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多對著TikTok反攻倒算的議員中,共和黨眾議員麥克·加拉格爾 (Mike
Gallagher)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位。
作為“TikTok法案”的始作俑者,早在2022年,加拉格爾就在華盛頓郵報刊發了署名文章[1],稱“TikTok是讓孩子上癮的數字芬太尼,是對美國國家安全的重大威脅”。
身為鐵杆鷹派,SHEIN和Temu也進入過加拉格爾的戰略轟炸範圍。但在中國話題上,這位同誌其實是半路出家。
現年40歲的加拉格爾畢業於普林斯頓,主攻西班牙語,後來轉向阿拉伯語和地緣政治研究。在中情局出身的導師Frederick
Hitz的指導下,加拉格爾完成過一篇長達117頁的畢業論文:《應對中東非對稱威脅的新方法:從戰鬥到勝利》。
夯實理論基礎後,加拉格爾加入美國海軍陸戰隊,兩次被派往伊拉克的安巴爾省積累實踐經驗。當完七年兵,加拉格爾又拿了兩個碩士學位和一個博士學位,方向是戰略情報學與國際關係。
2015年加拉格爾博士畢業,正準備在老本行大展拳腳,結果恰好趕上美國中東戰略大轉向,相繼從伊拉克和敘利亞等地撤軍。寒窗苦讀的加拉格爾頓時拔劍四顧心茫然,前路一片模糊。
就在此時,一個新的目標出現了。
政客也需要蹭熱點
搞政治和找工作都要選對賽道,加拉格爾險些在這方麵吃虧。
在伊拉克期間,加拉格爾結識了一位名叫馬修·波廷格的媒體老師,麵對後者對中國的濃厚興趣,加拉格爾一度不解[13]:“他為何要浪費時間學習普通話和關心中國”。
然而憑借一口流利的中文,馬修·波廷格一路高升,官至特朗普政府對華事務的最高負責人,也為一度立誌成為“當代阿拉伯的勞倫斯”的加拉格爾指明了方向。
拿到博士學位後,加拉格爾迅速切換賽道,在美國對華議題泛濫到通脹的背景下,外行出身的加拉格爾硬是靠著深耕賽道,賽出了風采。
2016年,加拉格爾順利當選眾議員,此後一路連任,並在2023年成為華盛頓最年輕的國會委員會主席,一度被共和黨招募,參選更具實權的州參議員一職。
長期關注他動向的美國媒體人,評價其[14]“在國會成功開辟了賽道,成為黨內冉冉升起的人物”。
沒選對賽道的政客就像沒被納入指數的股票,前者沒有影響力,後者沒有交易量。加拉格爾深知自己因何走到今天,因此當TikTok風波再起,他果斷加入了這場圍剿。
而在這場大戲中,參與並分食政治利益的政客,遠不止加拉格爾一人。
議員參與熱點話題創造聲望,隨後將聲望變現,是美國政壇的老傳統。
2021年,Facebook用“六位數的薪水”[15],從參議院挖來了政策專家約翰·布蘭斯科姆 (John
Brancome)。此人曾任職互聯網小組委員會,專攻科技公司反壟斷。經過旋轉門一番騰挪,過去談判室兩側的敵人,扭頭就成為了一個戰壕裏的弟兄。
在TikTok的風波中,“美中經濟與安全審查委員會”官員雅各布·赫爾伯格 (Jacob
Helberg)為了禁止TikTok,過去一年麵見了一百多名議員[2];司法副部長麗莎·摩納哥為法案出工出力,成為關鍵的技術指導。
兩人雖然官階不同,但都曾為私人部門工作過。
赫爾伯格曾為穀歌效力,而麗莎·摩納哥則曾是國際律師事務所O'Melveny &
Myers的合夥人,為埃克森美孚、蘋果公司等勢力龐大的客戶提供谘詢服務。
Jacob Helberg
當無數的政客需要儲備影響力以待日後變現,各種各樣的需求就會形成合力,TikTok剛好成為了那個無辜的靶子。周受資在麵對媒體詰問“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麽”的畫麵,就突然有了種荒誕的無力感。
而當一件事收益極大、參與者眾時,它極大概率會不止一次上演。
如何製造假想敵
TikTok事件有一個如出一轍的鏡像:上世紀90年代的李文和事件。
李文和在1974年入籍美國,並在4年後加入了由“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建立的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把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美國核武器庫建設。
