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前兩天,是張國榮生日。
本來Sir覺得,大概是和往常一樣,粉絲們發表些懷念的文章,出現些熱搜,也就這樣過去了。
但意外地,那天,Sir卻在電影院裏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張國榮:
一身戎裝。
笑靨如花。
沒想到時隔25年。
張國榮演藝生涯中最特別的一部電影居然修複重映了:
紅色戀人
導演葉大鷹(《紅櫻桃》),主演張國榮、梅婷,編劇江奇濤(《人間正道是滄桑》《亮劍》),攝影張黎(《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
這些名字現在看來,幾乎就是一次不可能的集結。
但畢竟已經是25年前的電影了,很多人便會疑問:
為什麽還要去看一部老片?
然而,重看之後,Sir恰恰覺得,在如今“主旋律”的氛圍裏再度回看這部電影,或許才更能體會。
那個萬物瘋長的90年代,到底有多特別。
01
靈魂演員
現在看《紅色戀人》,其實大多數都是衝著張國榮去的。
在他的演藝生涯裏。
這是唯一一次拍攝純大陸製作的電影(《霸王別姬》《風月》都有港資)。
也是唯一一次飾演革命黨人。
而這些,不但與其自身的天王巨星身份差別巨大,更讓他麵臨著種種困難:演緊了,是僵硬、虛浮;演鬆了,是輕佻、冒犯。(當年就有著不少選角上的質疑)
怎麽辦?
於是張國榮選擇了一條策略:把“靳”用一個“真人”的思維來演。
如果信仰的背後是大愛。
那麽這個角色,將會由無數的時刻會表露出來的“小愛”給填充、做實。
有這麽兩場戲。
一場女學生秋秋(梅婷 飾)第一次看見靳(張國榮 飾)。
隻見他戴著紅圍巾,在人群中演講。
一方麵,我們當然可以看出,張國榮原聲國語流利、言辭懇切。
這是他不停訓練的結果。
但隻是流利與懇切嗎?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演員,此時會使力的地方恐怕是語氣,說得鏗鏘有力隻是level
1;進階一點,可能是通過肢體動作,往前傾、底盤穩來凸顯自己的堅信。
而張國榮這一幕。
你最先感覺到力量的,卻是他的眼睛。
是的。
他眼睛洋溢著流動的光芒,不是向外突射的精光,而是由內而外的激昂。
40歲的靳。
他的眼神仍然是少年式的,甚至比女學生秋秋更明亮,這會讓你相信,這個人的一生,都活在信仰最旺盛的那一瞬間。
而另一場戲呢?
則是美國醫生佩恩來到這對革命假夫妻的家中,光從背後的大窗射入客廳,靳俯身看著中國地圖,籠著一層“聖光”。
但他卻笑著回望著這個本帶著點懷疑和挑釁的美國人。
沒錯,在這場戲裏。
你會看到張國榮把力道以一種衝突感更強的形式“藏鋒”。
靳的特征是強理想,但這一刻的他卻選擇了看似低姿態的回應;隻是眼前的人又遠遠超出了對一個病弱、危急患者的印象,於是他的笑,又帶有些舉重若輕的輕盈。
但隻是如此嗎?
不。
仔細看你會發現,在那一刻靳看向他們的眼神又是有些隔閡的,因為他從地圖中看到的不是此處,更是一個國家光明的未來。
你看,一強一弱,對比分明。
所以相比於以往我們塑造革命者的“正氣”,這次張國榮恐怕更多地是在“血肉”上下功夫,以至於很多年後我們再度回望這部電影,能看到的不僅是這一個角色,而是與張國榮本身氣質完美貼合的“人生過往”。
但,老實講。
這部戲裏出彩的,其實也不僅是張國榮。
其他參演者,包括陶澤如,以及梅婷,也都奉獻出了不錯的表演。
尤其是後者。
如果說張國榮在本片中呈現出的是一名成熟表演者對人物性格進行細化的精度表達。
那麽,當年才22歲的新人梅婷展現出的,是自己演繹的廣度。
她可以是昂揚揮舞旗幟的革命少女;
當看到靳的脆弱時,她愛憐念詩的情態卻仿佛愛人的母親。
她可以是雨夜中被凝視的一朵神秘嬌嫩的花朵;
也可以在弑父之後,把心的死亡寫在臉上。
“太太”“少女”“母親”,無論到什麽年紀,梅婷似乎都可以把這三種氣質融在自己身上。
直到去年,她仍舊能在孟京輝版《紅與黑》中現場演繹優雅與情欲密不可分的德·瑞納夫人。
而那柔中帶剛的獨特韌勁,早在1998年的秋秋,就足夠彰顯。
一顆流星逝去了。
另一株植物,我們看著她從新芽走向成熟。
好在,她依舊在生長。
02
主旋律“異類”
毫無疑問,《紅色戀人》之所以取得不錯的口碑,並不全是因為演員。
更重要的。
其實是其本身的革新。
對於主旋律來說,《紅色戀人》與以往的影片氣質差距極大。
它不但是浪漫的。
比如這場轉場:
佩恩在下雨的公交車上看見秋秋,隨著雨滴轉場至秋秋少女時在公車上揮舞紅旗的仰拍。
有種朦朧畫般的浪漫。
同時也是詩意的。
比如這場弑父:
不同於傳統類型片要求的動作場麵緊張刺激,《紅色戀人》直接省略了這個過程,它跟隨著佩恩的視角,先出現的是聲音:
槍聲回蕩在外灘12號空曠的大堂;
下個鏡頭,佩恩湧入擁擠的人群。
在這樣極強的聲畫對比中,看見了身死的父親,以及,心死的女兒。
而這其中。
最讓人驚歎的,可能是影片裏呈現的,對欲望的遵從。
我國的經典民間故事,總喜歡給男性英雄增添“不近女色”的設定,拒絕美色有多堅決和男性心理多堅毅變換成一種等同。
自然,也有名導演懷疑這種恪守的正當性,進行了一些模糊曖昧的場麵塑造。
△ 李安在《臥虎藏龍》中對李慕白的塑造,就融合了對傳統道德的懷疑
而這樣的處理並不適用在靳的身上。
因此,靳對秋秋不存在什麽不近女色、非黑即白的拒絕,他的情感流向是自然和諧的。
於是也不會有人以道貌岸然的虛偽來揣度這份感情。
也造成了後期那一幕,陰差陽錯有了夫妻之實之後,靳背身於熊熊烈火,像投身信仰之死一般投身於愛情。
為什麽會這麽處理?
