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電影最偉大的導演,不幹了。
我不確定這個稱號是否會有人覺得言過其實,但我始終覺得它隻能屬於一個人。
侯孝賢。
24日,外媒報道這位大導演因罹患失智症將徹底告別影壇,2015年的《刺客聶隱娘》成了他燦爛人生的最後作品。
套用一個俗氣說法:這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今年4月,為看一場重映的《悲情城市》,我特意跑了趟香港,算是影迷的朝聖。
當時不曾想,這會是我和侯導最後一次銀幕相見。
上天開的這玩笑,未免太惡毒。
侯孝賢終其一生,不過是想捕捉正在逝去的東西:個人與集體的曆史。
恰如他曾說過的,他想償還那些最好的時光。
自攝於藏書《侯孝賢電影的城市、曆史、美學》
但如今,他卻連自己的記憶都守不住,隻能眼看一切淡去,步步退回生命的原初狀態。
作為他的忠實擁躉,我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撰文一篇。
他記不住的,就讓我們來記住吧。
在大眾聽來,侯孝賢這個名字可能會有點耳生。
他的名氣受製於艱深的風格,即便被業界奉為大神,也從不是家喻戶曉的那類。
1989年,華人第一尊金獅獎杯
那麽對他最合適的介紹,或許得從同行講起。
侯孝賢在1983年進入巔峰期,略早於內地的五代導演如張藝謀、陳凱歌等人。且他扮演的既是前輩,也是貴人:
當年台灣媒體大亨邱復生想加強與內地行業的聯動,並將更多中國電影推向國際,侯孝賢便介紹了張藝謀與他認識。
後來邱投資、張導演、侯監製,共同製作了一部電影,成為五代最輝煌的戰果之一。
即,《大紅燈籠高高掛》。
有這層淵源在,侯孝賢便成了最不用給圈內大導麵子的人。
比方說他和陳凱歌的諸多傳聞:
曾嫌棄《孩子王》太悶、無法理解;曾吐槽陳凱歌耍大牌,在紐約放自己鴿子;最直白的是一次采訪中,他直言不諱“張藝謀在本質上比陳凱歌好”。
《新京報》侯孝賢專訪
可事實上,侯孝賢也沒有更偏愛國師。
2011年,金馬獎邀請百餘位電影人票選曆史百大華語電影,侯孝賢的有三部電影入選前十,《悲情城市》位列第一。
而反觀侯孝賢自己投的票,也頗值得玩味。
當時每位電影人被要求給出一份個人30佳片單,侯孝賢毫不掩飾對楊德昌、王家衛以及對自己(笑)的欣賞,還選擇了五代導演田壯壯的《藍風箏》《盜馬賊》、陳凱歌的《黃土地》。
侯孝賢自選的三部代表作
然而與他有過密切合作、一度還十分交心的張藝謀,卻沒有得到他的支持。
他最後僅選出29部,也不願生湊名額。
這二位大導其實無甚恩怨,他們的距離,純粹是被追求的不同拉開的。
侯孝賢曾這麽評價國師:
……他會有一種能力,就是看明白人的臉色。他對所有的人和事情都會看得清清楚楚。他可以做到現在這個位置,其實也沒那麽容易。但是換成我就做不到,因為我不是那塊料,而且對我來講也沒有意義。
在侯孝賢看來,後來的張藝謀已經變成一個“政治人物”,做不到歸心,還耗空了才氣。
他甚至覺得,張藝謀如今是不敢見他的。
《新京報》侯孝賢專訪
說到底,所有對別人的評價,其實都是在評價自己。
我們未必辨得清侯孝賢如何看待其他導演,倒是很容易看出他不想成為哪種導演。
侯孝賢自認是一個思維方式更“女性”的創作者。
他說男人的腦袋隻在乎自己,而女人視野更開闊,思維更跳躍。
換到電影裏,他也不喜歡自我表達過剩的。
許多人將《童年往事》視作他的傑作,但他自己並不滿意。
因為這部自傳電影太具體,太專注於自己,拉不開距離去容納更多。
他也曾說,《大紅燈籠》若給他拍,就會效法《紅樓夢》拍成一個大家族的暗流湧動。
就如《海上花》裏清朝末年的十裏洋場,鏡頭緩慢地遊移在官、商、妓的暗網中,色彩甜膩到仿佛下一秒就會腐爛。
表麵不動聲色,深意不言自明。
這,才是侯孝賢認可的美學。
《悲情城市》裏借用日本的物哀審美,說人生應如櫻花,在盛放時飄落。
