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校生製造藤校生:掏空家底,最好的歸宿是留學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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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空家底又難找工作,常青藤高校畢業生的最好歸宿是哪裏?答案是留學中介。

本文來源|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Pro」

中介藤校生

“你學曆這麽好,為什麽來做中介?”

2023年5月的上海,藤校畢業的留學顧問莫鈺遭到一位家長毫無保留的質問。家長們想為孩子尋找最好的資源,但出於種種成見,話裏話外顯得有些看不起這個行業。

莫鈺維持專業的笑容,回答說:“那您會為您的孩子選擇一個哈佛畢業的顧問,還是50名開外學校的?”

市場存在,供應不夠就有需求。家長不說話。

莫鈺任職的中介機構,專注排名靠前的美本申請。

整個4月,任職於頭部留學機構的文書顧問伊碧忙於處理誌願活動報名表單。差不多同時,眾多國際學校學生開始備戰壓力十足的“國際考”,為又一次不如人意的托福成績長籲短歎。伊碧踏上可可西裏,參加一個月的高原野生動物棲息地保護誌願工作。

在伊碧所在的機構,女員工每個月有半天的姨媽假,寵物可以帶來上班,和客戶打電話可以調休,實報實銷,還正試行靈活辦公製度。早上10點半,同事們會陸續端著咖啡到達公司,一些未見蹤影的或許在居家辦公,另一些正在日本、韓國、歐洲等地享受假期。

在機構招聘信息裏,文學、古典學等文科背景的美國本科畢業生會格外受到青睞,文書顧問年薪最高60萬,規劃顧問上不封頂。

圖 | 伊碧的辦公桌

越來越多歐美留學歸來的年輕人發現:同學們都進了留學行業。

政治哲學、社會學、藝術專業的就業困難戶們尤其感慨,“所有人都得在留學行業走一圈。”一位華東文科專業的青年教師說,自己的碩士、博士朋友們,私下都有一攤留學副業。事實上,在頭部留學機構,清華、北大、同濟、複旦等內地頂尖高校畢業生也不乏其人。

在父輩提供的財富基礎上,莫鈺和伊碧們走過了出國留學的獨木橋,畢業後卻放棄了看起來所謂光鮮、正當的事業路徑。他們深刻明白,教育與家庭為自己提供了privilege(特權),為自己在競爭激烈的社會創造了短暫喘息的空間。

但這份從容,已很難傳遞給學生。一切變得焦灼。“我當時簡曆一頁,現在孩子有三頁,還是11號字。”莫鈺說。

疫情情影響猶存,本科留學市場卻已白熱化。2022年至2023年,申請美國本科的100萬新生中,以中國籍生源為首的國際申請者首次突破10萬,比疫情前增長45.32%,比前一年亦增長14.67%。

最終,8所常青藤聯盟“藤校”隻錄取了123名中國學生,比前一年減少近30人。

分子下降分母增加,壓力徒增。被美國Top10大學錄取幸運兒,除了擁有超高的托福和SAT(美國大學入學考試)分數,精彩的活動、國際獎項、科研賽事填滿了他們的簡曆。

在高端留學中介機構,一位學生擁有三到四人組成的顧問團隊,他們分別負責文書、規劃、流程、選校,還包括外方顧問。除了製造一封生動、有記憶點的個人陳述打動招生官,團隊還會提供專業領域探索、GPA管理、推薦背景提升活動,進行全流程把控。服務周期一般在兩個學年以上,費用20萬起。

深耕華東某二線城市一所機構的創始人徐津發現,大部分中國學生其實主動性不強,“孩子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外部輔助太多,每一項都被別人推著走。”

徐津2012年入行,曾在美國短期訪學,沒有正式的美國學位證書。這是更早一批傳統留學機構的常見模式,顧問老師多有專八證書、國內英語專業畢業,穩定性強。她的機構也以高端美本業務為主,年年斬獲藤校。生源大部分來自普通中產家庭,在初中接受義務教育後,轉入本地的國際部。

