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奶奶錄視頻交代身後事,50多萬人點讚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在視頻中,朱錦沁平靜地談起自己為死亡所作的準備:她和丈夫在上海有兩套房,為避免繼承和公證等冗雜的手續,她將一套房子給兒子,另一套則出售,把現金留給女兒;去世後單位發放的撫恤金,兒女平分。存款,除去醫療費用,剩餘的就由外孫和孫女平分。一但病重或者發生意外,她拒絕搶救,也不要過度醫療,不願自己渾身插滿管子痛苦地離去。身後事一切從簡,連骨灰盒也要買最簡單的,“能裝就行”。

“死人的東西誰要看呢?”

第一次和朱錦沁見麵,我們約在她上海遠郊的家中,擔心我不認路,她提前在小區樓下等我。十一月,上海轉涼,她身著朱紅色的薄衫,顯得清瘦,一頭銀發被秋風吹亂。



朱錦沁

房子是新裝修的,廚具鋥亮,花園裏擺滿盆栽,櫃子裏有裝飾畫和擺件,房子看上去整潔而現代。丈夫在房子裝修竣工前因病去世,現如今,八十六歲的朱錦沁一個人住在這裏。

在旁人眼中,獨居老人的生活大多是清冷孤寂的,但朱錦沁不同,她將自己的日子過得熱鬧新穎,在耄耋之年,她成為了一名短視頻平台的“網紅”。她的網名是“多肉不老鬆”,多肉是她喜歡的植物,曾經養過一百多盆,不老鬆則是她理想的一種生活狀態,“越活越年輕。”她的短視頻賬號擁有17萬粉絲。

朱錦沁於1938年在上海出生,從北京醫學院公共衛生係畢業後,她在青海從事了34年的鼠疫防治工作,後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推舉為全國政協委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從事的工作屬於保密範疇,她鮮少和家人提及。曾有同學勸她寫書,將那段黃金歲月記錄下來,但她想自己老了,寫不動了。女兒勸她,那就對著手機講一講,“這樣以後我們和孫子孫女也知道你的過去。”朱錦沁同意了。

於是,滿頭白發,戴著一副老花鏡的她,開始對著手機分享過往的人生故事,以及她的獨居日常。“今天吧,我來說說……”朱錦沁的視頻常常以這句話開頭。她講計劃經濟時代工資的分配和糧票的使用,講老年人如何使用智能手機。一開始觀看的人不太多,但她還是堅持每天講述,然後發給女兒,簡單剪一剪,再配上字幕。



朱錦沁的工作台 ©文昕

去年,她錄了一條關於老年人如何處理身後事的視頻。她沒有寫草稿,也沒有重來,在家中角落拍一條便過了。朱錦沁說,這條視頻是為了“交代交代”。人到晚年,她已經和死亡打過幾次照麵,目睹丈夫中風摔跤後離世,好友頭痛後猝死,沒能多說幾句話。

在視頻中,朱錦沁平靜地談起自己為死亡所作的準備:她和丈夫在上海有兩套房,為避免繼承和公證等冗雜的手續,她將一套房子給兒子,另一套則出售,把現金留給女兒;去世後單位發放的撫恤金,兒女平分。存款,除去醫療費用,剩餘的就由外孫和孫女平分。一但病重或者發生意外,她拒絕搶救,也不要過度醫療,不願自己渾身插滿管子痛苦地離去。身後事一切從簡,連骨灰盒也要買最簡單的,“能裝就行”。



發布後,她沒太多關注,心想“死人的東西誰要看呢?”但沒想到這條視頻點讚數高達50多萬,有兩萬多條評論,就連出門散步時,鄰居也與她聊到視頻內容,孫女告訴朱錦沁,她霸占了兩天的微博熱搜。人們在她的視頻中感受到了歲月沉澱後的平靜,麵對死亡的淡然,不禁也“想象”起自己的身後事。

在評論區,有位女孩回憶起了自己的故鄉,她說:“如果我去世了,希望把我埋在一棵大樹下麵吧,就在我們村那邊附近就行了,靠著田地和公路。”

朱錦沁想,視頻會引起熱議,“可能是因為生老病死的話題,一般人比較忌諱,但從生到死,人總是要走這一趟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沒有什麽思想包袱。我的很多同學也不避諱這個話題,有的人甚至把遺體都捐獻了。”

她並不害怕那個必然要到來的結局,“我跟孩子們說好了,我現在活著就是高高興興過每一天,盡量愛護自己的身體。”

 “我可以”

拍攝時,朱錦沁就坐在餐桌一角,穿著日常的衣服,再後來,朱錦沁買了幾個手機支架,在臥室外麵設了一方“工作台”,身後擺好玩偶和花,偶爾心情好,她還會戴上珍珠項鏈。她愛在下午拍攝,百葉窗折射出的陽光,絲絲縷縷照在臉上。

