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窘迫的時候,張暉把借款軟件和信用卡都借了個遍,支付寶借唄16萬的額度,他也全部用光了。真正壓倒張暉的
,還有一個他難以啟齒的“秘密”:一年之內,父母50萬的積蓄全部變成了數字收藏平台上一堆不值錢的圖片。
這是張暉父母攢了多年的存款。在農村的母親不敢把錢放在手機銀行,想著放在他手裏安全。張暉31歲了,在北京當“碼農”,北漂了12年。
在一款名為“十八”的數藏平台上,整個家庭兩代人50萬的積蓄打水漂,還欠下十幾萬外債。這些錢相當於張暉50個月的工資。
“數字藏品淪為一場擊鼓傳花的投機遊戲,就看誰跑得快了。”暴富,又瞬間暴跌,重創著玩家們的金錢觀。
▲資料圖 NFT數字收藏品圖據視覺中國
“遍地是黃金”
張暉第一次接觸十八數藏平台,是在2022年10月份。聽同事說,十八數藏創始人柏鬆以前是千萬級數藏平台IBOX的運營負責人,能力突出,他操刀的十八數藏肯定也差不了。
在國外,數字藏品被稱為NFT,即非同質化代幣。海外市場通常支持二級市場交易,具有較強的金融屬性。2021年,NFT概念進入國內,阿裏、騰訊等互聯網巨頭推出鯨探、幻核等交易平台。由於嚴格監管,鯨探、幻核等紛紛去金融化,主打“數字藏品”概念,避免構建二級市場。
相較而言,以唯一藝術、iBox、十八為代表的新一批數字藏品交易平台設立二級交易渠道,甚至直接從中抽取交易手續費,這樣的模式為炒作提供了空間。
▲平台界麵
十八數藏是北京神緣文化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產品。天眼查顯示,公司成立於2022年4月,法定代表人李國誌,參保員工2人。股權穿透後的實際控製人為集一企業管理(杭州)合夥企業,柏鬆持股55%。
在十八數藏,張暉第一次買的藏品是一張畢加索圖,這張圖讓他獲得了空投和優先購資格,再花100元,他就能低價得到第二張畢加索圖。在圖片漲到一萬時,張暉覺得是高點了,決定拋出。
在交易環節,數藏平台設有“首發”和“寄售”兩個渠道,首發多由平台聯合各種IP版權所有方發行,價格低,數量有限,通過空投給用戶,大多數人都搶不到。寄售則是買家間的二級交易市場,用戶可在該市場自行掛售或買入。二級市場的每筆交易,平台抽取4%到5%的綜合服務費。
▲平台寄售公告
三四天後,這張圖片被炒到一萬五。衝擊感向張暉襲來,他懊惱賣早了,整整少賺了五千。
“屬於我的機會終於來了。”張暉抱著幻想。隨後,他開始大幅買入虛擬圖片。
“押寶”——張暉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賭徒心態:隻要買到低價圖片,就相當於撿到寶了,坐等平台對它做活動。“比如,我買了20張低價圖片,就是押這20張裏有10張出活動,我就會賺錢,再賣掉剩下的。”
“圖片一買入,隔夜就翻倍,甚至是以萬為單位在翻倍。錢來得太容易了,而且來得毫無根據。”密集的飛漲,給張暉等數藏玩家營造出“遍地是黃金”的錯覺。
“共識群”裏的“內幕”
2022年是數字藏品平台發展迅猛的一年,這一年國內湧現出了上千家平台。與繁瑣的金融交易操作不同,注冊一個賬號、手機號驗證,再綁定銀行卡,玩家就可以在平台直接買賣虛擬圖片。
1997年出生的譚弋勝是廣州的一名建築造價員,2022年9月底,他入局了十八數藏。譚弋勝買過最貴的一張圖片單價3萬元,最便宜的羅漢圖五六十塊錢。卡塔爾世界杯前夕,他的收益達到了最高點,投入的十萬在兩個月內變成了三十萬。
兩個月的“淘金熱”後,拐點到來。2022年11月底,十八數藏在世界杯期間推出新活動,根據持有指定藏品發放一定數量的“足球寶貝”藏品,每隻球隊圖片對應著單雙數尾號,玩家通過購買下注,單號的球隊贏了,失敗的雙號球隊藏品就全部被銷毀。“這是一個轉折,從這一波活動開始,很多玩家的錢直接蒸發了。”
通過活動幹預價格,是許多數藏平台炒作二級交易市場的玩法。許多玩家普遍反映,圖片是否漲價,全在於平台是否針對某張圖片做活動。
這種對半砍的玩法,張暉也察覺出了不對勁,但還是決定繼續買入。每個月一發工資,他全投進十八數藏,甚至還想辦法從其他地方弄錢。2022年底,張暉已經虧了20多萬,他唯一的想法是把虧損的再賺回來。這時候,平台顯示已有藏品炒到18.5萬,全平台流通市值14.48億元。