從2014年開始,徐津發現,出彩的分數已無法體現學生的競爭力,必須帶著他們做活動、打競賽。國內奧賽難拿結果,就挖掘海外項目,引入AMC(美國數學競賽)等比賽,還要手把手給學生做活動規劃、背景規劃,再往後,競賽已經不能自己帶,要尋找更專業的第三方背景提升機構,進行專項輔導或主題科研,“標配科研大概4萬,建模隊伍一個人頭2萬,如果打丘成桐數學競賽,水更深,可能20萬起。”

“曲線救國”更為普遍。學生先申請進入社會學、人類學等文科專業,或是服裝設計等藝術類專業,然後轉去數據科學、計算機科學、經濟、商科等好就業的“STEM”專業。

徐津記得,一位學生高一起就與藝術作品集機構合作,以設計專業的形象,錄入某名校麵料科學專業,最終再轉入有STEM專業的學院。藝術作品集輔導,收費往往10萬起。

在徐津所處的二線城市,留學申請成了部分中學學生用英語展開的“洋高考”。從初中起,孩子們就主抓競賽,對通識理念十分陌生,隻有目標前十或藤校的學生才會衝擊AP(美國大學預修課程)的美國曆史、比較政府與政治這些文科高階課程,且往往隻是為了提高申請優勢,不是出於興趣。

特別在這幾年,很多學生到了美國,也並不是特別認同美國的教育理念與社會觀念,仍待在中國人的小圈子。甚至還沒出國,家裏已經打點關係鋪好了路,隻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文憑。在中考淘汰率50%的製度預期下,出國總是比一本線可控,如果對國家或排名要求不高,隻要用錢都能解決,“一定可以錄到前100”。

“孩子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家長要的往往是一個名校文憑。”徐津說。

徐津將這總結為經濟疲軟下的實用主義傾向。當一切後退,人們轉向保守與求生本能,尤其在過去三年,許多學生失去國際化交流的機會。如今在她所在的這座城市,學生雖更拚命地準備出國,眼界卻局限,談論“批判性思維”等議題已成奢侈。

拿名校獎學金幾乎如中彩票,去美國讀本科,意味著400萬元人民幣以上的家庭投資。學生入學後,還有更多機構提供更精細的服務:幫學生登錄郵箱,查看教授布置的作業,在deadline(截止日期)前督促學生完成作業;根據課程任務,安排老師做課外輔導,甚至幫忙選課,推薦付費實習、開展論文輔導。

在過多外界資源的輔助下成長,許多孩子缺乏內驅力,開始自我懷疑。一些學生進入了卡耐基梅隆、芝加哥大學等頂尖名校,但出於抑鬱等種種心理問題,最終休學回國。

伊碧非常清楚,在自己讀書的年月裏還是另一番景象。那時2008年經濟危機的陰影已過,房地產升值,舊城改造啟動,中國經濟騰飛,流動性極佳,歐美對中國的預期一片向好。在一片熱氣騰騰的視域中,在一個泡泡般單純快樂的文理學院裏,年輕人都覺得,無論讀藝術、文學、工程還是經濟,大家都會有promising(值得期待)的未來。而畢業後,世界已天翻地覆。

“我覺得現在很多人已經意識到了,讀了一個好書,不意味著就會找到一個好的工作,that’s not an equation(這並不直接相關)。”

一些留學中介從業者開始調侃自己。莫鈺和同事們在機構網頁上提問:我們是loser(失敗者)嗎?

她收到了這樣一條家長的留言:“大概是一種中產焦慮吧,怕自己花這麽多錢送孩子出國讀書,回來就做一個留學中介。”

功利與從容的衝撞

伊碧選擇出國,純屬out of a whim(一時興起)。

2017年伊碧高二,規劃、活動一片空白。她跟著一位擅長雞娃的同學媽媽參加美國大學招生官的講座,當熱情的家長把斯坦福招生官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她發現“哈耶普斯”對自己並沒有什麽吸引力。當然,也考不上。

在另一個安靜的展位上,一名招生官在桌子對麵擺上三把凳子,請路過的學生坐下,問他們喜歡什麽書、什麽電影,未來想做什麽?