朱錦沁覺得一個人很自由,丈夫去世之後,朱她從孩子的家中搬出來,堅持獨居。她不希望打擾子女的生活。她學醫,自信能夠照料好自己。但女兒陳虹(化名)不放心,在廚房、房間和花園裏裝上三十多個監控攝像頭,隨時查看她有沒有狀況。

朱錦沁的小妹朱錦蘭(化名)遠在大慶,聽說她獨居,時常打電話叮囑她注意休息,“你現在是享福的年紀”。朱錦沁卻興致勃勃地說:“我可以”,這是她的口頭禪,“我兩隻手一邊拎一桶水呢。”



朱錦沁年輕時的工作照

在朱錦蘭眼中,大姐沒什麽特別的喜好,就是“喜歡忙”。她將自己的老年生活排得很滿。她喜歡熬夜,一天睡五個多小時,清晨六點便醒了。早餐給自己做簡單的麥片、牛奶或和雞蛋,白天,朱錦沁會清掃院子,倘若碰上風雨天,她就要去扶被吹倒的花盆,清掃落葉。下午要錄視頻、回複網友留言,晚上看女排比賽,追喜歡的電視節目。朱錦沁給自己定了目標,每天要吃六個雞蛋,至少走一萬步。

她喜歡在應用寶裏搜尋,嚐試最新的軟件,手機整整四頁,都裝滿不同的APP,她扳起手指仔細地數,僅購物用的便有六個。從最初的淘寶網購,微信微博,到如今的線上買菜,抖音B站,在線聽書,每一次網絡熱潮,朱錦沁是個走在潮流尖端的老太太,為了自己支持的節目,老太太甚至會在知乎上“吵架”、“懟”網友,有時粉絲得意洋洋,強調自己學曆高,是研究生,她忍不住回一句:“我還帶過研究生呢。”

總有網友感歎,視頻中的朱錦沁雖然年紀很大,但表達依然清晰,很有條理。女兒也說,母親的數理思維很好,是“鑽研型”的人,很要強。

朱錦沁愛做數獨,希望通過這種思維訓練來保持頭腦清醒。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做得很慢,花了好久才填出來。她不服輸,就去書店買幾本數獨的書,用鉛筆一個個填,做錯了就擦掉重來。後來她發現網上就能下載數獨,於是用平板電腦做,每天起碼做半小時,現在已經通關到大師級了。她還將數獨介紹給朱錦蘭,說是能預防老年癡呆,兩人現在已經做完十幾本數獨書,但小妹的速度始終追不上她。

“要做事,就要做好”是朱錦沁幾乎堅持了一生的原則。她在視頻裏講自己過去的故事,剛工作時,每年都要下鄉三個月,她搬著行軍床和活動桌到草原去,騎馬行走,一邊檢驗,一邊為牧區藏族人民看病。她的第一個孩子在工作中流產,那時她在實驗室連續工作了七小時,覺得肚子疼,卻沒有放在心上,學臨床的同事聽她說起症狀,告訴她可能是流產。尚未休滿14天的小產假,朱錦沁又上班去了。



1983年的10月份,朱錦沁帶隊到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的黑海公社,調查當地的烈性傳染病肺鼠疫,半途被滑落的山體堵塞前路。無奈,他們便在附近尋覓,找到遊牧的藏民遺留的兩間破房子,夜裏冷,房子沒有窗戶,他們用馬脊梁把房門堵住,寒風透過窟窿吹進來。

同行9名防疫人員,隻有朱錦沁一名女孩,大家共住一間房,她等男同事睡著後,脫去外邊的棉大衣,再鑽到被窩裏頭,天亮後,她第一個起床,把衣服都穿好,如此半個月。

後來,她和男同事們一起搬石頭開路、刨凍土,並通過遺體解剖分離出了鼠疫菌,並治好了當地感染的五名患者,通過係列的流行病調查,最終確認了感染源是牧民身邊的狗。

在她工作的34年間,原本寂寂無名的科研所逐漸變成國內較有名氣的地方病防治研究所。1985年春天,她成為青海省地方病防治研究所所長,最令她驕傲的是,1990年代,她同各省同行們一起參與製定鼠疫流行判定的國家標準,直至今日,她仍然能清晰地記得該標準的通過日期,執行日期。

朱錦蘭告訴我,在大慶時,她曾經拿到過一張《文匯報》,標題為“上海姑娘在青海”,寫了朱錦沁下鄉、帶隊和做科研的故事,占滿了一整版報紙。要強的大姐一直是朱錦蘭的“偶像”,也是家裏的支柱,在1960年代,最困難的那三年,朱錦沁仍從自己微薄的工資中拿出一部分,買些糧油補給,趁出差到東北給家人捎去。即便她們相隔很遠,但無論是自己生病,孩子升學,朱錦沁總會打電話來“指導”。大家願意聽她的意見,但又因為她直接,話語犀利,不時調侃她為“老虎”。

“與瘤共存”

