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特色“老漂族”:無根漂泊在城市 比保姆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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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老漂族”,是指為幫扶兒女、照料孫輩、兼顧家庭三代團聚而離開自己戶籍所在地或常住地,遷移到子女所在城市的老年群體。

提到與子女、孫輩生活在一起,人們想到的大多是天倫之樂、幸福美滿,但老漂族的真實生活並非如此。享受子孫陪伴的另一麵,是鮮少被表達的壓力和焦慮。

花甲、耄耋之年的老人進入城市,麵對的是陌生的生活環境,語言不通的障礙,在兒女家中要承擔家務勞動,還麵臨代際差異所造成的摩擦。

在踏入城市的那一刻,老漂族就麵臨著兩難抉擇:之後是“漂”在城市,忍受壓力與鄉愁;還是返回家鄉,麵對“空巢”的孤獨?

為厘清這一問題,騰訊新聞萬象人間獨家對話南京大學社會學係副教授胡小武。胡小武既是老漂族的研究者,也是老漂族家庭的親曆者,他的講述為我們揭開老漂族真實生活的一角。

以下為胡小武的講述:

一、相比購買市場服務,年輕夫妻更傾向尋求父母幫助

雖然我今年才在《河北學刊》上發表《流動的悖論:從城市“老漂族”到返鄉空巢老人研究》這一論文,但我其實很早就關注“老漂族”這個群體了。

論文中有一個案例就是我的母親,她在2012年從老家來到南京幫忙照顧我的孩子,也就是從2012年開始,“老漂族”成為我長期關注的對象。

但那時,老漂族在國內還沒有引起廣泛討論。從前年開始,已經有數據能夠證明老漂族是一個很龐大的群體,有媒體做了一係列的報道,我自己也能感受到身邊的老漂族越來越多。從2012年到2022年,我所接觸的老漂族中有人返鄉,有人繼續留在城市,這為我研究“返鄉空巢老人”提供了資料。十年的時間跨度中,我對老漂族的觀察更加全麵,思考更成熟,所以就開始從事相關的研究。

老漂族的出現,其實和我國從鄉土中國到城市中國的轉變有關。大量年輕人從鄉村湧向城市尋求就業機會,這種人口的流動導致父母和兒女之間遠距離的分離。當孫輩出生之後,父輩和子輩之間有著雙向需求,父輩希望享受天倫之樂,子輩需要父輩幫忙照顧家庭、減輕壓力,雙方之間有著客觀需求存在,因此又促成了人口的流動。在孫輩需要照料的時候,年輕夫妻在心理上會更信任家裏的長輩,而且雇傭保姆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因此年輕夫妻會首先尋求父母的幫助,而不是直接向市場購買服務。

總體來說,老漂族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現象。中國是最具有家庭親情認同的地方,傳統的家庭連接模式和人們對家庭的情感投入在現代中國依然存在。另一方麵,老漂族的出現更多是為了照顧孫輩,這主要是因為中國目前的托育服務是相對落後的。

雖然,在今年兩會的政府工作報告當中提到了“推動學前教育普惠發展”。托育服務的普惠發展需要政府和市場的同時發力,在居住社區、工作園區附近設立更多普惠性的育兒場所,減輕家庭照料孩子的壓力。但這並不能完全解決育兒問題,因為托育服務隻解放了父母白天的時間,到了晚上或周末還是需要有人全身心地照料孩子,所以老漂族會長期的存在。

而在歐美,基本不存在對於兒童的隔代撫養。這首先是因為歐美國家絕大多數中產階級的工作年限是比較長,可以工作到六七十歲,甚至八十歲;其次,歐美國家在文化上強調家庭自主性、核心家庭的獨立性,育兒模式也更獨立自主;第三,歐美的社會服務較為完善,能夠為育兒提供社會支持,降低了家庭內部向長輩尋求幫助的需要。

雖然同樣身處東亞文化圈,日本其實在經濟發展模式、育兒模式方麵和歐美是大致相同的,在家庭育兒問題上也基本走向了獨立自主。

二、女性是“老漂族”主力,比保姆勞累,比子女更操心

就我對身邊的觀察來看,老漂族在城市家庭中的占比有會隨著孫輩年齡的增長逐步下降。

在孫輩年齡處於0-3歲的家庭中,有老漂族的家庭占比大概在60%,當孫輩去上幼兒園之後,這個比例會逐漸下降到20%-30%。按照中國傳統的育兒方式,在孩子0-3歲時,很多都是由長輩來幫忙照顧,當孩子可以上學之後,有一部分長輩會得到“解放”。

