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米2農村婦女走紅丈夫擔心她無法繼續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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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一則短視頻迅速走紅網絡,主人公“農村妮”李敏是患有侏儒症的農村婦女。已經35歲的她,身高隻有1米2,和7、8歲的小孩一樣高。在視頻裏,她說,假期了,她的女兒和姐姐一起出去玩,隻剩下她一人在家。她也想去玩,但出不去,怕被人笑話。

初三之後,李敏就沒再讀書,23歲相親嫁人,有了如今12歲的女兒。因為身高問題,她很難找到工作,這些年隻能在家裏做點手工活,賺取微薄收入。

有媒體將“農村妮”的視頻評論區形容成農村女性的一麵“哭牆”,某種意義上,她是千千萬萬困在農村的“媽媽們”的縮影——疾病、貧窮、知識、家庭等等將她們困鎖其中。許多網友親切地叫她姨,給她發外麵世界的照片。

但走紅後,李敏的家庭因此陷入矛盾的漩渦。丈夫似乎更需要一個繼續做飯、收拾家務的老婆,而不是一個在35歲這年終於找到工作的、想要獨立的女人。

北京

“放假了,我也想像別人一樣,穿上好看的衣裳,出去逛逛街,旅旅遊,吃好吃的。再有個倆仨朋友,搭夥玩,多好啊。可是,我做不到。我隻能呆在家裏,哪裏也去不了。”

2023年國慶假期,35歲的李敏在她的快手賬號上發布了一則短視頻。她給自己起名“農村妮”。視頻裏,她呆坐在農村庭院的台階上,對著手機屏幕講出這些話。呆板、麻木的臉上滿是淚水。

這隻是李敏生活裏最普通不過的一個下午:丈夫照例去廠裏幹活,女兒跟著自己的姐姐一起到縣城新開的遊樂場玩去了。姐姐身高長到了1米4左右,而李敏強烈遺傳了媽媽的基因,患有先天性侏儒症,僅僅長到1米2。因為恐懼帶刺的打量和嘲笑,她幾乎不怎麽出門。活動半徑隻局限在娘家和夫家之間。

那天,她收拾完家務,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忽然覺得很委屈。

意外的是,這段視頻迅速在網絡上流傳開。許多人因此想到自己困在農村的家人。一些社交媒體的大V評價她,是“千萬農村女性的縮影”。突如其來的巨大流量迅速引起了平台方的注意。李敏說,視頻爆火後,自己的生活闖入很多陌生人。有up主專程從山東趕來拜訪,快手公司的員工也給她打來電話,想來衡水找她。

他們告訴她,可以帶她實現願望,去北京天安門廣場看升旗。李敏不清楚這裏麵的行為邏輯,隻覺得驚喜。在此之前,她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當月下旬,她帶上女兒、丈夫、姐姐、媽媽,全家人一起去北京圓夢。



李敏在北京。圖源“農村妮”快手視頻

她也分不清坐的究竟是高鐵還是普通火車,“反正都是快車”,李敏說。她對乘坐流程完全陌生,買票、檢票都是姐姐和平台的人領著,她隻是模仿。即便如此,仍有尷尬的時刻:動車驗票口需要人臉識別,姐姐可以輕鬆過關,1米2的她卻無法被係統掃描識別,隻好走人工通道。姐姐是她北京之行的“拐杖”,她說,姐姐畢竟個子高一點,敢出去。而她人生的前35年,幾乎是封閉的。

在北京的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2023年12月23日下午,他們一家人入住升旗廣場附近的酒店,第二天淩晨4點,晦暗未明的北京清早,李敏和家人一起走在觀旗路上。許多眼光打量過來,她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李敏忽然就不想去了,“怕人家笑話”。根據經驗,以往陌生人群中間總會有嘲笑的聲音,她厭惡那種被審視的感覺。同行的up主及時勸阻了她,她才願意繼續完成這趟旅程。

很快,李敏發現北京的人似乎和老家集鎮上的不一樣,“人家節奏快,根本不會管這麽多”,即便是打量,眼神也溫和許多,“後來我就沒事了。”

