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魯兩省交界處，江蘇省連雲港市東海縣因盛產天然水晶而出名，因興建了大中小型水庫60多座，還有“百庫之縣”的美譽。在該縣青湖鎮下轄的泉溝村、界埃村等村莊周圍，就有磨山水庫、界埃水庫、朱州水庫等多座小型水庫，這些水庫邊有河流直通江蘇省內最大的人工水庫石梁河水庫，水土資源優渥。
然而，被村民當作灌溉用水來源的磨山水庫，在近兩年卻被曝出，有人在水庫水體及水庫邊填埋黑色不明固體。
連日來，極目新聞記者實地探訪了解到，盡管村民向當地環保部門舉報了此事，但黑色固體仍沒有清理完。它究竟是什麽？來源是哪裏？對水體是否存在汙染？這些疑問仍沒能得到讓他們滿意的答複。
1月11日，連雲港市生態環境局和連雲港市東海生態環境局相關部門回應極目新聞記者稱，黑色固體為一般固廢，公安部門和環保部門正在處理此事。但對於村民的其他疑問，對方也未能給出答複。
正在現場裝載黑色固廢的大貨車，不遠處可見磨山村
庫區挖出發臭的黑色固廢
近日，江蘇省連雲港市東海縣青湖鎮原磨山村村民王女士向極目新聞記者反映，她所在的磨山村於2020年並入泉溝村。從2020年開始，有人連續兩年在村裏的磨山水庫填埋黑色固體廢料，填埋物氣味刺鼻，很遠都能聞到。一開始，有村民誤以為是肥料，還運到地裏用來種花生，結果花生沒有發芽，導致顆粒無收，村民們這才發現不對勁。有的村民向泉溝村村支書顧某雷反映這一情況，顧某雷帶人到現場對填埋行為進行了製止，並向村民承諾將清理幹淨填埋的固廢，還稱青湖鎮政府和當地環保部門也進行了調查處理，不會有什麽問題。
王女士稱，2023年7月1日，村民們到磨山水庫查看時發現，水庫邊出現了一些深坑，裏麵有很多黑色的固體廢料。他們還發現，水庫底部的土壤也變成了黑色。他們認為，仍有人偷偷地在此填埋固廢。
1月9日，極目新聞記者來到位於東海縣青湖鎮的磨山水庫，見到了王女士等村民。水庫距離原磨山村的村落很近，僅300多米，西側緊挨著的一條河流，向北約4公裏後，匯入江蘇省最大的人工水庫——石梁河水庫。磨山水庫的東北角有一家名為連雲港鑫昌達新型建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鑫昌達建材廠）的企業，緊挨著水庫。村民稱，該企業已被關停。在鑫昌達建材廠與水庫之間，有高如小山的土堆，土堆北側有鐵皮圍擋和水溝阻隔，難以通行。
黑色大坑中可見明顯的黑色固廢
記者在村民的帶領下進入圍擋中，在高聳的土堆上發現了數個露天的大坑，坑內表麵不同程度分布著與泥土混雜在一起的黑色固體。另有一處目測深度在5米左右的深坑中，一側有大量這樣的黑色固體，散發著難聞的臭味，坑底部的積水呈暗黃色，有油浮在水麵。坑邊有用一塊塊的板材鋪就的車道，上麵散落著黑色固體，後方有一條條車輪碾過留下的痕跡，通向鑫昌達建材廠。
現場航拍畫麵顯示，鑫昌達建材廠與水庫之間還有多處這樣的露天大坑。在建材廠內一角，地麵上還鋪滿了大量的黑色不明固體，看起來與坑裏的黑色固體相似。
建材廠一角堆放的不明黑色固體
磨山水庫的水看上去較為清澈，能看見底部的黃色砂土。然而，淺水區水底的黃色砂土被村民用鐵鍬鏟開後，露出的卻是與深坑中相似的黑色固體。隨著砂土被鏟起，有顏色如墨水般的黑水湧出，砂土散發出臭味，黑色的固體隨之在水中擴散開。
在水庫東北方向約500米處，有數十個大小不一的水坑，記者走近看到，坑邊是石頭材質。村民稱，這塊區域是石頭地，之前村裏人在此采石頭造房子，逐漸形成了這些石坑。在其中兩個石坑中，村民們又挖出了同樣的黑色固體，散發出刺鼻的氣味。村民們又從旁邊挖過來一些土，呈土黃色，與黑色固體對比明顯。“正常的土應該是這種顏色的。”村民王女士說。
石坑中變黑的土與正常土對比
在現場，極目新聞記者遇到鑫昌達建材廠的一名員工。其表示，這些黑色固體是一般固廢，不是化學廢料。但對於這些固體是從哪裏運來的等更多問題，該員工拒絕回答。
1月10日下午，記者再次來到磨山水庫看到，一台挖掘機正在上述5米左右的深坑邊挖土，挖出的土被裝到了大貨車上，旁邊還有幾輛大貨車車廂已被裝滿，停在建材廠一側。磨山村村民們稱，這些人是要在夜間將黑色固體進行轉移。