“這個招生官才真正關心學生想要什麽。”伊碧記住了這所文理學院的名字,並成功獲得錄取。

伊碧希望即使作為文科生,也可以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她選擇了既喜歡又擅長的政治科學——學校的王牌專業——來確保漂亮的GPA。這個專業本身對本科畢業後申請法學院很有幫助。

想要什麽,卻不是所有高中生都能回答的問題。從初中就到達休斯頓、申請美國寄宿製高中起,莫鈺的人生基石就是功利主義。

目標明確的日子裏,莫鈺很少關心自己喜歡什麽,而更在意怎樣讓自己更完美、更受歡迎。除了獲得亮眼的托福和SAT成績,她還努力做宿管、和社團明星搞好關係、突破對公開演講的恐懼、做公眾號主編。最終,莫鈺成功入讀一所職業氣氛濃厚的藤校,同時獲得了頂尖商學院項目的獎學金offer。

在美國私立寄宿高中,學費一年五萬美金起,她簽約的留學中介在2016年也已經收費20萬。從小公交出行、一周零花錢幾塊錢的莫鈺,當時未對藤校全額學費的含義做太多思考。家裏境況改善,她在美國升上大學後,父親的座駕已從本田換成了奔馳。

財務卻始終是項遷的負擔。在一座重商主義氛圍濃厚的華東小城長大,項遷母親是特別的:她是應試教育體係裏的一名人民教師,屬於知識分子,卻毅然與農民家庭出身的項遷父親相愛、結婚,並為了更理想的教育環境,主動提出讓孩子出國讀書。

為準備申請,項遷經曆了一生中最卷的階段:托福從20幾分,一年多提升到了108分。出於熱愛,他自己找來教科書和教輔書,啃下艱深的美國曆史和歐洲曆史。他在校內運營曆史社,假期會就農民工問題展開閱讀和田野調查。

項遷還進入到親戚在小城開的廠子,親身感受自己與普通工人的差異。他怕說話冒犯對方,非常緊張,沒敢吐露自己老板親戚的身份。

在就讀的國際高中裏,項遷自我識別為“最窮的那一批”。在本科早申請階段,他優先考慮一所排名20前後、以政治科學見長的文理學院,成功獲得學費三分之二數額的獎學金。四年後,因學費太貴放棄申請杜克大學的碩士後,他選擇了相對次之的芝加哥大學,再獲半獎。

即便做了一切準備,進入至今看來都是最適合自己的頂尖學校,莫鈺完全沒有想到,校園氛圍是這樣子的。

在那所著名常青藤院校,焦慮和競爭相互映照、無限繁衍。全球榜單上的富豪隨處可見、同學上學由帶槍保鏢護送、私人飛機接送入境,“藝術專業朋友都會想著要不要上一個會計課”。對於學業,她隻求得A。學校每年有70%以上的畢業生會進入投資銀行和谘詢公司,但對就業,莫鈺無比焦心。

莫鈺矛盾而易變。她評價自己是一個思想容易被塑造的人,“就像變色龍。”她的個人陳述文書寫得極好,讓當時的申請顧問現在的老板記住了她。這在當下看來如同一個隱喻。

為美麗,莫鈺去割了雙眼皮,隻是因為身邊人對她“眼睛小”的調侃。盡管她清楚地認識到,這種調侃隻是社會對於女性的教化和規訓,這令她對自己女性主義意識的不徹底性展開批判,另一方麵,她又真實地享受著割了雙眼皮後的信心。

莫鈺並不認同這所學校的諸多特色:男生無論黑人、白人、亞裔,一律“有毒”卻自信。她放棄了申請時填寫的性別研究與社會學專業,轉讀熱門投行預備項目,逢出門見人,必花一小時以上化全妝,每周四與商圈校友們出外飲酒。她還參加姐妹會、招聘會,誰拿到了麥肯錫、高盛offer,就和誰做朋友。

