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徨馬駒橋:臨時工的日結收入下降,年齡開始“卡得特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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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駒橋,北京東南角的一個地塊,再往外挪騰就是廊坊,是城市的邊緣,也是最偏離大城市想象的地方。

它的背麵是亦莊,當地最大的工業區帶,京東總部的所在地。這裏有一套運作成熟的大廠體係,而馬駒橋成了產業鏈的最尾端。它的正麵,是大量的日結工,工作一日一結,拿了錢就走,他們依存於超級大廠中剩下的零碎機會,在分揀、裝卸、搬運、保潔的工作中流轉。

當人越來越多,馬駒橋也成為了日結工的集中地。它不僅是一個地標,甚至已成為一種現象。這裏容納著無數懸浮著的人,身體不在家鄉,精神又無法融入這座城市,他們漂流在水麵上,隻能和馬駒橋相互依偎。

然而,一個新變化出現了,當馬駒橋日結活的工錢開始下降,某種程度上,依偎變成了焦慮。

中年人陳大富在馬駒橋做了好幾年中介,每天的工作是走路,順帶挖人。他習慣在馬駒橋商業街轉悠,眼睛四處瞟,捕捉那些眼裏帶有迷茫的人。他說,從今年開春以來,馬駒橋臨時工的日結收入都減少了50到100元不等。

這裏的中介競爭激烈,彼此得分垂直領域,陳大富手裏的資源大多是安檢、保安之類,他舉例,如果去年保安的工資還有180元一天,現在隻有130元不到。

關於降價的猜測,陳大富也不太清楚,隻是他能肯定,疫情放開,尤其是2月新年後,馬駒橋的人多了許多,“就是個供需關係,人多了,工錢自然就少了”。

晚上,一個路過的女人和他相熟,他們之間打了聲招呼,陳大富問她:“明天的活找到了沒?”女人撇撇嘴,意思是還沒有,她邊走邊抱怨:

“問了個郵政分揀,120塊,一小時就值10塊,誰幹?”

▲ 馬駒橋日結工們的一天,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







馬駒橋的時間從早晨4、5點開始,這個點的天空已經是微藍色,人們從附近的城中村裏走出,又分成兩批散去。一批是昨晚已經找好工作的人,他們需要坐上最早一班的公交車,另一批人準備在當天找工作,他們要去馬駒橋商業街尾的一條十字路口。

中介已經在這裏等待。

如果說整個馬駒橋日結工的用工市場是一池水,那麽現在,水溫正在迅速變化。很多人說,馬駒橋是一個講究絕對生存的地方。在體力活主導的馬駒橋,用工標準往往很簡單——年輕與健康,也很嚴苛,二者缺一不可。

隻是年老無法欺騙,它是時間的忠誠者。在馬駒橋,年紀大的工人,或許會成為第一批被淘汰的人。

▲ 一個準備去上班的日結工,穿著京東物流的紅色外套。









張勤根今年50多,從河北來,平時一般在馬駒橋做快遞分揀,但從今年以來,分揀的年齡開始“卡得特別死”,50歲,就是那個臨界點。

“你今年多大”,是馬駒橋所有中介的第一個問題。熟悉這裏的老工人都知道,要學會偽裝年齡,如果被問起,就說自己長得顯老,一些中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過了。但現在,年齡愈發敏感,有中介要求統一上交身份證,拿到後,還得對著證,再瞧一遍臉上皺紋的密集程度,嘴裏不停換算,“1976年,今年47。1974年,49了”。

北京的清晨有風、微冷。早前剛刮了一陣沙塵暴,下雨了,隻是落下來的都是泥點。一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在角落抱怨,特意來得早,結果找了一圈也沒人要。旁邊一個男人也鬱悶,他倒不是年齡問題,隻是手指在上一份工裏受傷了,被機器壓的,簡單裹了層紗布,中介說“這不行,沒法幹活了”。

