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騎手:“月薪過萬,還是被罵底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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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關,鬧劇卻愈發多了起來。

山東濟南一名護士就給全網鬧了一出“打工人死命為難打工人”。

事發經過很簡單。因為這位護士的外賣收貨地址沒有寫詳細,外賣員無法送餐到手中,兩人在爭執是誰的責任時,護士突然怒氣衝天,對著外賣小哥吼出一句:

“你就是社會底層!”

不僅外賣小哥,很多網友都無法容忍這樣的侮辱,紛紛加入討論。

有網友說,這種素質的人在醫院工作,是社會的悲哀;更有網友說,一個月工資3000的人嘲笑月工資10000的,哪來的勇氣?

護士的怒斥,也揭開一個殘酷的事實:其實,大眾媒體早就把外賣員、快遞員塑造成「底層老百姓」的代言人了。

看多了的人都明白,流量鐵律裏,騎手的悲慘程度與話題熱度成正比,騎手地位的高低與互動頻率成反比。

畢竟,刻板印象才是第一生產力。

問題在於,人們似乎沒有想過,正是這些俯視、同情的目光,讓一些本不算底層的群體成為了遭人排擠的底層。

外賣裏的傲慢與偏見

郭德綱有個相聲說,你不能老朝上看,朝上看非死不可,你要朝下看,你會活得很快樂。

朝下看,可能是生活智慧,也可能是流量密碼。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明星cos外賣小哥成為一種時尚。

前有女主持錄綜藝送外賣全程五個保鏢陪同;後有女導演首秀拍外賣小哥獨居外灘公寓被批“自我感動”,就連此前宣布退圈的一位男星也在直播裏透露自己在“收破爛送外賣”。

身為大明星,躬身騎電驢,cos底層就像拿著VR玩了把遊戲,驚險、刺激、還圈粉。尤其是,下凡過過苦日子,就能鍍出個“接地氣人設”,展現自己強大的共情能力。

最後發條九宮格微博,搭配一個路人偶遇直拍的熱搜,換來粉絲感慨:

“你們知道他有多努力嗎?”

歸根結底,你覺得外賣員會期待一個開著保時捷的明星搖下窗戶高高在上地說一句“我懂你”嗎?

當然不。

他們期待的很簡單:多理解、少投訴、別同情。而不是好好的靈活就業,變成綜藝明星的跨界;努努跑個月入過萬,還要被當底層拿來消費。

前仆後繼的“cos熱”,揭開了人們對騎手的第一層偏見——跑外賣是底層勞動,需要被關照。

“習慣性俯視”的心態有多麽普遍?從近期的一則新聞也許可以看出。

12月5日,青島一小區保安與外賣員發生爭執,保安連捅數刀將外賣員刺死。

對於這樣一起惡性刑事案件,居然有大量詰難受害者的聲音冒出,把外賣員人生過去的“失敗”經驗作為攻擊靶心。

隨手翻看幾個標題:

《青島被保安刺死的32歲外賣員,竟然花100多萬留過學》

《2023最悲傷故事:普通人,千萬別作死》

《太痛心!借百萬送兒留學,回國卻無法就業,送外賣6天遭刺死...》

通篇看來,帶刀上崗的凶手隱形了,受害者卻被瘋狂補刀——嘲諷他留了學還是得幹苦力活,就連平日釀酒,三餐吃土豆、雞肉、三文魚等生活細節也被放大,成為批評者眼中“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力證。

看客們一句輕飄飄的“他就不該去送外賣,應該當白領”,直接給這位努力謀生的年輕人扣上了原罪的帽子。

潛台詞是,送外賣低人一等,做錯選擇自作自受。

這是看不起誰呢?

輿論的失焦,點出了人們對騎手的第二層偏見——跑外賣是人生下下策,非必要不選擇。

目前,全國靈活就業人員達2億人,其中有騎手、主播、網約車司機、網課老師、自由撰稿人等,工作並不分高低貴賤,這些人都在憑借自己的雙手,努力生活。

若以單一的「苦」和「慘」去定義一份職業,看似是同情,其實是另一種歧視。

柏拉圖就曾說過,不要輕易同情,因為同情本身包含著輕蔑。

到底誰是“底層”?

網絡世界,人們總是樂於製造各式各樣的“底層”

人民公園相親角的大爺說:“月薪1萬是討飯。”

微博大V說:“在北京,年入100萬屬於剛剛脫貧。”

小紅書網友發問:“99年女生現狀,隻存了30萬,算不算很失敗?”