朱錦蘭會追大姐發到網上的視頻。看著看著,她覺得大姐變了,不如從前健步如飛,屏幕裏的朱錦沁,頭發白得越來越多,說話也越來越慢。

印象中,要強的朱錦沁罕見地展現出脆弱,是在2019年丈夫確診肺炎時。朱錦沁在照顧他的同時,也查出胰腺有腫瘤,可能是胰腺癌。學醫的她明白,胰腺癌是癌中之王,上月剛見過的好友、醫學院的同行,都是因為胰腺癌相繼去世。但彼時在丈夫住院,她顧不上自己。

疾病洶洶,她知道應盡早將身後事交代好。朱錦沁曾和丈夫商量:“我如果是胰腺癌,走得快,我先走,你一個人可以住到女兒或兒子家,你將他們從小帶大,可以的。”麵對死亡,她頗為坦然,但丈夫搖搖頭,聽不進去。

朱錦沁帶著丈夫看病問診,住院時陪護,封控時替他打針,但丈夫的身體還是一日日衰弱下去。直至2020年,丈夫在醫院內摔倒中風。

朱錦蘭記得,從來不流淚的大姐,第一次在電話裏痛哭。

丈夫離世後,女兒又帶她去做檢查,醫生勸朱錦沁做穿刺檢查,看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她卻拒絕了。她自己做過權衡,如果不是胰腺癌,自然好。倘若真得了,不到兩三個月也就走了,她了解自己,知道結果,心裏不痛快,反而走得更快。如果這是生命最後的歲月,她不希望在恐懼中度過。



起初她還有些緊張,後來她度過一個又一個“兩三個月”,便漸漸放下心來。但她還是能感到自己變老了,腿變得很沉,著急的步子不得已慢下來。她曾引以為傲的好記性,也一點點衰落。她仍然能記住舊事,時時刻刻,精準回憶,錄視頻時從不用打草稿。但對於新發生的事,她卻極易忘卻,從剛開始找不到眼鏡,水杯,後來連愛玩的手機也忘了放在哪,在尋找上虛耗了許多時間。

獨居近兩年,朱錦沁覺得“生活中大多是小問題”,如電視機壞了,便找鄰居或維修工來上門幫忙,她好學,還讓維修人員教自己如何解決類似問題。“很簡單”,她的手一揮,大多是插銷的問題,重插就行。她修過,但有一日,她連續拔過許多插銷,才能找到真正出問題的那一個。

朱錦沁和與醫學院的同學,每五年會在北京聚一次。有一回她留在上海,沒去,正坐在馬桶上刷手機,忽然接到朋友的電話,語氣著急,說:“你快查一下某某同學的家庭住址,他不記得怎麽回家了。”

她把這件事當笑話,講給女兒聽。實際上,她自己也反複做著同一個夢——夢裏她看見一個水坑,卻繞不過去,始終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衰老中,她也理解了當年的母親。退休回到上海後,她感覺母親的脾氣變得壞了,兩人難免吵架。因為韌帶鬆弛,母親無法彎腰剪腳指甲,便常叫朱錦沁來幫忙。那時的她才58歲,剛退休不久,後又到中學工作,攢錢,買房,養家,忙似一團火。實現了自我價值的人,總是習慣與時間抗爭,她難以體會人竟能老成這樣,無力成這樣。

現在的朱錦沁,也開始覺得剪指甲困難,但她極少尋求女兒的幫助。視頻裏,她解釋道,自己不願給孩子添麻煩。私底下,卻輕聲對我說,或許女兒也難以體會如今的自己。

陳虹每天都會在手機上看實時影像,一日聽母親提到朋友在睡夢中離世,便又在臥室裏再加一個監控攝像頭。以此勾勒出朱錦沁一天的行跡。偶爾的,女兒也希望媽媽能“麻煩麻煩”自己,如果在做事時跌倒,那才是更大的麻煩。

朱錦沁因獨居成為網絡焦點後,有節目組通過她的孫女邀請她錄綜藝,節目組想找個年輕人與她在家中同住21天。孫女原先覺得有趣,替她應承下來。朱錦沁問是男生還是女生,節目組稱不知道,又聽說上一個拍的是劉雪華,思前想後,她還是拒絕了。她認為劉雪華是明星,而自己是一個普通的人,“我隻是講我的生活”。

剛開始發視頻時,朱錦沁堅持日更,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童年趣聞,工作往事,同事情誼,不過光陰的故事總有尾聲,慢慢地變成每周一更,兩周一更……但總有新的場景在她的視頻中呈現,過去的事講過了,她便分享時下熱門的綜藝,圍爐燒烤,偶爾興起,想給回家的子女包一頓餃子,她也興致勃勃地記錄下來,還不忘在鏡頭前教網友擀皮子的技巧。

2023年的最後一天,上海放晴,她特意戴上紅色圍巾,掐著零點,給同事和網友送上新年祝福,更提醒大家留意當下的流感和肺炎。網友被她的笑容感染,留言說:“奶奶越說越有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