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一張10年後才能看到的照片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文|羅曉蘭

編輯 | 陶若穀

打開本子,張琪想了10分鍾,才硬著頭皮,撥通了第一個電話:

“你好,你是××嗎?”

“我是,你誰呀?”

“10年前有一個叫膠片封存的項目,您還記得嗎?(電話那頭沒了聲音。)五道營胡同,那個拍照。”

“我想起來了,怎麽了?什麽事兒?”

“時間到了,請你回來看展。”

有人記不起,有人說打錯了。還有的聯係不到,張琪給一起拍照的朋友打過去,對方很冷淡:(跟那個人)早就失聯了。有一個人寫,“10年後要去加勒比買個島,不展成就跟你急”,結果電話都沒接。一個男生因為合影的女朋友變成前任,一直惦記,提前問張琪:當年的照片兒怎麽著了?同樣的原因,中途提出要撤銷不參展的,還有不少。

一個地鐵司機,當年堅持在婚禮現場拍照,但說要來的話,隻帶孩子,不提愛人,最後也沒見著。還有個胖姑娘,接電話時高高興興的,聊到最後說來不了,要化療。她跟張琪說,不一定能看到了。張琪記得,她當時拿著糖葫蘆,和朋友一起,六七個姑娘對著鏡頭大笑。

當年的照片內容各異。孕婦捂著肚子,在布置好的嬰兒房裏。個體戶在自家的店裏,記錄裝修前後的變化。一個開店的女孩,要搬離租了6年的店,想拍攝留存。她看過一部美國電影,一群小學生把願望埋在校園裏,多年之後再挖出來。張琪的鏡頭裏,正是春天,她拿著芍藥,坐在店門口,小板子寫著“將離”——這同時也是芍藥的花語。





●拍攝膠片封存項目的女孩。

蟲子和丈夫正在五道營吃蛋糕,偶然聽到張琪介紹,覺得有意思,匆匆拍了。她在儀器儀表公司上班,覺得北京太大,節奏太快,每天開車通勤單程都要40分鍾。她和丈夫都喜歡雲南,幾乎每年都去玩,渴望在那裏擁有一處小院子。拍照時,兩人相依而立,小黑板上記錄了他們的甜蜜——你們開始麗江的恩愛生活了嗎?

許多年輕人的愛情被定格。球球拍照那天,和丈夫穿了情侶裝,從天津趕來。他們借了家咖啡館,麵對麵坐著,丈夫問球球,咱倆說點兒啥?——我也不知道。——我們好像在談判。看著丈夫一臉嚴肅,好像在談以後錢誰管,家務誰做,球球一下就笑了。那是2015年,他們剛剛結婚。球球拿馬克筆在A4紙上寫:你好,2022。被問到封存幾年,她選了七年之癢的這一年。丈夫的紙上寫:“你有U盤嗎?”剛談戀愛時他們還是同事,單位組織培訓,這是他們加了微信說的第一句話。



●球球和新婚丈夫。

拍攝短短幾個小時,結束,彼此道別,說一句帶著江湖氣的話:十年後再見!大多數人再沒見過。2022年,張琪第一次看到參與者的成片,臉都記得,他感慨,“太近了,10年就像昨天。”

做這件事的靈感來自一張遺失的老照片。2010年,張琪在攝影論壇上看到有人買到歐洲老式相機,裏麵遺留的膠卷衝洗出一張家庭合影,他突發奇想,要聯係到相片中的人。在微博上發帖,有同樣好奇的人找過來,建了二三十人的QQ群。

其中一個女孩根據照片中的車牌號,定位到德國的布朗斯維克。網友整理出當地媒體列表,但郵件發過去,甚至給市長寫了信,都被婉拒。好在一家電台找過來,很感興趣是什麽驅使張琪來尋找。張琪解釋了很多,發現越說越不清楚,最後直接說:“可能是緣分。”

同時跟進的還有家當地報社,速度更快,報紙賣出沒幾個小時,報社接到了電話:我就是照片裏的小孩兒。借由報社和充當翻譯的女孩,張琪和對方有了溝通。舊照片是1984年拍的,張琪問對方:能不能拍一個現在的全家福?那邊說:好,我們湊齊一家人拍了給你。





●德國家庭今昔照片。

時隔近30年後,照片裏人少了,人又多了。舊照中的老人去世,孩子長大,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張本已雪藏的舊照片,因為一群人的好奇,促成了飄洋過海的聯係。

以前去西藏拍風景,張琪被學藝術的朋友批評:庸俗,那個美是大自然的,沒有你什麽事兒。那時他在通訊公司做銷售,錢賺得多,但內心不認可請客吃飯、給回扣,也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覺得自己被工作慣性帶著走,變得麻木。

