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上岸保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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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壓力四起的當下,一些高學曆的年輕人在求職或考研受阻後,決定暫別當下的生活,下潛到保潔行業等學曆要求較低的工作中,從事體力勞動,借此避開麵前的難題。

下潛之後,他們發現,等待在麵前的,是另一套同樣不簡單的生存邏輯,等待他們去應付。

高校畢業去做保潔

瓷磚地麵鋪陳青色黴點,牆壁角落,橙色濕滑的菌斑覆蓋。蹲便器裏麵尿漬深深,踩腳防滑磚處沉積的黑水散發陣陣腐臭,周清隻覺胃裏一陣翻湧。周清忍住嘔吐將清潔劑往蹲便器中淋倒,著手清理這個衛生間。

幾分鍾後,估摸著清潔劑大概軟化了部分汙垢,周清屏住呼吸,半蹲著用力刷洗蹲便器。她不時調整毛刷的角度,力求不放過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汙垢。

周清今年27歲,從浙江一所高校的工商管理係畢業後,她和許多同學一樣,進入職場成為一名白領。頭幾年,她在深圳一家藥企做行政文員,負責為企業文化推廣撰寫文案,每月領七千多元的工資。最近一年,她成為了一名保潔員。憑借著頭腦和耐心,她如今已經有了穩定客源,每月不休息,能有一萬五千元的收入。

這單接單出發之前,雇主告訴周清,家裏的東西不算多。可一進門,周清發現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門口堆放著二、三十雙鞋子,東倒西歪。沙發上,被褥和衣服揉在一塊兒,團成團,屋裏的布衣櫃拉鏈敞開,吐出內裏裝放的枕頭、衣架和鞋盒。更讓人覺得可怖的是,地麵堆滿了生活垃圾,剛開始,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圖 |周清入戶保潔時,客戶家裏的情況

作為清潔工,很多時候就是要麵對雇主家亟待清掃的局麵,但周清很少遇到這種“超過”的局麵,在那一刻也起了想要逃跑的念頭。臥室裏,汗味和黴味混合彌散,可樂瓶倒在地麵淌出液體,泡濕了一個快遞紙盒。空瓶子、碎發、灰塵顆粒、蟑螂的屍體和卵鞘裝點著空餘地麵。來人的動靜驚動了一群小蟑螂,它們飛速地奔竄,幾隻鑽入縫隙,幾隻爬上周清的腿。

周清忍住了尖叫,沒忍住說了句髒話,而後就開始了這場保潔服務。

這單保潔快結束的時候,周清從客戶家中清出了9袋半人高的垃圾。它們暫堆在顧客家客廳的一個角落,占據了不小的一片區域。從下午一點半開始計時,保潔在夜晚11點半結束,一共10小時。清完戶內垃圾,周清從雇主家回租住處時已是淩晨。周清想著,要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一遍,免得感染細菌,一抹臉,才發現臉上沾了一層灰。想必這些灰也落到了她的眼睛裏,她眼睛灼熱了大半天。

圖 |周清做完保潔乘地鐵回家

周清很珍惜如今的工作。成為一名保潔員之前,她已經一年沒有工作。現在的日子,至少踏實很多,未來也有奔頭,她不想回到之前那段在迷茫和自我懷疑之中內耗的日子中去。

這種情況,是她辭職時沒有預料到的。2022年,周清從前任公司辭職。當時,她感受到領導因為認為她寫不好文案,對她不滿,經常語言打壓她。那段時間,每天早上醒來一想到要回到工作崗位,她就十分痛苦。身心疲倦下,她裸辭了。當時,周清一心想逃離當下的處境,沒有考慮重新找工作是否容易。

從上一個職位脫身後,周清驟然發現,工作已經不好找。她在網上投遞了多份簡曆,沒有回應,到最後隻要是崗位在深圳、條件看上去勉強能接受的,都投:“哪裏要我我就去吧。”即使這樣,一年過去,她還是沒有找到新工作,寥寥的幾次筆試和麵試也無疾而終。於是,她不得不“向下”尋找,離開白領招聘的池子,尋找一些體力勞動工作機會。

幾年前,周清偶然中刷到過保潔員的崗位,她記得當時開出的月薪水平是8千到一萬元,印象深刻,因為沒想到“做體力工作工資也能這麽高”。抱著試試的心態,她還去麵試過。麵試結果讓她失望,實際工資並沒有這麽高,於是她沒再關注過。

正愁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周清又在社交媒體上刷到有人做保潔的消息,訂單多的時候,一天能掙1000多元,她算了算,收入比自己做白領還高。考慮到上一份工作磋磨後自己也有點畏懼腦力勞動,她想著,保潔工作看起來不需要用腦收入看起來也比較可觀,於是考慮了一段時間後,她決定試試。