而且,我所接觸的老漂族中,女性占了更高的比例。

第一個原因,老漂族來到城市通常是為了做家務的,家務勞動本身就是女性承擔的更多。老漂族基本上要完成家裏的全部家務,甚至出於責任心,要比雇傭來的保姆操心更多的事情。從早上五點半或六點起床準備早餐,因為家庭成員起床時間不同,早餐可能還要準備兩次;吃過早餐之後要負責收拾、洗刷碗筷;外出買菜,回來打掃衛生、洗衣服;中午簡單休息過後要開始準備晚餐,晚餐之後還要收拾。如果孩子比較小,那還要全天照顧孩子。孩子如果上學,但是學校離家遠的話,早上、下午還要負責接送孩子。

家裏的事情事無巨細都是由老漂族包攬的。這種狀態可能要持續一到兩年,是全周無休、全年無休的,要比雇傭的保姆更加勞累。

第二個原因,大部分的男性壽命要低於女性,喪偶的女性長輩更多。她們本身的生活狀態也是孤獨的,子女有需求的時候,她們更願意去城市幫助子女。

第三個影響因素是性別本身。比如男性長輩要和自己的兒子、兒媳生活在一起,這種生活方式可能不符合多數人的意願。但是能否適應老漂族生活是因人而異的,更多的與個人性格有關,而與性別無關。

老漂族雖然在很多時候承擔了“保姆”的角色,但是大多數並沒有相應的經濟補償,因為中國的家庭觀念裏對親子之間的金錢不會有精確的計算。

我觀察到的案例中,兒女通常不僅不會給長輩金錢上的補償,反而是有些經濟條件比較好的長輩會反過來補貼子女的生活。我認識的一對老漂夫妻,他們雙方每月8000塊的養老金全部補貼了兒子的家用。因為他們的孩子麵臨房租、房貸、育兒、日常生活花銷的壓力,僅憑年輕夫妻的收入很難支撐家庭開支。

相比於經濟補償,老漂族可能會更期待情感上的回報。

三、天倫之樂是理想,生活中更多是衝突、孤獨、忍耐

老漂族除了在體力上承擔著繁重的家務勞動,在心理上也承擔著壓力,所以他們在城市中的狀態才表現為“無根性”,他們是“漂”在城市中的。

過去我們會把接老人來城市一起生活看作是享受“天倫之樂”,但對老漂族來說,“享受天倫之樂”之外,還存在著漂泊、孤獨這兩種狀態。

一方麵,老人和自己的子輩、孫輩生活在一起,“三代同堂”的生活能夠讓老人享受到天倫之樂。

另一方麵,很多老人到兒女的家庭中是為了幫忙照顧家庭,日常生活是辛勞的。

從家庭內部來看,由於生活習慣、語言習慣、育兒習慣等多方麵的差異,不同代際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會產生衝突和矛盾。就我的觀察來看,我身邊的大多數老漂族都對在南京生活不適應、不滿足。因為他們通常是在五六十歲才來到南京,以往的生活方式、社會交往、思維習慣都已經形成了定式,但他們到了大城市後麵臨的一切都是顛覆性的。比如,現在的年輕人在周末早上可能會睡到十點,但我觀察到的60歲以上老人每天五點半就起床。這種矛盾會不斷累積,有些家庭中的老人會對自己的兒媳或女婿極為不滿。“語言”也是家庭內溝通的一個普遍存在的重要影響因素。很多老漂族可能不會說普通話,家裏的兒媳或者女婿、孫輩由聽不懂方言,彼此之間沒有辦法溝通,交流的頻率就會降低,增強老漂族的孤獨感。

在家庭以外,老人在北上廣等大城市的生活空間是狹隘的。他們缺少朋友和親緣網絡,社會交往和社會參與有限,這樣的生活狀態會給老漂族形成一種共性的壓力,因此會產生孤獨感、失落感。

總之,他們能享受到的天倫之樂也會淹沒在日常的勞動裏,家庭出遊時片刻的休閑、快樂會被更長時間的付出消磨。

我在研究中主要的訪談5位對象對自己“生活滿意度”的評價基本是“中”和“低”,能夠看出來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現狀並不滿意。

然而,即使孤獨,甚至不滿,老漂族也不會表現出來,而是選擇忍耐。但也有特殊個案,我的母親就會和我進行溝通,我能感知到她對生活的不適應和焦慮。在我孩子一歲多的時候,我就把母親送回老家。夫妻雙方一起到城市成為老漂族的話,他們能夠相互陪伴,對生活的滿意度會相對較高,忍耐力也更強。

不過,隨著媒體上關於老漂族生活狀態的討論越來越多,我相信年輕群體能夠注意到老漂族的負麵情緒,能夠將心比心的去理解自己的父母,積極的應對生活中的問題。但仍然有客觀上的困難存在,比如年輕人確實非常忙,現在的年輕人和老年人通常都是“手機族”,真正的情感交流比較少。雖然家庭內不會出現太多的激烈衝突,但老漂族的不適應感和孤獨感也很難實質性地得到改善。