但這思維,其實源自中國古典文化的哲學洞見:
盛開之後,必是飄落。
“蒼涼”,是侯孝賢在張愛玲小說裏學來的一個詞。生命哪怕濃豔成這樣,卻還是不斷走向頹敗與淒清。
他的電影繞不開這一主題。
2007年,戛納邀請世界上35位大導每人創作3分鍾的短片。
侯孝賢帶著禦用演員張震、舒淇,拍攝了一段超出規定時長一倍的片子寄去。
為示公平,此片最終被組委會剪去一截。
侯孝賢執意要超時拍攝的內容,對大眾而言或許很難理解。
事實上,他這部短片隻有三個鏡頭,也沒有情節,拍的是台南一間早已歇業的舊影院。
為了恢複影院風采,侯孝賢特意找到當年手繪海報的匠人,再度以電影為其裝點門麵。
然鏡頭穿越曆史,影院內卻是猶如廢墟的破敗景象。
台上播放的是60年代的法國名片《穆謝特》,但時間早已改變了除電影外的一切。
這是侯孝賢自己關於電影的記憶,也是他不願被世人忘卻的往事。
一個偉大的導演能夠看穿曆史,而侯孝賢甚至預知了自己的人生。
時代更迭,人世劇變。
他最不舍的記憶,也終在創造了無數燦爛後,被驀然剪斷。
侯孝賢表麵儒雅慈祥,完全是一個好好老頭。於是很多人也想象不到,他的青春期有多浪蕩:
打架,偷錢,賭博,惹事。
這段飄蕩的歲月被他忠實記錄在《童年往事》《風櫃來的人》等作品中,才發現,原來少時看起來轟轟烈烈的燃燒日子,回憶起來也是這樣波瀾不興。
但這股叛逆感,始終存在於侯孝賢的影像中。
1982年之前,侯孝賢迫於大環境,隻能拍攝一些通俗愛情喜劇。他最早的三部作品《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略顯俗套乏味,堪稱“事業汙點”。
但在1983年,他卻一口氣推出了三部傑作:
由他擔任編劇與副導演的《小畢的故事》,與另兩位台灣導演合拍的《兒子的大玩偶》,以及使他名聲大噪的《風櫃來的人》。
如今看,這些都已經是被記載於影史中的作品。陳國富導演也曾說,在《兒子的大玩偶》之前,“沒有一種電影會被稱為‘台灣電影’”(摘自《舊象重遊:台灣電影溯往》)。
過去電影的邏輯,是拍攝最養眼的景觀、建構最美好的故事。
而侯孝賢選擇將鏡頭對準破舊、雜亂、熱氣騰騰的俗世:
然而在上映前,《兒子的大玩偶》卻遭受審查風波,被指出拍攝的貧窮落後景象會給當地的國際形象抹黑。
也的確,侯孝賢從來不僅僅記錄真實,他更要憑此去傳達對時代的批判。
這既是侯式的反叛,也是東方式的電影表達:
就好比書法、國畫,都是看似淡薄縹緲,實則每個筆觸都力透紙背、入木三分,足以叫許多人心生忌憚。
《兒子的大玩偶》講的是一個貧苦中年男人的故事。
在當時的高壓社會中,他變賣尊嚴在街上扮小醜賺錢,卻依舊無法支撐這個家。他臉上用油彩勾畫著一個巨大的笑臉,卻依舊掩不住密布的愁雲。
唯一一點慰藉是,兒子很喜歡這樣裝扮的自己,把他當成一個大玩偶。
精彩的反轉發生在結尾:
男人時來運轉,再也不用賣笑度日,可當他恢複真麵目,自己的親兒子卻再也認不出自己。
於是他滿心歡喜地再度於臉上描畫油彩,隻是,他的笑臉成了真的。
電影必然要加工現實,恰如一層妝麵。
而侯孝賢追求的恰如片中這樣,是讓妝下的麵容盡量真實。
度過青春期的侯孝賢褪去了早年的暴躁與莽撞,性情和作品一起走向內斂恬靜。但唯獨在創作被外力染指時,他會毫不猶豫露出反骨。
拍《悲情城市》,他被投資人克扣預算,於是當場大罵對方心胸窄小。
拍《戲夢人生》,他開口就跟製片要5000萬,還不讓幹涉任何內容,私下都被傳言在黑錢。
可雖然是文藝片導演,拍戲也從不顧金主死活,侯孝賢卻依舊招財:
《悲情城市》作為一部耗資2000多萬的悶片,最終賺回了一個多億。
“看在你有這個眼光找我的份上,我就成全你”。
這是他送給投資人的一句狠話。
放在整個中國影史裏,侯孝賢也是開創新紀元式的人物。他為中國電影洗去了工業感和商業匠氣,直抵美學的真諦。
仍記得第一次在大銀幕看到侯孝賢,是多年前在某次影展看到《戀戀風塵》。
