西看雪山。講述者供圖
平日裏,向佳總是懷疑,公婆在背後拉扯丈夫。丈夫有個哥哥,向佳坐月子期間,嫂子二胎流產,無法再生育,頭胎又是個女兒;而向佳生產加重了血液病,出月子後經曆了骨髓移植,懷孕的可能性隻剩30%,“我有兩個兒子,總不可能一個男孩都留不下吧。”她轉述婆婆的說法。
兩家人都在四川巴中。向佳出身農村,父親做包工頭,賺了些錢,但意外去世。丈夫家住城裏,公公在房地產公司上班,早前賺了點錢,近幾年因為項目爛尾發不出工資。商量結婚時,兩家人坐在一起,向佳說,她提出了頭胎隨母姓的要求,丈夫點了頭,旁邊的叔叔說“無所謂,都可以”,公公婆婆沒說話,向佳覺得他們默許了。
生下兒子後,向佳覺得丈夫和公婆的態度全變了,上出生證明那會兒,丈夫後麵把改姓的手續、流程全都問一遍。那種背叛的感覺,像是自己被借走身體生下孩子,甚至是被“騙婚”了,公婆婚前的默許,或許意味著“不管了,我先誆一個再說。”她忍不住這樣揣測。
丈夫比向佳大6歲,身高和向佳一樣,1米62。相親時,她穿了個四五公分高的靴子,見他第一眼就覺得“咋這麽矮,年紀還大”。很長一段時間裏,因為這問題,向佳過不去這個坎。但丈夫追她時任勞任怨,周末想去哪裏玩就開車帶她去,拍照時她說不好看,他就一遍遍重拍,很快工資就交給她保管。
結婚前,公婆花35萬首付給丈夫在成都買了房。後來聽到向佳嫌房子太小,裝修風格不喜歡,丈夫就把房子賣了,換了個130平的房子。首付160萬,有140萬是賣房子的錢,20萬是向佳母親出的,房本寫了兩個人的名字。這都是向佳認為“愛”的證明。
買房後,向佳覺得自己成了被指責的那個人。骨髓移植手術後,醫生讓她靜養一年,她辭去工作,整天就隻有臥室、客廳和廚房,媽媽也過來照顧。婆婆不高興,說她媽媽在這裏“稱霸王”,“這是我們的房子,沒有我們你們怎麽買得起。”
手術期間,兒子被婆婆接到巴中老家照顧,某次視頻,她發現婆婆給兒子取了另一個名字。她問怎麽回事,婆婆解釋說,神婆說原本的名字不好,這是特地求來的,寓意“大江大潮,長命百歲”。而她給兒子取的名字,在家裏和外頭,丈夫都從沒叫過。
向佳某次問丈夫,這麽強烈地想要把孩子的名字改過來,是不是因為他是個男孩?丈夫否認了,但向佳還是會想,“要是個女孩,就不會爭了。”她記得,婚前提出隨母姓的要求,丈夫整整消失了四天,然後才跟她保證,“我這一關算是過了。”而懷孕時,丈夫就開始希望是男孩,孩子一歲不到,他又想好要讓他學武術,以後上國防大學。
在巴中老家,向佳的許多親戚都會生二胎。她總結,第二胎是個女孩,夫家才會同意隨母姓。她有親戚頭胎是女孩,二胎生了兩個男孩,被允許其中一個隨母姓。一個遠方的表姐,生的老大是女兒,約定二胎隨母姓,結果是個男孩,公婆也反悔了。
●向佳孩子的玩具。講述者供圖
一次,向佳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個案例,頭胎是男孩,丈夫反悔隨母姓,她覺得找到了相似的困境,留了個言說,“因為這件事,和丈夫互相都沒有說下去的欲望了……我累了。”
#母姓#冠母姓等七個熱度過萬的標簽之下,有59位女性向家庭爭取隨母姓,大部分成功的條件離不開“二胎是女兒”,而兒子則需要麵臨矛盾、糾紛,最後三分之二的妻子選擇妥協。
遼寧的張研發過個帖子,“我生了個兒子隨母姓,爭議很大?”引來了十多位媽媽的評論和私信。有人回應,“之前說好的二胎不管男孩女孩都和我姓,現在剛懷二胎不同意了,說男孩子必須和他姓,和我姓就可以打掉了,我現在都想離婚了……”
她們想要知道張研是怎麽做的。據張研所述,她是家庭的付出方,丈夫是廚師,她開一家減肥店,“有時候一天賺的錢比他一個月還多”。2022年,丈夫失業在家一年,都是她負責賺錢養家,壓力最大時得了抑鬱症,每天吃藥。孩子跟她姓,是她同意生孩子的條件。