公眾號10w+爆文說:“第一批00後已經上市敲鍾了,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

製造底層的聲音裏,有兩股力量。

上麵這種是「攻擊流」,護士斥責外賣員是「防禦流」。前者意在抬高標準,給別人製造焦慮,後者意在放低標準,給自己製造安全感。

電影《寄生蟲》裏,最出名的台詞,莫過於那句:錢就是熨鬥,能熨平生活的一切褶皺。

要從收入這個硬指標來看,外賣騎手還真不是護士口中卑微的“底層人”。

這些天,有個上海記者體驗跑單,調查新職業保障流程是否跑通。網友們卻被新聞裏一個小片段“戳了肺管子”——

月入9000塊錢?!

根據北京師範大學最新的調查:有約84%的人口月收入在3000元以下,月收入在5000元以下的人口比例更是高達95%左右。

按照這個說法,這位外賣小哥的收入已經遠遠跑贏了大盤。

不知眉筆貴的大主播,大概率也不知道,有95%主播同行的月薪甚至隻夠60個“花西幣”。

整個群體來看,外賣騎手雖不像網絡主播那樣,具有一夜翻身的造富魔法,但穩定許多——上限更低,下限更高。

中國新就業形態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全國騎手工資水平的均值水平穩定在5000元左右,各省市外賣騎手的月均收入都高於當地的月最低工資標準。

可以說,沒有人比今天的打工人更懂“穩定”二字的含金量。

之前有個高校老師跑去體驗外賣,和騎手有一段簡單的對話。幾行字在平靜中隱藏著情緒的電閃雷鳴,堪比一部現實主義戲劇的開頭:

一次,邢斌問一位同在餐館門口等單的騎手“現如今啥活最苦? ”

答:送外賣掙錢苦,還有快遞中心搞分揀也苦,搬家搬貨也苦,扛地板磚上樓也苦。

邢斌繼續問:這幾樣比幹建築活苦不?

對方說:當然比幹建築活苦了,幹建築活,大工一天二百,小工一天一百八到二百;但你能拿到錢不? 半年有活,半年沒活,幹到年底工頭跑了。

以前總有人喊,外賣是高危職業。

可大家忽略了一個常識,貧窮也是一種極大的危險。

深刻知道這個道理的,是深圳一位被稱為咆哮哥的外賣員。

畫麵裏,這位咆哮哥麵對嫌跑單丟人的新騎手,忍不住激動大喊——“送外賣不丟人!小孩沒錢讀書、父母沒錢看病、債主上門討債的時候,你才丟人!”

後來有記者挖出,大哥之前是一名湖南老板,2019年在老家承包了一個工程,不料遇到甲方挪用公款虧空,導致血本無歸。他賠完了所有積蓄,賣了名下的房產,還負債不少。

好消息是,目前咆哮哥已經把40餘萬的欠債還清了,還成為了站點不少新人的“師傅”。

人們總是先入為主地覺得外賣員很慘,把一份普通的工作苦難化,也是一種有色眼鏡。

冷不丁就容易掉入一個怪圈:上層社會人捧人,中層社會人比人,底層社會人踩人。

其實啊,世人慌慌張張,唯圖碎銀幾兩。

咱們把比慘時間省下來多賺點錢不好嗎?

網絡騎手VS真實騎手

要說為啥外賣員、快遞員最容易被當成“底層”,也好解釋。

畢竟他們數量可觀,幾乎是中產階級在生活中接觸最多的體力勞動者,最能符合人們對於“底層”的想象——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會近距離接觸幾個工地上的力工或是流水線上打螺絲的工人。

去年年底,網絡上突然火了一篇文章叫《2022年冬,我在臨沂城送外賣》,作者是某大學文學院講師。

文章一出,不少真實跑單的騎手就跳出來懟這位當代托爾斯泰了。

有人質疑他兼職月跑2000單不現實,有人指出他悲憫淒慘的口吻令人不適。更戳心的是,這位住在臨沂最高端小區的老師,隻是把“體驗底層”當作文學創作積累素材的過程。

跑單兩年半的網友@位移騎手發出天問:

“在各種新聞媒體及短視頻平台中,才發現原來我送的外賣過得這麽苦、這麽難?”