上世紀末,“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聯邦調查局開始密切關注中國的軍用武器進展,認為中國“肯定偷了機密”。這時,華裔血統、研究核物理、兩次造訪大陸的李文和,成為了完美的嫌疑人。
隨著《紐約時報》將調查曝光,大量媒體跟進報道渲染,李文和一夜之間成為了全美家喻戶曉的“中國間諜”,被迅速解雇、關押受審。
然而,經過美國國會四十餘場聽證會、司法機構278天的審判,依然沒能找出定罪的證據。最終,李文和與檢方達成協議,承認59項罪名中最輕的一項,被當庭釋放。
李文和獲釋走出法院
在這個過程中,美國的大型媒體、國會議員和司法係統輪番跟進,參眾兩院的各類委員,從情報、武裝到銀行甚至住房委員會都想方設法參合一腳。李文和後來在傳記中諷刺道:華盛頓的每一個政客都想展示自己如何協助政府抓住了一個間諜。
雖然一開始就是徹頭徹尾的冤假錯案,但各方勢力在這個過程中,收獲了無比豐厚的回報。
1999年4月,普利策獎公布獲獎名單,“國家報道”(National
Reporting)的獎項頒發給了紐約時報,並點名表揚了李文和一文的作者Jeff Gerth。
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的上級單位——能源部長比爾·理查森一鳴驚人,成功跳槽到了新墨西哥州州長。
最大贏家當屬共和黨眾議員克裏斯托弗·考克斯(Christopher
Cox),他借李文和案拚湊了一份長達700頁的《考克斯報告》,其中一些內容讓人哭笑不得,比如“有3000家中國公司和10萬名留學生從事間諜工作”。上文中的比爾·理查森看完都忍不住吐槽:“報告讀起來像是推理小說[6]”。
憑借“國家安全”這張好牌,考克斯一躍成為華盛頓當紅炸子雞。
1999年,美國成立了加強多邊出口管製研究小組,考克斯當仁不讓做了領導。此後,考克斯繼續在國土安全特別委員會主席、美國證監會主席等崗位鞠躬盡瘁,一時風頭無兩。
年輕的考克斯(右)與美國總統裏根
相比巨大的回報,各個參與方付出的代價幾乎小到忽略不計:
李文和被釋放後,得到的是美國政府89.5萬美元賠償,“用於支付訴訟費用和有關稅金”;《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等5家媒體機構以侵犯隱私的罪名,支付了70多萬美元的賠償。
李文和與TikTok在不同時空有著奇異的耦合:比如兩者都處於中美關係的特殊時期,兩次時間都臨近大選年。同樣,李文和是不是間諜,TikTok是不是威脅了國家安全,其實無人在意。
當“中國”成為一個全民議題,對華盛頓的政客來說,這就是不能錯過的風口。
如今華盛頓流行的無所不用其極的“焦土式”政治鬥爭,其開創者和代表人物是《考克斯報告》的幕後主使、著名鷹派牛金貴(Newt
Gingrich)。
1994年,牛金貴帶領共和黨在兩院大勝,時值冷戰結束,裝備精良的美軍隻能拿索馬裏和南斯拉夫這種國家練手,龐大的政治體係需要一個新的政治風口,牛金貴揮舞起了“反華”的大旗,考斯克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組建了“特別調查委員會”。
雖然在1998年,牛金貴因為婚外情醜聞被迫從眾議院下台,但憑借任上積攢的政治聲望,牛金貴先後擔任政府顧問、創立政策智庫,持續發光發熱。
2023年的民調顯示,53%的共和黨選民希望他重掌眾議院[18]。
2024年1月,牛金貴在尼克鬆圖書館發表演講:“現在是美國最危險的時刻”
當“中國”這個宏大議題疊加“李文和”或“TikTok”這樣的活靶子,就如按下開關,機器的所有齒輪便自發地咬合運轉起來。“TT正在流行打老師挑戰”這樣的假新聞[20],就由共和黨禦用公關公司Targeted
Victory(瞄準勝利)一手炮製。