丈夫的反悔來自於公公。公公發現小孩隨張姓,要挾丈夫改姓,否則斷絕父子關係。丈夫的爺爺甚至提議,要用錢換姓。丈夫的姑姑也打電話給她,“為丈夫著想,為孩子著想”。最後,張研父母都指責她任性,“別整那些特立獨行的事兒”。經過這一遭,張研也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也有天津的寶爸在網上谘詢張研,妻子家幾代都是隨母姓,他自己在父母離婚後,改成媽媽的姓,婚前承諾了孩子隨母姓。但生了兒子後,他父親過來問,能不能跟我姓?這又讓他陷入兩難。
一個丈夫的自白
作為男性,王堯覺得讓孩子隨父姓,是一種“孝順的表現”。他父母從武漢農村到城裏做魚販,後來開了一家生鮮店。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他被父母寵愛長大。小時候,大六歲的姐姐就負責帶他,給他做飯洗衣服。姐姐隻讀到中專,父母希望他盡量讀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
他聽說,在他之前還有個哥哥,和人打架去世,父母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健康、平安。他去溜冰場、遊戲室、網吧都要和長輩匯報,玩水果機還被父親打了一頓。在他即將結婚時,父母告訴他,家中有多少積蓄,其中有多少是為你攢的娶媳婦錢。
婚姻是從校園戀愛走過來的,妻子是獨生女,提出二胎隨母姓的要求時,王堯特地上網搜了下情況,發現隻有一些刻板印象造成的誤會,例如有人說隻有入贅才會隨母姓,也有人說隻有離異家庭的孩子才隨母姓。那時他想,這些代價也沒什麽,“如果有人問起,簡單解釋一下就行。”
問題出現在“經濟付出的不對等”。婚前,妻子家買了套市中心的房,150平,想讓王堯出100多萬尾款作彩禮,但王堯家沒有那麽多錢,拒絕了。為此,王堯父母出了20多萬裝修費,又買了一輛20萬左右的BBA(奔馳、寶馬、奧迪)入門車型,再加一套拆遷房作為婚房。
然而,妻子家在農村老家有一家糧食企業,她父親也在裏麵工作,對標他們周圍人的婚姻,妻子家都認為“20多萬裝修費不算彩禮,就算是彩禮,也不算高”。懷孕5個月時,妻子又提出頭胎隨母姓,以此彌補這些經濟上的“虧欠”。王堯拒絕了這個要求。
去年10月底,妻子生下兒子,娘家人就聲稱,隨父姓是不可能的,生孩子壓力大,也不會再考慮第二胎。王堯一下子懵了,他事後才知道,妻子的提議被他否決後,她娘家人去找了他父親,要求頭胎隨母姓,父親說了一句“不管跟誰姓,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對方以為父親答應了。
實際上,王堯的父親能接受二胎隨母姓,已經是底線。從父親到他,這支香火全靠獨苗延續。父親對孫子期望很大,常會念叨“這些以後都是給我孫子的”之類的話。成為丈夫後,王堯也覺得,孩子隨父姓,意味著責任感,會是一種對家庭付出的動力。
父親為此睡不著覺,母親每天至少打一個電話給他,王堯隻好三次開車300公裏去妻子老家。據他描述,老丈人酗酒,第一次情緒激動,兩人沒法理性溝通,第二次,老丈人索性直接跑了,他在後頭追。第三次,王堯擺出了很多證據,證明自己的父親不可能答應,老丈人鬆口了,結果第二天又反悔了。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妻子家也有很多理由,比如“這個事情已經在我們當地已經傳開了,我們沒有麵子”,或者“當地就是有習俗把外公外婆也叫爺爺奶奶”,還有“其他有錢的男性,也答應了妻子隨母姓,為什麽你不行?”他們提供的解決方式是,要麽兩家人各叫各的姓,要麽男方花錢買姓,至少20萬。