▲2022年底平台顯示已有藏品炒到18.5萬
去年6月,十八數藏進入2.0時代,所有的虛擬圖片按金額比例被統一置換成“山外青山樓外樓”小圖,800多萬張,相當於全盤重開,“又一陣狂熱,一張圖又開始從幾百塊炒到上萬。”譚弋勝回憶,同年8月,平台進入到所謂3.0時代,設立不同區域,分小區玩,“西遊區玩到沒利潤沒人買後,再換場到武俠區。從幾張圖片開始炒,總是有利潤賺,總有人不斷去買。”
莫瑋今年30出頭,在上海從事汽車機械工程行業。除了十八數藏,他已經輾轉過好幾個台子(即數藏平台),潛水在幾十個聊天群裏。一張十八的新圖首發價198元,群裏立刻就有“內幕消息”說“這個圖明天必漲!”莫瑋跟著買了一張,第二天果真漲了八百塊錢。
大跌時,又會有所謂的“大戶”被拉進共識群裏分享經驗,向莫瑋等玩家灌輸長久持倉的邏輯——“隻是暫時大跌”“要和時間交朋友”“相信時間的力量,頂峰相見”“賣得越晚,賺得越多”。為穩住玩家,“大戶”還會分享自己的盤子有多大,投入了多少錢,“跟著大戶的邏輯走,總不會虧吧。”
莫瑋覺得,在群聊中,同病相憐的人會暫時忘卻痛苦,“一對比就感覺還好。大家都抱著幻想,它後麵(價格)還會起來,是不是?”
擊鼓傳花的投機遊戲
“數字藏品淪為一場擊鼓傳花的投機遊戲,就看誰跑得快了。”一位行業人士介紹,很多數藏平台都是“老鼠倉”發售,即平台自己發行、買入,不斷高價拉升市場行情,偶爾給玩家放點“福利”,吸納更多資金,造成交易火爆的現象,最後二級市場收割或跑路。
莫瑋不是貪心的人,有時候在十八數藏當天買入的圖片,隔天就賣掉。他又跟著“內幕消息”買了幾張,賺了三千多元。頂峰時,莫瑋一張圖買入兩萬塊,出手就賣三四萬,“心態就膨脹了,一天就能賺到一萬,頭腦已經變得不清醒了。”
莫瑋親眼見證,最高的時候,一張圖片被炒到8萬,然後過幾天就開始崩盤。盡管跑得比別人快,他還是虧了十幾萬。如今,他手上還有幾張一兩萬的圖片被套牢,按目前市場價估算,隻能賣幾百塊錢。他不打算賣出,就放在那裏提醒自己
▲張暉去年5月30日在十八數藏上的持倉
暴富,又瞬間暴跌,重創著玩家們的金錢觀。張暉在幹程序員之前,在北京幹著月薪不到6千元的廚師工作,2016年上完培訓班後轉行當程序員,賺的錢還了好幾年培訓班貸款,日子過得拮據。前年起他才有富餘的錢,沒想到一頭紮進了數字藏品。
沒虧錢前,張暉沉浸在暴富的美夢中,看著藏品的錢翻了幾番。那時他看不起送外賣掙的小錢。去年7月,債務纏身的張暉注冊了美團眾包,還跑起了山姆超市,周末送外賣,工作日上班,基本全年無休。“現在基本上能不穿就不穿,能少吃就少吃。”
和張暉一樣,譚弋勝最後也沒有成功“跑掉”,家裏給的50萬拆遷款變成了一堆不值錢的電子圖片,而現實生活中還有15萬的網貸等著他去還。去年8月,譚弋勝所持有的台子都賣不出去,借貸無法周轉,每天都接到催貸的電話。他想過自我了斷,最後被家裏勸下了。
去年10月,因登記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聯係,十八數藏的實際控製人集一企業被杭州市餘杭區市場監管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近一年,莫瑋和張暉等人多次趕赴十八數藏所屬公司在北京的注冊地和實際辦公地,均不見十八數藏相關工作人員的人影。他們多次報警,“警方說隻是疑似詐騙,沒有確鑿的證據。”
十八數藏的法務李某告訴紅星新聞,平台主要做寄售區市場,首發市場的大部分藏品空投給用戶,讓用戶在寄售區市場(二級市場)進行交易。寄售區藏品由用戶自主定價,交易資金直接進用戶賬戶,不進平台,“我們就收取一個手續費。”
李某介紹,目前數字藏品行業的法律法規較為滯後,公司已盡量出台了一些合規措施,如限製最低年齡為21歲,限製藏品最高價,防止炒作。李某稱,平台也設有風險提示,“明知有風險,他(用戶)還在繼續玩,我們也沒法管控,隻能是提示,做好自己的合規義務。”
最近,莫瑋又遇到了一個在十八數藏上輸得傾家蕩產的年輕人,100多萬的債還不完,還喊莫瑋今年繼續“打子彈”,“他說賺了9萬塊了,快贏回來了,想拉著我們再一起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