我作為研究者,也作為老漂族家庭的親曆者,非常希望年輕夫婦主動去提高老漂族生活的幸福感。

首先要有同理心,能夠理解長輩的處境和心情,給予他們支持和幫助。比如幫助他們參與社區活動,介紹他們去參與社區裏的廣場舞等小團隊。

第二點,子女可以承擔一部分的家務,讓長輩有充分的休息時間。

第三點,子女要努力解決語言溝通上的障礙,家庭中既有基於血緣關係的縱向連接,也有基於婚姻契約關係的橫向連接,當這兩種關係交織在一起,隻有更好的溝通才能達成妥協與平衡。可以幫助長輩學習普通話,也可以讓伴侶、孩子理解方言,加強家庭內的溝通交流,語言交流是最日常、最基本的消除孤獨感的方式。

第四點,幫助長輩熟悉城市,利用城市的資源和優勢。比如帶長輩出去轉一轉,熟悉城市中的各種場所,也可以帶長輩去醫院做更全麵細致的體檢。做到了這幾點,長輩在家庭中就不會太累,在社區能交到朋友,能夠享受大城市美好的一麵。

當然,在孤獨、焦慮之外,老漂族也會有不同的對生活的敘述方式。

比如在生活中會麵臨摩擦,但事後覺得這些摩擦也能夠增進彼此的了解。一些原本的負麵體驗最終可能會成為積極正向的經曆,但這並不絕對。

而且,他們之所以選擇到城市生活,是因為他們和兒女之間互有需求。我們常說的“養兒防老”就是一種代際互惠,盡管老漂族由於年齡、身體狀況等因素,期待孫輩有所回報可能是不切實際的。但是,他們也可以對子女和孫輩抱有期待,比如看到孫輩結婚生子,能夠實現四代同堂,這種期待能夠為長輩提供情緒價值。如果子女、孫輩都對老人足夠關心,老人是可以收獲兩代人的支持的。

此外,大部分老漂族會覺得自己完成了一種使命,他們帶著使命感在城市生活,這是中國父母的重要情結。他們不僅要照顧子女,還要照顧孫輩,甚至能力允許的話他們也會非常樂意去照顧曾孫輩,這在老人看來是一種成功和成就。畢竟,中國的孝道文化和隔代撫養文化是結合在一起,代際之間的照料和反哺也交織在一起,所以其實很難清晰地界定老漂族的選擇是主動還是被動。

四、融不進城市,回不去家鄉,“老漂族”消失還得等多久?

很多老漂族在完成照料孫輩的任務之後,更願意選擇返鄉以結束“漂”的狀態,重新回歸到熟悉的原鄉生活環境。

這裏的選擇既有主動也有被動,從我的觀察來看,總體上以主動居多,但也存在被動的情況。主動選擇返鄉是因為在城市的生活是孤獨、焦慮的,為了擺脫城市生活的“無根性”,他們更願意選擇回到能夠紮根的家鄉。

以我的母親為例,她熱切的想回家的心情是大於要分別時依依不舍的心情的。當然也存在被動的原因,因為孫輩長大開始上學後,不再需要額外的照顧,反而需要更安靜的空間和獨立的環境,家庭對長輩的需求是逐漸減少的。但隻要子女還需要工作,老漂族在家庭中始終是能發揮作用,有或多或少的幫助的,不會明顯地感覺自己成為家庭的累贅。隻是當自己因為居住在一起產生的矛盾要多於幫助時,長輩自然會選擇返鄉。

當老漂族回到家鄉後得到的就是熟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他可以隨時去散步、打牌,和親戚見麵、聊天,這對老年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返鄉老人失去的就是子女和孫輩的陪伴,我覺得他們對兒女的想念和生活中的孤獨感會比較強烈。

子女應該如何看待父母的返鄉選擇?我個體的感受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母親在大城市的生活麵臨著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不適應,但在家鄉的生活總歸在生理層麵上是適應的,所以返鄉也是一個理性的選擇。

社會轉型所導致的人口大規模流動給很多人帶來一種無奈,當我們為了事業選擇離開家鄉就必然要麵臨和父母長時間、長距離的分離,很難做到十全十美。長輩們跟隨兒女到大城市會麵臨“無根性”的生活,需要承擔壓力和孤獨,選擇獨自在老家生活要承受對兒女的思念,這是更深層次的孤獨。我們年輕一代在城市也會時刻惦念家鄉的老人,時常覺得無能為力。社會的轉型讓很多人都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我在前麵也提到,老漂族會長期的存在。那麽,什麽時候老漂族的比例會下降,這個拐點什麽時候來?我認為至少還得等50年時間,等焦慮的中國到了從容的中國,老漂族自然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