30歲時他辭了職,轉行搞自己喜歡的攝影,在五道營租了間服裝店的一半。一邊幫老板賣衣服,一邊給遊客拍照,勉強賺夠店租。幾年後開了工作室,開始追求6000塊錢一張的大畫幅膠片,被人懷疑是詐騙。膠片封存的項目,就是那時候啟動的。但因為免費,賺不來錢,積蓄一年就花完了,後來買不起膠卷還要家人補貼。

以前,他想傳遞不麻木的人生價值觀,讓世界變好,後來工作、固定收入都沒了,發現一個人的影響太有限了,陷入抑鬱。糾結之後,他拿起數碼相機繼續拍:先把自己變好。



●張琪



●張琪保存的底片。

但項目不太順利,上街發傳單,常被認為是騙子。他要反複回答:這是真的嗎?你到底要拿我的照片幹什麽呀?夏天太熱,他暈著頭跟人介紹,講了一通,人走了。最無語的問題是:你死了怎麽辦?他想了很久,不知怎麽回答。直到有天在圖片社跟前排隊,遇見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衣著精致,白頭發,白襯衫,戴折疊老花鏡,見張琪手裏拿著傳單,問了一嘴。

張琪詳細介紹,老太太安安靜靜聽完。“真好,我也想十年以後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張琪至今記得她說這句話,淚花一下泛起來——七八十的人都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死,也不關心結果,這就是最浪漫的答案。

2022年11月的展覽現場,過半的人如約前來,和張琪寒暄這10年的近況。“像老朋友一樣”,張琪形容那天像喝醉了,除此之外,無法再描述出更確切的感覺,“它往裏走不往外走”。老太太最終沒拍,他也沒去找,因為“最美好的事已經發生了”。









●「膠片封存」項目照片。

球球一再遺憾沒能到場。她在國企工作,辦展時還有疫情,單位管得嚴,無法離開天津。“時空膠囊穿越很久之後打開,這種快樂比當時就看到要美好得多。”她覺得,封存的樂趣就在於不確定性。後來,她和丈夫幾乎每年都找張琪拍波拉片兒——一種老古董的膠卷相機,像電影裏那樣,有冒煙兒的閃光燈和蓋著布的大盒子。

她36歲了,沒生孩子,相比照片裏的樣子,胖了30斤。她和丈夫仍舊黏糊糊的,每天一起上下班。看到照片,她感歎年輕真好,“沒有經過社會毒打,滿臉的單純”。這些年,她從秘書做到了中層,但銳氣和進取心沒了。以前給領導寫發言稿,晚上十一二點才下班,但還是想做到最好,遇到事總想,“為什麽?憑什麽?”現在,她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裏,口頭禪變成,“放過吧,就這樣吧”,再也不願加班到淩晨了。

照片封存項目還在繼續,經過這十年,張琪近些年會對參與者提出三個問題:你是誰?想要拍的畫麵(和誰,在哪,拍什麽)?希望解封的時間?他還在期待一些樸實和誠懇的答案,哪怕是特別微小的情感和善意,或留不住的東西。比起拍照,他覺得回答問題、對自己認真的一刹那,才最寶貴。說他庸俗的朋友沒有參與,但他和張琪說,“多酷,即使你把黑底片給我貼上,沒有影像,不代表我這十年沒有經過。”



●張琪的留言簿。

張琪邀請參與者蟲子封存下一個十年,但蟲子拒絕了。因為工作、孩子的教育和父母養老、醫療等現實問題,她和丈夫沒有實現去雲南定居的夢。如今45歲,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太平淡,未來十年也還是這樣。

按照她的理性分析,孩子帶來的快樂就兩三分,剩下的七八分都是痛苦。她不喜歡孩子,但丈夫想要,也就生了。出於責任感,夫妻倆自己帶娃,蟲子晚上和周末都要陪孩子,下了班就做飯,帶兒子打鼓,做作業,複習……以前想走就走的旅行,變成了郊區遊。她也不再想跳槽,在公司已經幹了20年,“活得沒有什麽光了”。照片取回來後,他們擺在書桌上,時不時看看。

展覽現場張琪問,你們後來到雲南定居了嗎?——我們去了三次,都沒能定居。蟲子夫妻指著孩子,就因為他。那後悔嗎?蟲子說:如果有得選,我肯定不要這個孩子。但展覽結束,張琪看到孩子在留言簿上寫: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蟲子和丈夫的合影。蟲子供圖

(文中圖片除標注外,均由攝影師張琪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