她記得,看升旗當天人特別多,趕集一樣。她站在人群後麵,隻能看到很多後腦勺。站在她前麵的是一個北京大爺,大爺跟她說,一會兒升旗你就站我的凳子上。李敏不好意思,最後在別人的手機鏡頭裏看完了升旗。

一直等到6點多,人群才慢慢散開。李敏興奮地往前跑,終於到了最前麵,可以抬頭看到飄揚的旗子。一行人又去了景山,李敏聽人說,爬到最高處能俯瞰故宮。可惜當天有霧,站在那裏往下望,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第二天返程,李敏沒有帶回任何紀念品。對她來說,這趟旅程短暫得像一場美夢,離真實的生活十分遙遠。

車流和人群越來越少,高樓更迭為平房,鳴笛聲消失不見。她又回到了寂靜的東馬塚村。

東馬塚村

從衡水市區出發,要穿行過高速、縣城主幹道,繞過數條村莊小路,才能抵達李敏的家。12月下旬,北方暴雪,車窗外掠過白茫茫無邊無涯的華北平原。縣城最邊緣的村莊裏,村北最後一戶,那座石灰粉磚圍砌的院落就是她的領地了。14年前,李敏嫁過來,也將自己隱匿了起來。

丈夫是相親對象裏唯一沒有嫌棄她的人。在彼此相中之前,李敏被介紹給幾位鄰村男人——大齡單身漢,或者不會說話的啞巴——都被拒絕了。“人家長得高,看不上咱”,李敏說。在殘酷的農村婚戀市場上,個頭1米2,意味著“殘疾”,後代的基因也令人擔憂。比啞巴、聾子的“等級序列”還要低。

丈夫是她當時的最優選。他們一樣的年紀,都是頭婚,家庭條件差不多。丈夫1米6出頭,沒怎麽讀過書,幾乎不識字,結婚前一直在外打零工。

2010年10月,秋收過後,天氣涼下來,李敏舉行了婚禮。喜宴上,她記得自己穿了旗袍,踩著一雙不合腳的紅色鑲金邊高跟鞋,走路很不穩當。第二年,她懷了孕,隨後生下女兒。高跟鞋早不知丟哪裏去了。

一直到現在,她的生活單調而重複:每天早晨6點多起來做飯,7點多丈夫要出門上班,女兒住校前,也在差不多的時間去上學。人走之後,她刷鍋洗碗,洗衣服,收拾庭院。中午11點多,她要準備丈夫的午飯,保證他回來能吃上熱菜。

晚飯後,她才算結束一天的任務,有時間刷會兒手機,看看短視頻或電視劇。她和丈夫的交流有限,常常沉默著各自玩手機,“我不想跟他多交流,沒啥好說的。”

在時間相對漫長的下午,她有時會接一些手工活。串塑料花、縫掛件毛球,或者給人家捆逢年過節要用的供香。一天能掙個幾塊錢,多了能掙十來塊。不過,李敏說,這些收入並不固定,活兒沒了也就沒了。家裏的經濟支撐,主要還是依靠在附近工廠做工的丈夫。



李敏和丈夫的結婚照。殷盛琳 攝

結婚前,李敏對婚姻的想象有限。她當時最大的心願是離開父母家,不用每天做家務,也不用被鄰居指指點點。沒人告訴她婚姻還有另一麵。丈夫的糟糕習慣在婚後才顯現:他嗜煙酒如命,冬天一天能喝一斤白酒,夏天換啤酒。差不多一周抽一條煙。

一開始,李敏還會勸他,定好一天喝多少後,把剩下的酒鎖起來,丈夫就到村裏的點(小賣部)上賒賬買。後來,李敏幹脆給他備好足量煙酒,“我買還能便宜點”,她說。

早幾年,丈夫經常發酒瘋。他砸過家裏很多東西,客廳的玻璃茶幾,許多鍋碗瓢盆。臥室裏一整排的衣櫃,如今隻有兩扇門是正常的,其他都被他在酒後撞破。

因為喝酒,丈夫失去過一個腳趾頭。李敏說,之前丈夫在鄰村打零工,給暖氣片“噴白”時,有次酒後騎摩托,摔了大跟頭,腳趾頭別在了車輪底下。醫生說,指頭呈現黑色,已經壞死了,不如直接切掉。丈夫當即表示再也不喝酒了,但沒多久,酒瓶又堆在了庭院角落。管不住,李敏說,丈夫就算自個兒,沒有花生豆做配菜也能一直喝。