在磨山水庫的西側和南側靠近岸邊的淺水區，記者也嚐試挖了水底。在水庫西側挖出的是黃泥，在水庫南側挖出的是沙子，均沒有發現水庫東北側挖出的黑色固體，也沒有黑水湧出。
水庫西側岸邊挖出的黃泥
村民盼知曉黑色固廢的成分
極目新聞記者在磨山水庫周邊村莊走訪了解到，水庫的水主要被村民用來灌溉農田，村民們飲用水來源主要是深層井水和自來水。多位村民稱，附近村裏的人基本都聽說了有人在水庫填埋東西，傳言是“有毒的化工廢料”，他們擔心水庫的水已受到汙染，但目前沒有人檢測過水質。
泉溝村一名村民稱，因為沒有別的水源，她家隻能照舊用磨山水庫的水種莊稼，好在目前還未發現莊稼和農田有什麽異常。一名50多歲的村民表示，聽說這事後，她改變了用水習慣，將井裏打的水用來洗漱，喝水則改用自來水。
還有村民稱，有人在磨山水庫承包養魚，近幾年有一次水庫水麵上浮了很多死魚，傳言是因為水被汙染。在那之後，他們不敢吃磨山水庫的魚。“趕集時賣魚的商販會強調，他賣的不是磨山水庫的魚。”泉溝村村民張女士說。
界埃水庫和磨山水庫相距約2公裏，界埃村老人沈先生告訴極目新聞記者，以前兩個水庫差不多大，但現在磨山水庫已經約是界埃水庫的兩倍大。前兩年，磨山水庫裏的水還被放幹過，有挖掘機將水庫底部的泥土挖出，大貨車將整車的固體廢料倒入其中填埋，他們村有人過去看過，“廢料拉來的時候，是一袋一袋裝的，有很臭的氣味，讓人感到頭暈。”
原磨山村村民董先生也向記者介紹，固體廢料被拉到水庫進行填埋應是2020年前後的事，用重卡整車整車地運來，還是用袋子裝好的，有人將袋子裏的廢料倒出後填埋，當時還有村民將空袋子撿回家。
東朱洲村村民指稱的被填埋的水塘
王女士表示，三年前附近的東朱洲村也被填埋了少量固廢，後來遭到該村村民的阻止。極目新聞記者在東朱洲村走訪時，該村多數村民都表示知曉村裏被填埋固廢的傳言。多位村民稱，村裏南邊原本有一處水塘，三四年前突然被填了一部分，聽人說是造房用，不過大家也不知道是誰家要造房，直到現在，填起來的土地仍空在那裏。
村民施先生記得，大約四個月前，這處水塘裏的水突然變黑了。他認為固廢就被填埋在這裏，但村裏人都不知道其中詳情。極目新聞記者在現場看到，這處水塘與一所幼兒園相隔20米左右，往北約50米是東朱洲村村委會所在地。
磨山水庫周邊的不少村民告訴記者，當地關於磨山水庫“毒廢料”的傳聞沒斷過，但村子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地方，他們沒法搬走。他們也想知道，水庫土裏那些黑色固體到底是什麽？會不會有汙染？
當地曾稱是磷石膏
2023年9月，曾有媒體對此事進行過公開報道。對於黑色固體是否為化工廢料的問題，當時連雲港東海生態環境局工作人員回應稱，那是一般固廢磷石膏，是水庫邊的鑫昌達建材廠堆放在磨山水庫邊的，沒進行填埋，臭味有可能是因堆放時間太久形成的。至於水庫底部的土壤變黑的原因，工作人員則表示，正常的土質經過水長期浸泡之後，泥土基本上會變色。
工作人員還稱，接到村民舉報後，該局已督促涉事企業將露天堆放的磷石膏進行清理、轉運。至於水庫曾出現死魚的情況，其表示，是有人在水庫中養魚，撈魚出售時，有少量魚跑出後死亡，“不是因為堆放化工廢料導致的死亡”。該單位已委托重慶一家司法鑒定公司對堆放磷石膏區域的土壤進行采樣，也從磨山水庫中采集了樣本檢測水質，具體報告還未出台，後續將根據檢測報告有針對性地處理。
村民此前反映此事收到的回複（受訪者提供）
王女士此前收到的一則官方回複顯示，2023年7月，她谘詢了固廢掩埋的問題，東海縣政府回複稱，經東海縣環保局、青湖鎮環保所檢查，服務對象反映的化工廢料傾倒水塘位於連雲港鑫昌達新型建材有限公司廠區南側，磨山水庫北岸，現水塘中水質觀察較清澈，服務對象反映汙染處屬該公司於2021年3月從連雲港某企業拉生石膏作為生產原料使用，倒在了這個水塘。2021年4月底被群眾舉報後，青湖鎮政府組織處理，該公司於2021年5月初將水塘內的再生石膏清理完畢，移放至公司西側的原料堆場。東海縣環保局執法意見：立即將原料堆場中露天堆放的再生石膏轉移至原料倉庫規範貯存，同時接受生態環境部門進一步處理。