2023年4月,她開始利用社交媒體開拓客源,成為一名保潔師。

即使一些雇主家中的情況髒得超乎想象,周清不覺得這種局麵過分。在她看來,處理髒亂的衛生狀況,本就是保潔師該做的。她理得順職責內外的關係。

最難受的,是她發現,加入這個行業,就必須去麵對這個職業不被尊重的一些時刻。

一次服務完從顧客家中出來,周清詢問小區裏的保安,垃圾桶在哪裏。保安得知她是上門的保潔師,言語中稱呼她“你一個做保潔的”,她視作羞辱,和對方吵了兩句。丟垃圾的過程中,對方緊隨不舍,離開小區後,周清掉了眼淚。事後,顧客找到周清,誇她做得細致,希望續約。周清感謝了對方的信任,但因為那個保安的存在,她表示以後不想再去了。

在互聯網上,周清發過自己做保潔的視頻,有時候,會遭到非議。起衝突時,有人教育她“幹服務業不能有脾氣”“你也不看看,你是社會最底層”,周清說,這會讓她氣到發抖。

向下流動的青年

和周清一樣有高校教育背景、從白領或高校學生進入這一行業的年輕人雖然不多,但絕不是個例。職業空窗期,白領崗位求職困難之下,出現了一些和周清一樣向體力勞動探尋出路的年輕人。

25歲的江翼澄畢業於浙江一所大學的信息與計算科學專業。畢業前,她對前景有兩種想象,或月薪過萬,或考研上岸繼續深造。結果,畢業後連續兩年考研落榜,江翼澄回家當了半年“蹲族”,萌發了申請出國打工度假簽證的想法。為了籌集準備階段必要的資金,她開始工作攢錢。

起初,她到廣州找了一份商品運營的工作,結果試用期內,因為“工作能力不符”,她被辭退,三天內搬離了公司提供的宿舍。

圖 |成為保潔師之前,江翼澄在零售公司從事商品運營工作

從老家山西好不容易出來闖蕩,江翼澄覺得才一個多月就打道回府太丟人了,於是對家裏瞞住失業的消息,繼續在廣州找工作。剛來廣州時,她就因為怕找不到對口工作,曾嚐試過麵試保潔。

麵試時,和其他人不同,她知道自己的長處不在於做保潔的經驗或其它,就機敏地覺察著用人方的需求,努力針對需求在麵試中表現自己與崗位的適配性,表現出服從度高、便於管理,也熱愛打掃事業的姿態。

為什麽本科畢業卻選擇了保潔師的工作——人事不免對她學曆好奇。江翼澄回答說,職業不分高低貴賤,她想把保潔工作當做事業來經營。

借助麵試技巧,江翼澄順利進入下一輪領導麵試,在那時候,她開始對領導表示,自己以後的職業規劃,是晉升到保潔的管理培訓崗。就這樣,經過兩輪麵試,她當場拿到了保潔公司的入職邀請。

一開始,她因為找到了工作拒絕了保潔公司的offer,如今試用期被勸退,江翼澄聯係了保潔公司人事。對方告訴她,隨時可以入職,提供住宿。於是,江翼澄搬到了新宿舍,從商品運營師成為了一名保潔師。

成為保潔員前,李婧怡是一名室內設計師。李婧怡喜歡設計,大學沒有懈怠過,是老師眼裏的優秀學生。上學時,她一直想成為一名優秀的設計師。工作後,她經常熬夜趕工圖,有時是半夜十二點,有時是通宵。為了這份被當做終身事業的職業,她自我要求嚴格,一度焦慮脫發。

畢業後,她如願進入設計行業,接觸到理想職業背後現實的粗糲。畢業後工作的第一家公司,因為工地出問題,幾位老板互相扯皮,李婧怡覺得公司疏於管理沒有前景,辭職離開。離職後三個月,那家公司倒閉了。

2017年到2019年,李婧怡第二家工作的公司資金緊缺,李婧怡和團隊設計的工圖,設計費3萬,老板隻給了3千,李婧怡氣不過就離職了,三個月後公司倒閉。而後,她入職了成都當地一家頗具規模的裝修公司。公司管理嚴苛,員工遲到十分鍾扣一天工資。疫情期間,因為不滿公司違規強製讓員工到崗值班、發放不合格口罩,她再次辭職。後來,她在新聞上看到,這家公司爆雷負債一個億,一夜之間人去樓空。