冬日午後,李敏坐在空曠的堂屋裏說起這些,以一種非常平靜的語氣。不管他就行了,她說,實在不行就到前院去找公婆。

李敏的普通話並不熟練,偶爾講幾句,會不自覺切換回樸素的方言。過去這些年,她沒有講普通話的語境。留在河北村莊裏的幾乎都是老人,她35歲,是留守村裏最年輕的大人。

李敏說,另外一個年輕點的,是她在村裏最熟悉的朋友,40多歲,也是外嫁過來的。兩個人經常一起去接零活,女人騎電動車載她,但除了聊點家常也沒有更深的交流。

嫁到村裏後,如非必要,她幾乎不怎麽出門。村裏鄰居除了個別熟悉的,她也不認識。她不喜歡串門,“就覺得可別扭,不如在自個兒家裏隨便”,她說,很多時候她不知道該說什麽話,怕別人不願意聽。她很少跟人談論感受與想法,問題拋出之後,她要停頓片刻再給出答案。

囿於身高與貧窮,她主動將自己放逐到更邊緣的角落。她放棄社交,對生活的期待很低,“樸樸素素就行了”。她不喜歡養花,澆水、施肥很麻煩。茶幾被丈夫砸壞之後,也沒有更換新的,屋裏顯得空空蕩蕩。每天操持家務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精力。

但短視頻的走紅,令李敏堅固的生活出現了某種鬆動——她不僅去了北京,還在互聯網上收獲很多“朋友”,讓她從農村庭院的小小天地探出頭來,看到小麥、玉米、棉花地之外的世界。



李敏家臥室櫃門已經壞了好幾扇。 殷盛琳 攝

屏幕上的IP與雪地裏的麻雀

現在,李敏在短視頻平台上的日常記錄不再是私人的表達,“圍觀”推動它完成了敘事的升級——“農村妮”的困境,成為了更廣闊意義上農村女性的困境。

和很多網絡紅人一樣,李敏開始直播。她把手機支架放在桌上,或者讓姐姐隨意擺在哪個位置,就可以對著屏幕漫無邊際地聊下去。她人生35年裏,第一次嚐試這麽高強度講話。

李敏記得,有很多十幾、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她直播間的常客。他們親切地叫她“姨”,安慰她不要緊張。有時候年輕人申請連麥,李敏會慌張掛掉,她害怕普通話講不好,磕磕絆絆的,習慣看彈幕跟對方交流。

她在新發的視頻裏講自己很少出去,以及被歧視,被嫌棄的經曆。評論區裏,年輕人們主動向她展示自己所處的世界的角落,也分享日常生活。有江蘇的女生拍了滿地金黃的銀杏葉給她,“姨,你看這個好不好看?”河南的網友曬出他的小狗,向她表露悲傷,“它已經去汪星了。”許多人展示給她自己所見的天空、晚霞、落花與山川,那些IP來自山東、新疆、貴州、雲南、廣東、西藏……

許多人將李敏看作自己沒怎麽出過門的老家長輩,帶著一種自我成長卻無力改變他人命運的自責和感傷。“你長得很像我一個離世的親人,她生前對我最好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我媽媽”,他們留言。

但網絡世界中,並非隻有溫暖和善意,視頻評論區裏,一些人寫,“自己偷偷重開就好了”“重開吧約德爾人”(網遊《英雄聯盟》宇宙中的一種生物種族,身高在1米左右)。李敏不知道重開是什麽意思,問了晚輩才知道,這裏麵夾雜著純粹的惡意與嘲諷——意思大概是,“不如去死”。