王堯懷疑,妻子的家人就是把他當“倒插門”的。他做編導工作,年薪25-30萬,妻子是老師,收入比他大概低10萬。妻子的房子在市中心,離她工作單位開車10分鍾,他們就住在了這裏,但王堯上班得坐1小時地鐵。因為孩子的姓名,王堯說自己情緒受到影響,把之前的氣都撒在了妻子身上。
他覺得妻子之前站在他這一邊,但後來逃避了和她爸溝通的責任。妻子也反擊,指責他對她生活和情緒上的忽視。坐完月子,妻子不滿意王堯母親的照顧,讓自己媽過來照顧,王堯待在家難受,要去書店坐到晚上九、十點,等家人都休息了再回去。
去年12月,出月子後不久,他和妻子去了一趟民政局。調解員說,沒多大點事,回去好好過日子吧。他們又回去了。但硝煙並沒有終止,雙方父母徹底“撕破臉”了——妻子家人說,你們沒怎麽付出,沒有資格去要這個姓。王堯父母則把支出一項項擺出來。最後隻剩下謾罵。
王堯現在才明白,“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和結婚前一樣,王堯再次上網搜有沒有和自己相似的情況,這次是找一找解決方式。他發現,發帖的大部分是女性,男性都散布在評論區裏,確實和他相似——懷疑被娘家人當作上門女婿,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尊重。“這種無理要求要是答應了,往後隻會被騎在身上,長痛不如短痛。”他也留言道。
妻子背後的訴求
2021年,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許琪發現,一個家庭中,妻子沒有兄弟,而丈夫還有兄弟時,更可能發生隨母姓,是“(女方)家庭沒有兒子的情況下,為實現傳宗接代而采取的策略”。這一調研基於1986-2005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的數據,但許琪發現該策略不會受到時間的影響,近幾年隨母姓比例的增高,更可能與1980年實行的獨生子女政策有關。
許多爭取隨母姓的女性,根本原因還是在上一輩的要求。一位河北媽媽就提到,她父親是公務員,之前計劃生育抓得嚴,家裏就她一個女孩,家族同輩裏也沒男性。她的奶奶直接把延續香火的壓力,傳遞到了她身上。
向佳父親在當地做包工頭,後來意外墜樓,墓碑上刻向佳和姐姐名字時,家族的人說,到她們這兒要斷代了。“我把你當兒子養。”母親在向佳麵前總念叨這話。在向佳之後,母親本還有一個孩子,但三四個月的時候意外流產。向佳記得,母親對兒子一直有執念,她高一時母親試過試管,因為年紀太大沒成。
父親去世時,向佳姐姐已經去成都讀大學,為了陪母親,向佳從市裏的中學調到鎮裏。高考結束,她也不想離家太遠,大學錄取分數比自己的分數低了100分,她隻想早點出來掙錢,“父親這個事情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軌跡。”
向佳身體不好,被查出貧血後,她休學治療了一整年,花了幾十萬,都是母親在照顧她。家裏人都覺得,她以後不能嫁太遠,最好是樓上樓下,對她的唯一要求,就是找個上門女婿。
大學時,有個男生追了她三年,她一直不敢同意,後來她和他坦白了母親的要求,之後他再也沒聯係她。她試著反抗母親,但母親說她沒有其他要求,就這一個——如果不把你留在家裏,我們家的財產相當於拱手讓人。
在向佳結婚之前,姐姐也向夫家爭取過隨母姓。母親不滿意這段自由戀愛,覺得姐夫長得黑,家境也一般,還比姐姐大7歲。結婚時,母親說,如果實在感情好,孩子就隨母姓。當時姐夫的弟弟已經有了孩子,覺得無所謂。但生下男孩後,姐姐的爭取還是失敗了。之後,母親的希望就寄托在向佳身上。