後來,她跟著大學老師做了一年項目,去工地駐場搬磚積累經驗,而後入職一家地產公司,奈何趕上房地產行業不景氣,次年1月,公司勒緊褲腰帶大量裁員,李婧怡是裁員名單上的第一人。2022年3月,李婧怡入職第五家公司,同年7月因得罪領導被辭退。

幾年時間內,入職的三家公司倒閉,兩次被裁員,存款為負,李婧怡忍不住懷疑,或許自己真的不適合做設計師。對職業的美好想象磋磨殆盡,李婧怡灰心離開。她想試試別的工作,隻要有穩定的收入,不傷身體就行。

開始做保潔,是因為李婧怡覺得保潔不需要門檻,還可以鍛煉身體。換季時,她經常免費幫朋友做衣櫥整理,於是了解行情後,她開始尋找保潔師的工作。

她很快看中一家大型上市公司。這家保潔公司的保潔師底薪2800元,高於李婧怡當設計師時的平均工資,還有提成,包住,有五險一金。身邊人都不理解她為什麽去做保潔,李婧怡卻很滿意,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工作。

不同的職業,本質上並無高低貴賤之分。但在現實生活中,各行各業還是會根據收入、可替代性、職業病風險等特質,分出不同的領域。

在深圳轉行做保潔這件事,周清隻跟一位朋友說過。她的很多老同學,都在老家工作,當會計居多,朝七晚五。以前,周清也過著類似的生活。出入寫字樓上班時,公司的上班製度朝九晚七,偶爾加班。

成為一名保潔員後,周清勞作的時間直觀地增加,經常會耗盡大部分白晝,再占去一半的夜晚。每天早晨,她6點多就起床,吃過早飯,8點多、9點抵達第一位雇主家中。結束工作往往到家已是淩晨,循環往複,少有周末。

午飯時有時無。她習慣做完每天的第一單吃午飯,有時候下午兩點多開餐,有時候結束第一單已經是傍晚四、五點。如果趕著去下一個雇主家赴約定的時間,她就隻能省略午飯,等夜晚收工再吃飯。

當保潔員不消幾個月,她發現合身的牛仔褲越穿越感鬆弛,大臂健美不少,稍微用勁就浮現青筋。長時間接觸水和清潔劑,手上的皮褪了長、長了褪,反複了好幾次,指關節在這個過程中越來越粗大,以前的戒指如今已經戴不上了。

圖 |春節複工第一天,做完保潔後周清的手

相比以前,她還是覺得眼下的工作更加鬆快。以前當白領,固定辦公室,不能選領導,上級和同事的為難隻能忍著。現在,她認為遇到的大多數顧客都很友善,偶爾遇到難纏的顧客,她可以選擇再不做他們的單子,及時脫身。她開導自己:再多糟心的事,都是匆匆過客。

下潛之後

真正下潛之後,許多高學曆的年輕人,發現了很多問題無法通過轉換圈層解決。新的圈層,有新的問題。

真正做保潔之後,李婧怡意識到,保潔工作也並非肯幹就有好收入。

一度,李婧怡發現,所在的公司大量地招工,恰好是國家推行穩定和擴大就業政策的時期,她判斷公司是借此換取政府的擴崗補貼,她也是在這個浪潮下得到機會進入了公司。過了年底旺季,訂單量減少,加上領到了分發的補貼,公司就想把50人的團隊削減為10人。因為裁員需要支付補償金,公司開始設法逼迫員工主動離職。

2023年5月,李婧怡得知,公司以培訓的名義,讓員工去廣州待兩個月,10個人因此主動離職。李婧怡覺得工作來之不易,決定堅持,許多人也抱著這樣的想法服從了公司的安排。

40人的團隊從成都抵達廣州後,被公司拉去工地,給一棟由舊房改造的七層大樓做開荒保潔,那裏還有來自廣州、武漢和杭州的團隊。大樓裏的幾個房間就當作員工臨時宿舍,裏麵有幾張床,一台空調和一組鐵皮櫃。床板和牆麵釋放甲醛的刺激性氣味,李婧怡咳得喘不過氣。

來自不同地方的團隊分別負責不同區域,每天都會評比幹活第一名的團隊。李婧怡所在的成都團隊幹活尤其認真,他們覺得好好表現說不定回去還能夠加薪。二十年前生鏽的鐵欄杆、每顆螺絲都被拋得鋥光瓦亮。地麵上的水泥塊、塗料點、玻璃膠都鏟得幹幹淨淨。盡管辛苦,李婧怡沒有抱怨過,“好歹也學到一些經驗,我以前不會拋光的”。她所在的成都團隊,在半個月裏經常獲得“幹活第一名”。