她特意錄製了兩條視頻回應,視頻裏,她仍然笑盈盈的,“好多人說讓我重開,其實我做夢都想重開。重開了,咱不要求長到1米6,咱長到1米4多就很好,最起碼不像個廢物一樣這麽活著了”,她說,“人們天天不希望上的工作,是我夢寐以求天天想要的。幾個人騎著電車,一塊上班,一塊下班,一塊去逛街,都是很好很好的,是我這輩子都做不到的。”



李敏坐在堂屋門前。殷盛琳 攝

事實上,包裹著李敏的世界是一點一點縮小的。她並非沒有主動抗爭過。

變化是從小學四、五年級開始的。她的個頭開始和同齡人拉開差距。村裏的小孩給她起外號,叫她“土行孫”、“武大郎”,李敏一聽到就哭,不再願意出門玩,也沒什麽朋友。她羨慕姐姐和村裏的同學到現在還維持著聯係,她就沒有。友誼對她來講是奢侈品。

初中時,她幸運地考上了重點班,開始住校。李敏說,最開始她還會主動找同學說話,別人都湊一起聊天、打飯,她太孤單了。但她很快發現,如果不主動,友誼就無法維係。她幹脆放棄了。“那會兒好麵子,自尊心強。”當時李敏坐在班裏第一排的角落,內心期待最好永遠不要下課,或者老師拖堂拖過去——隻有在上課時,她才顯得不那麽另類。

李敏當時已經近視,但因為配眼鏡要花錢,她沒敢跟家裏人講,成績逐漸平庸。初中結束後,她就沒再讀書。姐姐也讀到初中畢業,隨後開始輾轉各個工廠工作。李敏隻能待在家裏幫父母做家務,很多時候,她都是一個人。

唯一一次到遠方去,是輟學沒多久,她被一個在縣城打工的親戚介紹去一家肉食店工作。店鋪分三層,一層門市鋪麵,二樓是老板老板娘住的地方和廚房,三樓是員工宿舍。她不被允許到一樓去,老板怕她形象不好影響生意,讓她留在樓上收拾屋子。呆了半年多,親戚不幹了,老板隨意找了個借口,也辭退了她。

結婚之後,李敏也試著找過工作,但都沒能如願。她問過縣城邊上的粉筆廠,能不能去做裝盒工人,人家說要兩個人搭夥去碼粉筆盒,你的個子夠不到,誰願意跟你搭夥呢?她識趣地沒有再說下去。她又去找醫療器械廠,想去做縫紉機工,也被拒絕了。從那之後,她徹底放棄了工作這件事。

實在無事可做,她隻好在手機上刷電視劇,隻要是大熱的她都會點進去看看。視頻爆火後,她開始接受網友的建議做直播帶貨,能賺點生活費。但丈夫不同意她在娘家直播,那意味著沒人做飯了。男人直接躺下,在地上打滾兒反抗。這天,李敏回娘家看媽媽,丈夫怕她留在那裏不回來,早早開了電三輪來等著接她。

李敏不想把矛盾激化,還是跟丈夫回去了。十二月的傍晚,男人在冰雪凍結的路上疾行,居然還抽出一根煙來,李敏嚇得立刻製止了他,讓他注意看路。男人沒吭聲,開得更快,三輪車在鄉道上震顫。迎麵駛來的另一輛三輪車沒有避讓,男人破口大罵,長按鳴笛。

李敏斜坐在車篷裏,輕歎一口氣。狹窄的鄉村小道邊,枯枝敗葉“劈裏啪啦”地掛上窗戶,她嚇得往回縮。丈夫的車速仍然沒有減慢。夕陽將落,餘暉成了數條直線,華北平原的天色暗下來。雪地裏的麻雀受了驚,飛向更遠處。

媽媽與女兒

前幾年,丈夫經常發酒瘋砸東西的時候,李敏也曾有過離婚的念頭。但每次都被自己壓了下去。她的顧慮非常現實:如果她想過自己的生活,孩子咋辦?如果孩子18歲長大成人了,她也40多歲了。不跟這個男人過,再找一個,多半人家也有孩子,會真心實意對你嗎?會把錢給你嗎?如果再也不結婚,她又沒有謀生手段,隻能跟母親生活,對母親來說又是負擔。