母親強勢,父親去世後,向佳覺得她更習慣用心理暗示來綁架自己,比如“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有時也會示弱——“我錯在沒有事先問清楚,你和姐姐誰願意留家裏,就擅自做主留你,原來你不願意留家裏。”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反抗無效,這還是她身上的擔子。畢竟她有虧欠,覺得因為給自己治病,家裏走了下坡路。和丈夫相親時,母親倒是沒有意見。知道丈夫答應頭胎隨母姓,母親連說要給男方彩禮,但丈夫家拒絕了上門女婿的要求,還是出了8萬彩禮,向佳母親拿出了6萬嫁妝。
婆家反悔要改姓之後,向佳母親也覺得受到了欺騙。結婚時答應好好的,如果現在改過來,麵子往哪裏擱?然而,看到女兒的爭吵,她又勸,不要因為現實的問題把家庭鬧散。最後說,不要這個姓了,就跟他們姓吧。但向佳不願意了——
經過這一遭,她想不明白兩性在婚育上的付出與權力平衡。“很多時候就覺得矛盾,但又不說不出來具體,因為所有人都這樣。”
“一件小事”
學者曹麗娟曾對江蘇昆山5對產生姓氏之爭的夫妻進行訪談。她了解到,為了緩和矛盾,許多夫妻采取的解決方式是生二胎,使用複合姓氏,或取兩個名字等,“這種爭論沒有章法可循,隻能根據人倫情理進行協調。”
比起爭取隨母性,更多妻子還是在意婚姻。在社交平台發帖的張研遇到過妥協的人,一位寶媽聽到丈夫保證會對她好,把孩子姓氏改回了父姓,但之後,孩子仍舊是女方父母在帶,丈夫一直讓妻子“體諒”。而作為男性,王堯則不肯妥協,快五個月了,孩子仍舊沒有出生證明,也沒有戶口。
●妥協又後悔的寶媽。講述者供圖
離婚的念頭閃過很多次,這是向佳最後的辦法。1月底,她找了律師谘詢。對方說,孩子兩歲以前,都會判給母親。但也勸她,這是一件小事,不必走到這一步。
過往九個多月裏,她意識到自己被兩方拉扯,既要滿足婆家的希望,又要彌補母親的遺憾。和母親談到離婚問題,母親轉換了態度,要她最好把孩子的撫養權爭取過來。她懷疑母親仍舊放不下私欲,而自己的孩子,隻是母親延續香火的“下策”。
那時,孩子在婆婆的巴中老家。趁丈夫回老家去參加朋友婚禮,她也一起回去,與婆婆談判。婆婆的反應很大,讓向佳為她考慮,“你嫂子身體也一般,以後不會再催她就去要二胎,你的身體也不是特別好,養一個孩子就可以了,你要為我們想一下,為做父母的想一下,我肯定還是想要留一個後……”向佳又覺得,孩子變成了婆婆的歸屬品。
她還想過去試管,甚至代孕,生個二胎,但最後發現這一切都沒什麽意義——“沒辦法靠一個孩子來實現你的價值。”
妥協來得毫無預兆。2月底,為了這事,向佳的母親和婆婆都跑到成都,還沒吵出所以然,小孩突然得了支氣管炎。兩家擱置了爭議,去醫院伺候起“孫子”來。
那時,向佳也感染了支原體肺炎,去醫院複查,醫生說使用的一些化療藥物,還是對身體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姐姐出麵勸她,給孩子改回夫姓吧,也別想二胎了。她說,自己已經有了生二胎的計劃,和姐夫商量好,這次隨母姓——“相當於她替我把我們家的任務完成了。”
之後,丈夫又重提改姓,向佳沒再放什麽“拿離婚證去改”之類的狠話,她讓丈夫再想一個名字。向佳覺得,自己是因為身體而做出的妥協。那時,她加過的一位病友和她說,自己懷孕6個月查出血液病,孩子打掉了,丈夫也讓她滾。而向佳做骨髓移植的30萬是丈夫出的。
向佳丈夫後來說,兒子周歲再去改姓,新的名字,還是留下後兩個字,就把姓改了。她沒有意見。谘詢過的離婚律師來問她,最近怎麽樣?她也不再回複。
小孩已經9個半月了,長了七顆牙,文靜不吵鬧,生病的時候也隻會一直讓人抱著。丈夫性格急躁,所有人都說無論樣貌和性格,都像向佳多一些。她想,未來的某個時刻,要跟兒子說,他曾經跟媽媽姓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