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一代宗師》過後,整整十年,王家衛沒有執導過一部作品。可電視劇《繁花》甫一開播,引起的關注度就十分驚人。
可見,王家衛這三個字,從來都是一塊金字招牌。
在《繁花》那讓人眼花繚亂的彈幕中,諸如“王家衛憑一己之力重塑國劇美學”等溢美之詞不絕如縷。
但不管是王家衛的精雕細琢,還是胡歌、馬伊琍、唐嫣、辛芷蕾、遊本昌等豪華陣容,都難掩一部分觀眾的質疑。
所以,《繁花》究竟是開年精品之作呢?還是金玉其外的過譽劇集?
商戰,男女
《繁花》改編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說,該作在2012年發表後引起不俗反響,並在2019年被選入“新中國七十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的目錄。
原作分為兩條時間線,一條鋪陳六七十年代的回憶故事,另一條聚焦九十年代的萬象生活。
小說以滬生、阿寶和小毛三個主角為核心,串聯起近半個世紀的十裏洋場。
但在此次劇集裏,滬生、小毛的部分不見了,胡歌主演的阿寶成了絕對主角。
整部劇的主線故事,講的是阿寶靠炒股、外貿迅速崛起,成為上海灘名震一時的“寶總”,並和三位身份懸殊、性格各異的女人——玲子、汪小姐、李李產生的曖昧羈絆。
某種程度上,你可以將《繁花》視作《大江大河》的另一種變奏,也是在談改革開放後的時代洪流,也是聚焦個體的拚搏奮鬥,但前者更強調商戰上的勾心鬥角,男女之間的閃躲繾綣。
劇集的首個博弈,是董勇飾演的浙商範總,想要進軍上海的服裝市場,用本土的絲光棉和歐洲的夢特嬌對抗。
範總本和寶總快要談妥,鄭愷飾演的魏總半路殺出,想通過搶走寶總的生意壯大名頭。
不料,範總手頭的貨量高達80萬件,靠散件兜售的魏總壓根吞不下。
而和大商場敲定合作的寶總,不費吹灰之力,既壓低了範總的價格,又讓後者主動送上門合作。
這其中,寶總的運籌帷幄,魏總的借勢揚名,範總的左右逢源都被刻畫的淋漓盡致。
看似處於商戰邊緣的酒店老板李李,早將這番詭譎商海看透,並從中獲利。
《繁花》沒有將這些陰謀、陽謀說透,而是藏在畫麵中,鏡頭裏,讓人咀嚼回味,就如同寶總和三個女人的情感糾纏一樣。
玲子是看似聒噪但持家的妻子,汪小姐如熱烈且傾心付出的女友,李李是氣息混沌,相互撩撥的露水情人。
寶總說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實乃無從決定,不願辜負而已。
《繁花》的看點,既在商戰的精彩絕倫,也在男女的相互推搡,其抓人心房的關鍵,在於不說破,讓劇迷自己去品。
家衛,美學
這絲迥然於內地電視劇的氛圍感從何而來呢?