“還不如就這樣,要是伸手給自個兒娘要錢,還不如瞎混呢。”她說,和丈夫起碼不是半路夫妻,他雖然有小毛病,但本質不壞,不賭博不打麻將,以前那麽難都挺過來了,就這麽過下去算了。她熟練地安慰自己。這些情緒她很少跟母親或姐姐提起,怕她們跟著糟心。

李敏母親雖然身高矮,但性格卻強勢,老太太熱愛串門,經常跟村裏人聚在一起聊天。如果有人因為身高嘲笑她,她會直接懟回去。聽說女婿家裏都不同意女兒做直播,她氣急了,直接趕過去跟婆家講道理。

這個同樣困在農村一輩子的女人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她對互聯網一竅不通,但她確定的是,女兒對著手機裏的那些人,能講許多話,心情也變好了,她不允許任何人剝奪女兒這僅有的快樂。“誰都不能不讓俺妮兒玩手機。”老太太篤定地說。

李敏小時候非常強烈地怨恨過母親,為什麽把自己生得這樣矮?她控製不住地想,如果能和姐姐一樣長到1米4左右,是不是會有完全不同的命運?初中住校後,周五放假,她隻讓身高正常的父親接她,怕和母親站在一起會引來更多帶刺的眼光。

她經常覺得12歲的女兒比當年的自己懂事很多。女兒好像並不在意這些,從沒刻意避開過她。李敏記得,每次去送女兒上學,女兒從沒提過讓她把車停遠點,也不忌諱同學們看到。有時女兒很平常叫她下來一起買東西,“那麽多學生在旁邊,她也沒說不讓我下來”。

有一回,她去接女兒,有個男同學看到了,說你媽怎麽那麽矮?女兒直接懟了回去:“你長得高?等你長過我了再說俺媽吧。”女兒12歲,身高已經超過了1米5,不會再延續自己的悲劇,這是李敏最欣慰的事。



李敏的女兒在遊樂場裏坐摩天輪。殷盛琳 攝

她常常覺得虧欠女兒。李敏說,丈夫隻有找不到東西的時候,才會跟女兒搭話,或是叫女兒吃飯。“他不會坐下來給孩子說說心裏話啊,我說的也少,不知道怎麽說。”她有些自責,覺得女兒可能不像正常家庭成長的小孩那樣陽光。

前兩年,女兒經常和同村一個女孩一起玩兒,到村邊地裏或者橋邊遛彎,現在女孩也很少來了。女兒也變得越來越不愛出門,大部分都窩在房間裏玩手機,或者跟別人視頻聊天。她偷偷觀察過,“都是小妮兒,沒啥小小子(男孩)”。

女兒房間裏貼滿了動漫海報,李敏完全看不懂。“她介紹不了兩句就不跟我說了,我都不知道是誰。”

事實上,這個12歲的女孩正經曆迷茫的青春期:她沉溺耽美,是二次元人物的資深“穀子”收藏家。她磕男性之間的CP,並剪輯相關廣播劇,在快手上有3萬粉絲。女孩經常跟網絡上的二次元“同擔”打電話,隻有在聊起那些情節和八卦時,她才能忘記現實的殘忍。

她的口頭禪是“吐了”和“有實力”。上次一家人一起去北京,她覺得北京一點都不好,“每個人(看上去)都太累了”,女孩說。

至於媽媽為什麽會覺得不能出門很難受,她還無法完全理解。“我願意在家過一輩子”,女孩說,隻要有手機就好了。她試圖用調侃的語氣消解那些沉重的部分。

隻有在聊到和媽媽在一起的場景,她的語氣才嚴肅起來。她說,她其實不喜歡在外麵遇到同學,如果和媽媽一起走,她希望不要遇到熟人,假裝看不見默默走過去就好。她不覺得媽媽長得矮令自己難堪,但如果有的選,她也不想直麵那些壓力。