兩者的不同在於,李文和可以在風波之後遷居,和家人深居簡出。後來還出了本書,書名叫《Computational Method
for Nuclear Reactor System》(核反應堆係統的計算方法)[7]。
但TikTok這個龐然大物,在立法機構強勢進場後,顯然已經無路可退。
無需動員的集體行動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
在美國,相似的假想敵敘事,套用相似的一套反應模式,在不同時期、不同主體上發生過無數次。參與其間的各色人等大概可以分成三類:
1.媒體吹風,通過各類真假數據證據與文章渲染危機感。
1985年日美貿易戰高潮,日本半導體產業對美國市場造成重大衝擊,一位名叫熊穀獨的日本人向美國政府提供了一份秘密材料,指認東芝公司向蘇聯出口大型銑床等高技術產品。美國媒體第一時間跟進,大肆渲染反日情緒。
2.議員跟進,在國會中發揮影響力,提案呼籲多方位施壓。
東芝事件後,國會議員開始頻頻露臉,甚至在白宮門口當場掄錘砸爛東芝收音機。上世紀八十年代,直至日美貿易摩擦最激烈的時期,眾議院涉及日本的聽證會數量達到231次,比1976-1980年多出110次。
3.司法立法機構下場,落實製裁與封禁細則。
東芝事件的結局,是東芝集團所有商品被禁止向美國出口2到5年。日本向美國出口的三億美元的半導體產品被課以100%的懲罰關稅,被迫簽訂《日美半導體保障協定》,單方麵向美國開放半導體產業的知識產權和專利。
而TikTok得到的待遇更是前所未有高規格。3月13日,美國眾議院對《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控製應用程序侵害法》(H.R.
7521)進行表決,以352比65的優勢通過了該法案。
如果拜登在法案上落下簽名,TikTok不能徹底剝離,那麽它將成為美國曆史上第一個被法律正式封禁的互聯網產品。
白宮門前砸東芝
機器的每一個零部件都會自發行動,因為失去“假想敵”的後果異常嚴重。關於這一點,美國工業與安全局(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簡稱BIS)可以說深有體會。
冷戰時期,BIS曾擔任對蘇聯出口管製的橋頭堡,每年處理多達10萬個出口許可證。
然而伴隨蘇聯解體,BIS許可證數量減到每年1萬個,榮登預算最少的的聯邦部門之一。2022年,BIS拿到的的預算略高於1.4億美元,大概是一個愛國者防空導彈連成本的八分之一[8]。
2022年10月,BIS發布了一份針對中國公司長達139頁的文件,一下成為了全球焦點,芯片也成為了BIS的核心工作指標。
他們終於再次忙碌起來,滾動更新一份超過660頁的貿易實體名單——當然,初衷肯定是為了國家安全,跟預算沒有關係。
部門領導馬特·博爾曼目標非常清晰:“我們把100%的時間花在對俄羅斯的製裁上,另外100%的時間花在中國上,還有100%的時間花在其他事情上。”
當“假想敵”如此有市場時,它就不可能消失。
尾聲
一個產業的競爭可以局限在公司和商業層麵,但當無數個產業開始你追我趕,就自然而然進入了市場與製度失效的曖昧領域。
圍攻“假想敵”的故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當然,不論事情如何千變萬化,聰明人在每一次天平變動中都能找到合適的籌碼。
這邊拜登準備簽署禁止法案,另一邊他的連任競選團隊在2月火速注冊了TikTok賬戶,試圖提高對年輕選民的吸引力。
隔壁的特朗普在上一個選年高舉“反TikTok”大旗,簽署行政令要求TikTok賣給美國公司。但這一個選年,從未注冊過TikTok賬號的他反而調轉了炮口,把“人民的敵人”頭銜轉贈給隔壁Facebook:
“如果除掉TikTok,那麽Facebook和紮克伯格的生意會翻倍。”
特朗普可不是多麽喜歡TikTok,他隻是想等到自己的任期,想辦法把這塊肥肉留給自己的老朋友:甲骨文的創始人拉裏·埃裏森。
用《老無所依》裏的一句話說:是的,這世界確實沒有道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