連雲港某企業與鑫昌達建材廠的合同複印件（受訪者提供）
村民們向記者出示了一份合同複印件的照片，相關信息顯示，上述連雲港某企業與鑫昌達建材廠於2020年10月簽訂供銷合同，該企業作為甲方，與乙方鑫昌達建材廠約定根據甲方要求轉貨，貨品係再生石膏。合同其中一點要求，乙方不得將甲方提供的產品傾倒、填埋及流向養殖行業或食品、藥品等供應鏈企業，乙方承諾，所有產品直接作為燒磚原料使用。合同有效期為一年。
王女士告訴記者，村民們反映此事至今已許久，水庫底部及水庫邊的土裏仍分布著大量的黑色固體。黑色固體究竟是什麽？從何而來？政府部門承諾的水庫水質檢測結果是怎麽樣的？至今沒有明確的答案。
有涉事人員被拘留
資料顯示，磷石膏主要有灰黑色和灰白色兩種，主要來源於濕法磷酸工藝產生的一般工業固體廢物，其90%以上為二水硫酸鈣，還含有少量的磷、氟、有機物、氧化物以及少量重金屬和放射性物質等雜質，對環境有較大的影響。在降雨和長期堆存中，磷石膏浸出液會汙染地表水、土壤和地下水；磷石膏中的磷、汞、鎘和放射性元素等有害雜質會隨著蒸汽進入大氣，也會對大氣環境造成危害。
“不知道這些固體廢料是從哪裏拉來的，但可以肯定不是磷石膏。”一名知情人士向極目新聞記者透露，鑫昌達建材廠隻是一家燒磚的窯廠，他曾在廠裏工作多年，能識別磷石膏。天眼查顯示，鑫昌達建材廠的法定代表人為施某洲，此前是附近東朱洲村的村支書。這名知情人士和多位村民表示，鑫昌達建材廠與原磨山村村支書薛某井也有關。王女士等村民也認為，薛某井在鑫昌達建材廠有話語權，“以前我們在建材廠買磚，還有建房的時候要在水庫挖土，都要通過薛某井的同意。”
極目新聞記者聯係上薛某井，他表示，自己2020年離任後，便不再管村裏的事，之後他離開了村裏。磨山水庫出現黑色固體一事，是在他離任後發生的，他也是聽人說起才知道，他不知道其中的具體情況，公安部門也沒有找過他調查，隻知道這件事與鑫昌達建材廠有關，廠裏的負責人已被拘留。薛某井介紹稱，鑫昌達建材廠原址是原磨山村村民股份製的磚廠，在2007年建成，幾年後應上級指示關停。
公開信息顯示，鑫昌達建材廠近年曾四次因環保問題，被連雲港市及東海縣兩級環保部門處罰。其中，2021年3月8日至9日，鑫昌達建材廠在隧道窯南側場地露天堆放約100噸的煤矸石、爐渣物料，未采取有效覆蓋措施防治揚塵汙染，被行政處罰並罰款1萬元。2023年3月24日，連雲港市生態環境局執法人員現場發現，公司南側場地於2023年3月21日開始堆放約1000噸易產生揚塵的頁岩物料，未采取有效覆蓋措施。一係列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汙染防治法》規定，構成了環境違法行為，鑫昌達建材廠因此被行政處罰，並罰款11萬元。
記者又撥打了鑫昌達建材廠在企業登記平台的電話，試圖詢問相關情況，對方接通後掛斷。另據東朱洲村村民稱，施某洲目前已被公安部門控製。1月12日，施某洲的兒子回應記者稱，鑫昌達建材廠目前由公安管控，他不清楚關於磨山水庫黑色固體的相關情況。他父親被公安部門控製也不是因為此事。
青湖鎮幹部馬樹鋒表示，公安和環保部門都已介入處理此事，磨山水庫被發現的黑色固體是磚廠的原料，也沒有埋在土裏，隻是堆在水庫邊。但記者詢問其村民舉報已半年時間，為何處理進展緩慢，對方沒有回應。
據連雲港市東海生態環境局信訪辦一名沈姓負責人介紹，經南京一家機構檢測，在磨山水庫發現的黑色固體為一般固廢，已經轉運到一家固廢處理中心進行處理。記者詢問其處理進展，對方表示需谘詢業務部門，至於2023年9月對磨山水庫土壤和水采樣的檢測結果如何，其表示不清楚。
連雲港市生態環境局工作人員回應稱，此事局領導和市領導都作了批示。該局固體廢物與化學品處一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關於磨山水庫有人填埋廢料一事，已有涉事的相關人員被拘留。該工作人員否認了填埋的固廢係磷石膏的說法，“沒有磷石膏”，至於具體是什麽物質，其表示相關資料已由相關部門收集，他不便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