媽媽的視頻火了之後,她沒去翻來看過,有同學刷到了告訴她,她笑笑也就過去了。女孩希望這事能趕緊過去,“網絡是網絡,現實是現實”,她想要兩個世界涇渭分明。

遠方

很難說清過去幾個月的經曆多大程度上改變了李敏的生活。見到她時,她的日常與之前差別不大——仍然在做飯、洗衣、收拾庭院。但似乎,這些活計開始被賦予意義。她會用視頻記錄自己做了什麽,事無巨細地分享給屏幕對麵的陌生人。

她夠不到普通的灶台,就把砧板、麵盆放在低矮的木板床上,炒菜用的電飯鍋放在更矮的木茶幾上。洗衣機沒辦法更改高度,她夠不著沉在底部的衣物,就踮起腳,用一根長長的木棍伸進去,挑起來。

她開始尋找日常裏的樂趣:一場大雪遮蔽整個村莊,院外破敗的土路顯得幹淨、通透。她抱著家裏的貓咪出門,“遛貓玩去嘍”。踩在積雪上,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小貓跑得比她還要快。積雪消融後,李敏發了新動態,她站在庭院台階上,孔雀藍色的堂屋門前,和小貓一起懶洋洋曬太陽。

因為家庭矛盾,李敏已經停播了一段時間。她努力想要找到平衡的方法,比如把直播地點搬到和丈夫的小家來,在不耽誤做家務的同時,能有點自己的事情做。生活裏能讓她開心且覺得有意義的事情實在太少了。

記憶裏純粹的快樂都發生在久遠的過去。在大家都一般個頭的小時候,她隻是普通小孩裏的一個,經常跟著叔叔家的弟弟去田裏瘋跑著玩,“那時候嘛也不尋思”,她說,當時爸爸在村裏的膠管廠給人燒製膠塞,用炭火爐子把橡膠融開,放進模具,靠做苦力和種地養活一家人。

廠子離她家很近,小時候李敏經常溜進去玩,喊爸爸吃飯。冬天他們那裏可暖和,她說,膠升溫的時候像橡皮泥一樣軟和,有時候她會拿一點玩。 “大了就不敢出去了”,命運變得像凝固下來的橡膠一樣堅硬,是後來的事。



三輪車裏的李敏。殷盛琳 攝

現在,在她35歲時,命運終於眷顧了她。直播帶貨是她第一份正式的、自己拿到的工作,李敏不想放棄。這份工作在家就能完成,而且不需要和現實裏的人打交道。和廠商溝通的過程,她會拜托姐姐幫忙。

那些鼓勵她直播帶貨的網友,推動了齒輪的轉動。某種意義上,他們移情、鼓勵李敏走出去,比請求自己的媽媽做出變化要輕鬆。他們在她直播時分享細碎的日常,陪她做飯閑聊,有人發了照片比對覺得她像自己母親:利索的齊耳短發,說話習慣性皺下眉頭,手上似乎一直有活。“農村妮”的視頻評論區,也成為了一些小鎮女孩們的情緒發泄地——

她們如今走向更廣闊的世界,一定程度建立在母親的苦難之上:“我的媽媽上午做生意,下午當家庭主婦,洗衣服做飯,她也是這樣的。我去了好多地方,她卻隻能在家,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出去。”“記得初二的時候,我問我媽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媽沉默了一會兒,用幾乎開玩笑的語氣說,‘我哪也去不了’,那一瞬間我好像一下就長大了。”

李敏也寄望於直播這個新機會,她想攢錢到縣城買個小房子。“有了房,孩子說對象,人家到家裏來感覺就不一樣了。有我這個媽也不會拖累閨女了”,她說。

女兒是她的最大期待。她想讓女兒一直讀到大學。李敏對大學的印象全從電視劇裏來,她看過《一起同過窗》,裏麵展示的大學生活是自由的,課程不像中學一樣緊張,還能參加社團,自己找實習工作。“可好哩”,她說。她想讓女兒代替自己去觀察這個世界,去比北京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