圖 |在廣州的大樓,李婧怡與團隊做開荒保潔

兩周之後,李婧怡聽說了一件荒謬的事情——來自廣州的團隊,揚言要找人把成都團隊打一頓,因為覺得被碾壓,麵子上過不去。李婧怡沒有見過這種野蠻場麵,和同事都很害怕,連夜買了票回到了成都。結果,公司讓一行人回廣州幹活,李婧怡和同事們不從,公司借此,把回成都的員工都辭退了。

離開宿舍的時候,李婧怡一件件打包行李,一邊想著自己又失業了。她搬去朋友家,半夜和朋友去路邊攤吃火鍋,破口大罵。經過這一次,她不想進保潔公司了。

一度,她還想在家政行業嚐試下去。

2023年7月,李婧怡看到政府開展整理收納師的免費培訓,她報名參加,想再學一門手藝。培訓結束後,她想自己單幹,同時接普通保潔和整理收納的單子。在成都,單幹的保潔師如果有穩定客源,每月也有七、八千收入。

可是,她最終沒能在這片土壤中生存下來。李婧怡摸不清自己拓展客人的門道,大半年過去一個單子也沒接到,存款也消耗殆盡。

下潛家政行業一年多後,李婧怡如今計劃著重新做回設計師,盡管要熬夜脫發,也隨時可能失業,但最起碼這是一條她熟悉的賽道。這一次,李婧怡想試試同時做家裝和工裝設計。在她的構想中,工裝行業門檻更高,行業競爭生態相對健康,或許情況會好些。

這一次,不知道她能堅持多久。

做保潔,在江翼澄的計劃中隻是短暫的一次停留。2023年4月,她存夠了經費,從保潔公司離職,著手準備出國。

在保潔公司的工作,江翼澄覺得是對自己的一種磨練。首先需要適應的,是時間。和當一名白領不同,這份工作完全占據了她所有的時間。每天早上八點多出工,晚上六點至九點收工。

每天收工回公司後,要參加3個大會,複盤會總結經驗,領導會複盤每天的單子做得不好的地方,需要改進,時長半小時到一小時不等。而後參加策劃會,由客服介紹第二天客戶家的情況,囑咐客戶的特殊要求,花去1小時。最後是分工會,小組長分配第二天的分工。開完會,大家四散,各自整理第二天要用的工具,經常疲憊得洗洗就睡了。每周的單休,也隨時可能被叫回來加班。

短暫的保潔員體驗,也讓江翼澄發現,行業中權力的不對等,讓保潔師門很難去爭取合理的權益。

在她的觀察中,新入職的保潔師底薪2千多。按規定,保潔師時薪18元,但是,工時是客戶下單前提前跟客服談好的,不會變。保潔師入戶時,往往發現客戶家的情況更加複雜,先前給的工時總是不夠用,需要額外勞動才能完成任務,但超出的工作時長不會被記入工時。所以保潔師們統計的工時時長,往往低於實際工作的時長。多出來的勞動時長,平白免費勞動了。

年前是保潔旺季,客服會有意無意地用壓時長降單價的方式籠絡客戶。“保潔師一天工作11、12個小時,隻能拿到6、7個工時,這種情況在年前很常見。”江翼澄說。

這一點,同為保潔師的同事、客服和領導都心知肚明。客服的行為被縱容,公司管理方可以收獲更大的單量和利潤,保潔師則成為這場互相讓利的交易中,唯一的受害者。

作為大學生,江翼澄曾有意識拒絕這種體量大、工時少的單子。但結果,是分給她的單子急劇減少,影響她的收入。“這就像一個服從性測試,隻要不服從它,你就沒單可做,隻能拿底薪。”江翼澄挫敗地發現,即使覺察到這種係統性的壓榨,她也難以憑借自己的力量有效反抗。

2023年2月,過完年後單量銳減,公司為應對年底旺季招進的大量保潔師顯得冗餘,開始調整人員架構。江翼澄被分配到另一個驛站,和新同事、新領導一起工作。曾經的同事是同一批入職,一起培訓走過來的,大家相互認識,關係融洽。在新驛站,江翼澄誰也不認識,僧多肉少的局麵下,大家相互猜測,勾心鬥角,工作氛圍讓江翼澄產生了窒息感。

賬戶裏攢了一萬多元,江翼澄決定辭職備考雅思,申請出國打工度假簽證。2023年8月,因為申請人數太多,江翼澄沒搶到簽證,她消沉了一段時間。而後,她決定開始申請留學讀計算機專業研究生。如今,她借住朋友家中,兼職當雅思助教,一邊準備申請學校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