當然是來自王家衛。
王家衛在談及對《繁花》這部小說的感受時,言道:“不是一見鍾情,而是一見如故。”
此話不是故作誇張,而是和王家衛的身世有關。
出生於1958年,移民於1963年,王家衛早期的童年生活是在上海的武康路和淮海路度過的。
祖父乃是聞名遐邇的園林設計師,當年法租界的不少花園都出自此公手筆。
由於特殊情況,王家衛的父母帶著他移民香港時,十四五歲的哥哥和姐姐隻能留在上海,一家人闊別多年才再次相見。
2013年,王家衛和金宇澄談改編版權時,有一句話深深打動了後者。王家衛說:“感覺您這部小說,寫的就是我哥哥和姐姐的故事”。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王家衛在他此前的經典之作裏,不斷表達對上海這座城市的眷戀。
《阿飛正傳》裏,潘迪華扮演的養母操著一口上海話,讓旭仔在離開和留下之間徘徊不已;《花樣年華》中,周慕雲和蘇麗珍租住的地方,宛如上海裏弄的縮影。
拍攝《繁花》,講述九十年代上海經濟騰飛的過程,王家衛自是將積攢了那麽多年的懷舊情愫,盡皆傾訴。
這種傾訴恰似烙印,不管是此前電影的畫麵、音樂,還是氛圍、橋段,都在劇集裏留下印跡。
標誌性的抽幀畫麵,濃鬱飽滿的色彩美學,以及快節奏的剪輯風格下,讓人物的麵孔特寫總是若隱若現,用鏡子造成虛化的重影,或是借虛焦的前景挑弄曖昧,折射人物內心的複雜變化。
這些都能在《重慶森林》《東邪西毒》和《2046》裏瞥見。
寶總和李李走出新蘭居,在潮濕的馬路上漫步,像極了《花樣年華》裏的周慕雲和蘇麗珍,但此處配樂用的卻是《阿飛正傳》裏的《My Shawl》。
混搭產生了新意,此處的寶總和李李,既互生曖昧,又都是玲瓏心腸,將對方看的太透。
王家衛的繁複錦簇,並非不適合於這部劇集,而是讓習慣於慢節奏、生活流的劇迷們,看到了更為風格化、提煉化的影像。
九十年代的上海商場是否一定如此奢靡?階層不同、身份懸殊的當下觀眾,很難以完全一樣的生活體驗對這個命題進行檢測。
畢竟,動輒上千上萬的飯局,也不過是極少數人的經曆,而大多數人在那個時代,隻能站在至真園外看熱鬧而已。
但王家衛打造的想象空間和氛圍狀態,卻是獨特而讓人留戀的。
它能讓你在迎賓大廳裏恍然眩暈,在街頭巷弄裏繾綣徘徊,《繁花》便已經超過了一大批粗製濫造的劇集。
上海,世相
在角色、氛圍之外,《繁花》的腔調還得靠海派文化和本土景觀來撐。
2021年年末的《愛情神話》,走在了《繁花》的前頭。
主演同樣有馬伊琍和吳越兩位女演員,全片幾乎都為滬語,將當代上海男女的愛情心眼兒,拍得妙趣橫生。
《繁花》的格局和視野更大,也更為綿長。
遊本昌飾演的爺叔,不僅是金融外貿行當的老法師,更是個洋氣十足的老克勒。
從他的身上,你能眺望到民國那一輩,有腔調的男人到底長什麽樣。
首集中,阿寶通過爺叔的三重考驗,敲定合作,被帶到和平飯店定製西裝,一個個高檔西裝的布料名詞,從他口中自然脫出,折射的是爺叔昔日的華彩。
隨之而來的“派頭、噱頭和苗頭”,點出的是海派商人的規矩;至於男人的“三個皮夾子”——實際多少錢、能調動多少錢、顯露出多少錢,說的是商戰中底牌、信譽和名望。
整部劇宛如十裏洋場的世相圖鑒,既讓我們看到這些“打樁模子”的麵子,也不時地袒露他們的裏子。
譬如阿寶,和平飯店、黃河路和夜東京,這是他最長去的三個地點。
和平飯店是戰壕堡壘,既顯示著阿寶做生意的底氣,也彰顯著他在上海灘的地位。
黃河路是談生意的戰場,是去紅鷺酒店吊人胃口,還是到至真園挑起噱頭?這都如兵法布陣,錯亂不得。
“但是在黃河路上吃的再好,回到屋裏去,還是要弄一碗熱泡飯,弄兩根蘿卜幹,這兩樣東西吃下去,這一天才叫完美。”
這是阿寶請汪小姐吃幹炒牛河時說的話,暗指的地點,就是夜東京。
沒錯,夜東京就是如家一樣的初心,能讓人鬆弛,卸下麵具,暫時做一個不用在商戰上偽裝的人。
《繁花》將這些或沸反盈天,或低沉輾轉,或市井俗氣,或至真至情的情節,全都摻和在一塊,構成了九十年代上海的魅力,這才是該劇讓人欲罷不能的關鍵之處。
作者:南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