Follow-up email、VP和MD的名片,擠占了更令人抑鬱的“N號房”、農村精神障礙女性問題——這些她從9年級開始日日夜夜牽掛探討、編稿研討的社會議題。

項遷的就讀體驗與莫鈺幾乎相反。在那所深藍(政治傾向偏左)的文理學院,項遷對人生價值,尤其是工作的價值的認知被大大改變了。

最開始的日子裏,項遷懷疑“是不是我的道德有問題”。他意識到,自己以往的人生中,似乎“隻想把別人踩到腳下”。

這與家教相關,母親是嚴厲的教師,項遷看不起不努力、學習比自己慢、效率沒自己高的學生。而一旦自己考出比某些特優生更高的分數,他又會竊喜。上大學後,他隱約感受到,同學們有一種簡直令人憤怒的從容:他們坦然、熱情,也同樣非常努力,但懂得尊敬和欣賞他人,從不搞惡性競爭。

項遷的導師研究後殖民主義。對曆史上優勝者的批評,讓項遷徹底解構了心中對弱勢者的鄙夷:“一個打工人不努力、智商低、出身階層低,我曾經可以會認為他和我沒有關係,而現在,我能認識到圍繞對方存在的一整套價值體係,有沒有效率、工作是否勤奮,又重要嗎?人不是應該像牛馬一樣被拿來亂使喚的。”

因學了兩個專業,伊碧每年底同時參加兩個院係的年終晚宴。王牌專業政治係晚宴分外正經,主菜有牛排、三文魚,而哲學係很窮,每年都吃雞胸肉。但是同學們會與散座在各桌的教授一起做趣味遊戲。都是知識性的問答:這句話是哪位哲學家說的、這段話屬於什麽哲學觀點。

限時答題,獎品是一美元一個的沃爾瑪小玩具。有一年,伊碧抱著了教授大腿,拔得頭籌,得到了一隻橡膠小章魚。伊碧低頭吃著盤子裏幹澀的雞胸肉,夢想等自己賺錢了,就要給哲學係捐錢,讓他們晚宴吃得好一點。

在緬因州偏僻遼闊的地理環境中,在哲學家思維的訓練下,伊碧進一步思考起幸福的含義。她的寄宿家庭是一對居住在附近的夫妻,小屋是暖木色調,在白雪皚皚中,被壁爐燒暖,眾人舉著廉價的紅酒,開懷暢談,一隻金毛圍著長桌蹦跳。她在這兒度過了每一年的冬天與節假日,寄宿家庭沒收過一分錢。

大雪過後,強烈的陽光反射在牆壁和地麵上,在寄宿家庭裏潔淨明亮的小屋,伊碧開始反思:我到底需不需要法學院所代表的那些社會價值?我為什麽需要成長、賺錢、出人頭地?

與伊碧殊途同歸,直到多年後回過頭來,項遷才慢慢發現,從容,正是階層專屬的屬性:這種自信能增強人在壓力和逆境中的幸福感,並提供了感受自由的能力,正是所謂“鬆弛感”。到了大學的第二個年頭,項遷感覺自己終於完全習得了從容之道——acquire——他選用了這個動詞,其釋義為:(通過努力、能力、行為表現)獲得;購得;得到。

圖 | 大雪覆蓋了緬因州的曠野與森林

莫鈺本應在畢業後加入起薪百萬的精英俱樂部。直到新冠病毒改變了一切。

2020年3月春假,莫鈺搭乘飛機回國。那時她大二,投行實習計劃已寫入了日程裏。回國沒多久,她就被檢測出陽性,整整一個月才徹底康複,這令她的功課全部落下,“焦慮非常嚴重,開始看精神科,想到自己落下東西就會驚恐發作,會覺得自己要死了,想叫救護車。”