老師一看:不聽。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反正嘛,上層體驗生活的捷徑,就是強行給騎手塞“底層“身份卡,然後炒作一波流量。

其實,身處流量漩渦的騎手,生活沒那麽複雜,甚至比你想的自由。

比如說,在白領們灌下1L美式把鍵盤敲冒煙的時候。你的外賣小哥可能在——蕩,秋,千。

再比如說,商家出餐慢,愛熱鬧的小哥就跑去看人打架、看老爺爺下棋。

碰上卡著不動的,實誠的小哥會直接告訴你——俺累了。

再紮心一點的,可能已經抄起十萬塊的相機拍日落去了。

還有小哥就說了啊:“每天可以騎車到處跑,挺好玩的。”

一位網友說得特別好:

不要覺得他們隻會送外賣,他們也是有夢想有精神追求的普通人。

記得第三季《中國詩詞大會》的總冠軍,就是一位杭州的外賣騎手。這位愛詩的騎手會在等餐或者等紅燈的間隙背古詩詞。他說,“能背一首是一首,背住了,那一天都很高興。”

可以說,詩詞是他精神世界的一束光。

光環加身如他,還是遭遇了網友“懂這麽多詩詞,還不是在送外賣”的嘲諷。

這讓人挺納悶的,平凡但努力的生活,怎麽就成為人們口中的“苟且”了?

送外賣也是一份工作。普通的工作者,就不能會點高雅的技藝愛好嗎?退一步說,一個物質富足但精神世界匱乏如枯草的人,和這位杭州小哥比孰與高低呢?

2021年美團調查了10萬騎手,發現其中近四成的騎手有固定房產,近三成的騎手有汽車。有18.6%的騎手在日常開支中包含了技能培訓、學習考證、學曆提升等項目,而近5成的騎手給孩子報了興趣班,比如編程、繪畫、圍棋、遊泳。

數據著實讓人驚訝,不禁想到小說《北京折疊》裏,垃圾工老刀提到“第三空間”人的心態,倆字——躺平。“變得懶散不修邊幅,兩頰像沙皮狗一樣耷拉著,讓嘴角顯得總是不滿意地撇著”。

要我看,科幻小說確實不夠現實。

真實的世界裏,誰不是一邊喊著不想活了,一邊更用力地活著。

你我皆凡人,同情不如尊重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7年前,有一篇叫《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的中國農村》的文章在朋友圈刷了屏。

作者列舉了所謂的“中國底層農民”種種不可思議的奇觀:自炸褲襠、吃玻璃、吃蟲、兒童吸煙、懷孕、農村“殺馬特”文化……某短視頻APP也第一次被輿論推上了風口浪尖。

文中的每一個字似乎都在呼喚我們:快來看啊,這裏竟然有這樣一群下裏巴人,做著這樣粗鄙的事!

這種救世主式的俯視心態,在今天有了新的變體。

這不,天變冷了,網友們開始了大討論:雨雪天該不該點外賣?

有人呼籲體諒外賣小哥、不點外賣。結果外賣小哥對這種“善良”完全不領情:“不點我們怎麽掙錢!惡劣天氣還有衝單獎勵。”

光明網評論員說了句大實話:人們有很多道德衝動,但在市場經濟裏很多時候是多餘的,甚至是有害的。

這種“體諒”的邏輯就好像村裏的善人看不得乞丐要飯,就要要把全城的乞丐都趕走,以圖他良心安寧。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副教授鄭少雄在文章《被凝視與被忽視的“勞工神聖”》裏,還講了一個小故事:

有個騎手去商場取餐,拿著餐走到扶梯口的時候,扶梯上麵有三個年輕人。

他們本來站得挺亂的,突然間就站成一排了,然後看了他一下,感覺在說 “兄弟,快,我讓開,你快走,你快跑”。

他本來想慢慢地走,因為也不著急,他就拿著一個訂單。

但是他很尷尬,沒辦法,就提著外賣跑了。

這個故事很意味深長:

凝視導致失真,進而改變了被凝視者的行為。

其實,對外賣騎手而言,空洞的抒情、泛濫的同情,都不如一句謝謝,一個平視的目光。

一名接受過《人物》記者賴祐萱采訪的騎手,在文章發表後甚至給記者發了一個紅包,對記者朋友說:“不要把我們寫得很可憐,我們並不可憐。”

所以,千萬,別讓講述底層不易、鞭撻資本無良的故事,成為一種新形式的「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