當然一方麵是“人性”的體現,但,Sir更覺得,這是用“弱”來寫“強”的嚐試。
就拿靳來說。
表麵上來看他當然是“弱”的,他的身上遍體鱗傷,腦袋裏還嵌入了一塊彈片,使得他常常陷入幻覺,發病。
故事沒有說他為革命做了什麽。
反而一直讓他飽受痛苦,處於弱者的地位。
但。
一個如此無助的人,依然堅定自己的信仰,依然相信會有光明的明天,這不正襯托了“信仰”的強大嗎?
相比來說。
如今主旋律電影中需要時刻刻畫主角的正義,需要時刻避免主角有大的“缺點”,不正是在走向一個相反的方向嗎?
而這些,也是Sir覺得它之所以到今天,仍舊“特別”的原因。
03
消失的年代
現在回頭再來看《紅色戀人》,其實不免會讓人有些唏噓。
因為當年很多“理所當然”的東西。
如今已然消失不見了。
什麽樣的理所當然?
比如說,愛情。
《紅色戀人》的結尾,靳是為了愛情而犧牲的,它大膽地把愛情擺在了和信仰等同的高度,從個人情感的視角來理解集體的革命激情。
十足地叛逆。
但,正是因為先有像這樣的大框架的策略轉換,才有後續許多解構革命議題電影的精細化呈現。
比如《色,戒》中的梁朝偉與湯唯,比如《明月幾時有》中周迅與葉德嫻的母女情。
或者說,第三視角。
這樣一部和民族有關的電影,不僅美國醫生的戲份比張國榮還多,其中大半都還是英文台詞。
你能信?
事實上在當年,葉大鷹導演便收到了不少懷疑的聲音。
但為什麽這麽做?
葉大鷹導演回應,選擇第三視角,是因為他覺得,如果隻是自己講述的偉大,容易流於自嗨。
從旁觀者的角度,更能提供一種反思。
是的,要Sir來說,這種“理所當然”就是,當年電影人們無論經受怎樣的質疑,總還是會尊重內心,敢於嚐試。
因為他們相信,這是把電影拍好的唯一途徑。
這當然與導演個人的選擇有關,就像葉大鷹,其實在《紅色戀人》之前,他也拍過另一部氣質相近的《紅櫻桃》,拿了金雞百花兩座最佳故事片獎杯。
但同時。
更重要的,其實是與時代氛圍有關。
90年代末,全球化思潮盛行,當中國電影市場再度向好萊塢開放時,電影人們開始被迫跳出了“電影廠模式”的觀念,而開始與世界接軌。
於是。
大量的導演加入到“嚐試”的陣容裏來。
第五代開始轉型。
第六代開始冒尖。
尤其是以賈樟柯為代表的電影人開始拍攝一種截然不同的電影時,人們開始意識到,電影,其實是可以有無限可能的。
△ 賈樟柯《小武》與婁燁《蘇州河》
即使失敗率很高。
但他們依然相信,要進步,就得要學習,要學習,就得要擴大視野,他們堅信,自己有一個無限想象的未來。
而如今呢?
中國電影早已成為全球第二大市場了。
但我們的心態,也變了。
我們滿足於單一市場,我們習慣於電影變成了短視頻,我們固守於我們的“正確”,我們在影展上,也越來越沒了競爭力。
你不知道。
這到底是電影的進步,還是倒退。
於是這次看《紅色戀人》,有一個鏡頭讓Sir很是感慨。
那是電影的最後,攝影機不停向上拉。
打破了第四麵牆。
這時我們看見了整個劇組,看見了路人,看見了從30年代回到了1998年真實的上海。
隻是。
當年這條,用來呈現和平進步、美好未來的鏡頭,今天再看呢?
25年後。
我們失去的,可不止是張國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