她那時仍在準備求職。但僅僅想到要見協助模擬麵試的中介,她就無比緊張,聲音發抖。

莫鈺整個人崩掉了。實習計劃被徹底打斷,她瘦了10斤,不再參加任何酒局,穿衣風格驟變,隨後休學。

而休學期間,在上海設計師工作室的實習和買手店打工,莫鈺第一次目見自由。

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買手、設計師、時尚編輯、普通店員,在上海的烈日與夜風中,大家穿著鮮豔的衣裳,在路邊攤吃夜宵、喝啤酒,放聲大笑,有人突然擺出pose,眾人尖叫拍照;大家真誠地袒露感情生活,親熱而開放。

莫鈺清楚地發現,這些人完全不在自己曾接觸的社會階層之內,卻令她感到酷和新奇。當時,她的房租是工資的好幾倍,而有些同事住在真正的老破小:廁所開門就是馬桶,馬桶上麵就是花灑,即使留學黨,自己手上也沒什麽錢。

“但是他們過的,是我羨慕的生活,我羨慕他們有自由。”莫鈺說。

羨慕歸羨慕,老破小是不可能住的。“他們也會羨慕我,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有錢。”像在親戚工廠中進行田野調查的項遷一樣,財富和與之相關的想象隻令莫鈺感到awkward(局促),這仿佛成為人們辨識她的首要標簽,“我會覺得我的姿態很condescending(高高在上),這沒法避免,隻能盡量不讓人知道。”

將近兩年後,莫鈺才再次回到美國。此時已經恢複線下教學,但再度麵對原來美國的朋友,她感到非常不習慣。街上看見認識的人,她會裝作沒看見。

暫時藏匿處

項遷的碩士生涯在新冠爆發後也轉為線上,許多課程停開。他獨身一人留在了明尼蘇達州本科院校所在的城市裏。這所美國西北部的城市溫差極大,冬季白雪皚皚。碩士一年,他與母親爭吵了一年。“每次一撥通電話,就開始吵。”

項遷想留在美國申請PhD博士項目,但母親斬鐵截釘地表示,再也不為他多支付哪怕一年的生活費。母親曾經的“特立獨行”終有限度,當時她更希望兒子獲得一份體麵的工作。

項遷卻認為,“體麵的工作”是資本主義社會給人們灌輸的道德觀念,“如果隻有工作才能讓我們成為人,是社會對人的非人化。”

項遷的父親一向默默地支持妻子,但這次他支持兒子深造。這位農民的後裔,曾經想做一位詩人,卻在妻子家人的幫助或者說壓力下,一步步被推著做家教、做經理、當廠長。他的管理才能最終被所有人認可,卻“一輩子在為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而努力”。

父親為生計做出的犧牲讓項遷意識到,人必須有一定經濟基礎才能擁有選擇,他曾經以為,隻要好好讀書就能獲得這種特權,但選項仍然有限。於是,又一場與母親大吵後,項遷將電話撥給創業做留學的朋友——如今的老板,並馬上獲得了一份全職留學顧問的工作,這份工作能繼續運用他的社會科學知識,朝九晚六、加班有調休,且收入體麵,簡直理想。

讀完哲學係的課程,伊碧此前預設的價值已被解構,碩士階段她不再考慮法學院,而是在另一所文科強校的社會科學學部完成了充實的碩士研究。然後,她選擇回國。在等候某互聯網大廠的公共政策評估部門的職位期間,選擇了不加班的留學行業。

莫鈺也做出了選擇——疫情後,她決定鬆弛下來,放過自己。這個選擇也是理性的, “起薪百萬”的代價她已體會過,如果做谘詢,同樣累死累活,時薪算下來更不劃算,還得做PPT、整理excel等最基礎的“狗屎工作”。如果進入PE/VC,可能賺得更少。