雖然這是他早期“鄉土階段”的代表作,但光是第一個鏡頭的風雅程度,已經讓我驚歎: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他用火車上的一個長鏡頭,就演示了什麽是曲徑通幽、柳暗花明的中式詩意。
這種格調,是至今仍無人能超越的。
我總認為,真正偉大的導演的標誌,便是清晰的“藝術脈絡”。
在宏觀的電影史中,侯孝賢扮演著極具關鍵性的一環:
往上,他承接成瀨巳喜男、小津安二郎的日式美學,又完全忠誠於中國的風貌,將外人的創造化為己用。
侯孝賢為致敬小津百年誕辰拍攝的《咖啡時光》
向下,他影響了包括是枝裕和、李滄東、賈樟柯、畢贛在內的一係列新生導演,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範圍內都極具影響力的大師。
曾偷師於日本電影,卻又“反向輸出”,成為是枝裕和口中的“父親”。
侯孝賢這樣的人物,不僅在自己的土地上結出碩果,更能讓不同的文明連成一體,這種高度在華語電影中是難以複製的。
而在微觀的個人層麵,侯孝賢的作品也具有鮮明的脈絡性:
早期植根鄉土題材,初露鋒芒,但功力已經睥睨群雄。
《風櫃來的人》是我的私心最愛之一,也堪稱他的紫薇軟劍。
個人珍藏
精巧靈活,出鞘便是絕殺。
世間大部分導演若能到這一步,其實已堪為大師。
但下一階段,侯孝賢又拿出了《悲情城市》。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
這部史詩般的巨作,證明他的造化已進入精神層麵,不被形式束縛。
這一步,又殘酷地篩掉了99%的同行。
不過功力到達這境界,留給人的進步空間也委實不多了。
直到他上一部作品《刺客聶隱娘》。
至高的劍客,草木竹石均可為劍,甚至無劍勝有劍。
至此,侯孝賢已不需要追求任何“相”層麵的東西,甚至無需情節與對白,便能生出美。
這或許是侯孝賢對不少同行頗有微詞的原因。
在參透電影的武學奧義後,他開始信仰沉默,追逐寂靜。
相比之下,現在許多打著藝術旗號的作品,未免太嘈雜,也太喧鬧了些。
不得不說回《悲情城市》。
連侯孝賢自己都說,此作是他風格轉變的標誌,但在我看來,這部作品無論往前向後看都相對獨立。
之前,他借渺小的人看時代,講俗世裏的境遇。
之後,他又透過時代的窄縫看人,在那些不光鮮的曆史片段中,人顯得微茫如草芥。
而《悲情城市》,它哪方麵都與“小”無關,分秒都氣吞山河。
體量是一部“偉大”很重要的指標,許多導演都會有意識地去拍幾部這樣的大號作品,以撐門麵。
差別在於,許多導演都很難摒除浮躁,太急於把話說完、把情緒泄盡。表達欲過剩,反而顯得多餘。
《地球最後的夜晚》
而《悲情城市》的無法超越,取決於一個無奈的神來一筆:
梁朝偉不會說閩南語,於是侯孝賢索性將他的角色改成了聾啞人。
妙吧?
對曆史明明有這麽多話可說,但主角偏偏沒法開口說,他喑啞著,越是痛苦越是沉默。
恰如羅大佑在歌所唱,“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
如果侯孝賢往常最優越的手筆是以小見大,那此作勝在了用沉默麵對喧嘩。
而這種微言大義的品格,在如今已經完全失卻。
2011年,侯孝賢應金馬之邀拍攝了短片《黃金之弦》。
熟悉他的影迷很容易發現,這部短片回到了他1984年的名作《冬冬的假期》的拍攝地;情節上,又致敬了《童年往事》。
多年之後,他以老者之軀,重拾少兒的視角。
黃金之弦,意指中國式長輩喜愛收藏黃金,待晚輩成家時相贈。
這個儀式象征傳承,更象征祝福。
可惜的是,如今華語電影或許不會有人接得住侯導積攢下的這萬兩足金。
冬冬的假期過完了,童年的往事落幕了,戀過的風塵吹散了,戲夢般的人生也唱到曲終人散的一折。
他真心告別過的南國,恐怕再無機會複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