經濟獨立為項遷隔開了與母親間的安全距離。

業餘時間,項遷一年隻買一次衣服,外賣50元都嫌貴,出遊愛逛街邊小吃攤,最大的花銷隻在購買研究資料,以及打遊戲“氪金”上。離開艱苦的芝加哥書齋,他的閱讀重心轉移到了文學,也會讀羅翔的發言和非虛構采訪集。

有時他會很掙紮,“我的職業,在借助我的文化資本,reinforce(加固)教育不平等,成為階級固化的推手”。他意識到自己在資本運轉機製中的結構性位置:客戶付費,他輸出服務,為中產階級乃至以上階層的家庭鞏固其文化資本。

“這些都有悖於我內心所支持的反資本主義的價值。”他說。

在項遷的觀察裏,越是家庭條件不那麽優越、不足以從容支撐孩子出國的中產人群家庭,越持有結果導向的申請預期。這恰恰與高端美本重過程輕結果的申請邏輯相反。

申請者還需體現批判性思考能力、熱情、做出改變的想法和動力、對少數群體權益的支持。如今,這些過於閃亮的優秀品質卻讓很多申請者費解,“即使明白,也不知道如何去做”。

一些學生在機構裹挾下,展開功利的打卡式公益活動,甚至被包裝為公益鬥士。而族群階層問題,更是部分中國學生的意識盲區。項遷覺得,這是一種共情能力的匱乏,可中產孩子如何才能真誠地對underprivileged group(欠缺資源的群體)產生共情呢?

莫鈺也花了至少半年時間,思考是否進入留學行業。她曾問老板:“我們的工作,是否隻能幫助能負擔我們服務的極少數學生?”她並沒有得到或給出滿分答案。用項遷的話說:大家隻能在微觀層麵,踐行教育的理想主義。

即便明白自己占盡紅利,在莫鈺所處係統的其他人眼中,她仍是一個失敗者:“我的同學可能會這樣看待我。”莫鈺說,“我們選擇的路已經不同了。”如今她不會主動向人介紹從事的行業,因為,這基本是光鮮亮麗的反義詞。

事實上,在國內金融機構任職的許多同齡人工資待遇都不如莫鈺。

伊碧覺得,留學行業是很多人的hiding place(藏匿之處):能和思想相通、背景相似的年輕人當同事,從事可勝任、鬆弛的工作,還能擁有對於文科生而言足夠體麵的收入。

生活極簡不買化妝品,鮮少聚餐,作為一個有效利他主義者,伊碧也不排斥金錢本身的作用。她坦誠地指出,當一個人尚未擁有清晰、特定的實現某種人生路徑的強烈願望,往往就會去賺錢。

她也慶幸,曾經讀書的開銷對家裏必然構成一個huge burden(巨大負擔),但她獲得的視野和美好記憶,足以讓家人覺得欣慰。“如果我們家把去美國的教育投資看得太重,希望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也不會讓我來留學行業工作的。”

項遷仍對於申請PhD有著期待,即使這件事情已越來越遠。他自嘲:“我覺得我過得很好,我很舒適,為什麽還要做出改變?”現在,他的短期目標是買一個小公寓,結束交租生活並擁有一片棲息地。在那後,再想著做一些理想主義的事情。

圖 | 項遷為義烏田野準備的材料

項遷事實上非常明白母親的兩麵性。他曾直接評價母親是“假開明”,母親卻笑了。“她認可這一點。她表麵上說支持你的選擇,實質上也是金錢本位的,心中有一條鄙視鏈。”

工作中,項遷會主動勸退家長:麵對不確定的未來、無比內卷的熱門專業,帶著投資的預期很大可能會失敗。“歐美就業真的沒有大家想得那麽好。並且,普通中產家庭的孩子,是否有必要接受這麽多思維上的衝撞和挑戰。”這個問題,也是項遷想問自己母親的。

因此,他格外共情前來谘詢的家長。 特別理解他們想把小孩卷成大人的心理,並且一定要非常好的結果。

“中產的特點很明顯,一是特別想要往上爬,二是特別害怕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