張勤根有時候不服氣,自己在過去幹的活並不少,他在河北老家下過鐵礦,還裝過爆破的炸藥,用生命掙錢是常態。現在家裏的鐵礦效益不好,但張勤根覺得,他一身的力氣,並不比年輕人差,“扛水泥見過吧,年輕人根本幹不了”。

100斤一袋的水泥,4袋,400斤,一袋一袋往肩膀上掄,在巨大的衝擊下,人的身體隻能不斷下沉再下沉,直到背脊與地麵平行,但隻要張勤根咬緊牙口,上六樓不是問題。他說,年輕人受不了,這是一種長年勞作留下的肌肉記憶,“我身上的肉是能吃苦的”,沒點經曆的人,幹一趟至少得躺個十天半月。

▲ 一個馬駒橋建築工人,至今未成家,他今年44歲。



▲ 中介正在收日結工的身份證。







▲ 等待工作的人們一般會自帶工具。



▲ 一家中介開出的價格,是每小時15元。





▲ 一些有手藝的木工、瓦匠,隻是他們明顯不太熟悉馬駒橋,一直在觀望。

但這就是現實的馬駒橋,任何言辭在衰老麵前,都失去了力量。

和張勤根不同,一些日結工,才剛剛被迫從建築工地上退下來。“清退令”頒布後,年老的建築工人不得已下崗,有些人輾轉到了馬駒橋。

陳有朋六十出頭,在商業街旁的一條小過道上賣二手服裝,他白天在垃圾桶撿一些衣物和鞋子,清洗幹淨,到了晚上就在馬駒橋擺地攤,二手牛仔褲隻要10元一條。他說自己在北京很有些年頭了,一直在工地幹活,參與過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京石高速公路,還有現在的北京地鐵10號線。到了60歲那一年,他又漂流到了馬駒橋,花1000塊買了輛電動車,每天往返於出租屋和流動攤位之間。好的情況,一天能掙個上百元,有時候30元不到,日子也過得貧苦隨意,買包掛麵,撒點鹽,“沒多大能耐,飽肚子就行”。

▲ 要抓緊最後一點吃早飯的時間,上了車,再回來就是晚上了 。

▲ 等待的人們。







▲ 早上6點不到,一個男人正在和老家的妻子視頻通話,妻子剛醒,背景還是一片漆黑。

和陷入老年困境的日結工不同,同樣懸浮在馬駒橋,年輕人顯然更有資本。最明顯的一點是,他們的眼裏沒有任何恐懼。

徐小方和高青青是一對年輕情侶,兩人都不超過20歲,他們從山西來。起初他們在網絡上找了一份工作,說是去北京房山的一家社區團購做分揀,去了以後,他們才知道這是外包公司,要幹活可以,先得每人交390元的押金。

兩個年輕人交了錢,買完日用品,才剛工作3天,就聽說公司一直在欠薪,徐小方找到主管理論,對方直接以試用期為由,把他們趕出了公司。

出來的那天,他們身上加起來隻有兩百多元,兩人從房山騎共享單車到馬駒橋,三十多公裏,行李箱輪子在地上摩擦出劇烈的聲響,筋疲力盡。

▲ 馬駒橋裏的一餐通常不貴。







▲ 徐小方四人在麵館對付晚餐。

但年輕人依舊覺得,自己不缺工作,他們有大把可支配的時間與自由。到馬駒橋已經是深夜,他們和另外兩個外地來的男孩決定搭夥,一起開始彼此的闖蕩。四個人在馬駒橋商業街的麵館囫圇吃了一碗麵,互相開著玩笑,徐小方暢想著,所有人要住在一起,在馬駒橋租個兩室一廳。

現實很快來臨,他們湊起來的錢隻有一共900元不到。馬駒橋再邊緣,也是北京的馬駒橋,找了幾家房子,價格一個月都在1000元以上,還隻是單間——畢竟,沒有人想在馬駒橋過生活,客廳是留給不愁生存的人。

在長長的甬道裏,昏暗的光線埋住了成排的出租屋,馬駒橋民房裏的一條走廊過道,兩側至少能容納10個人。這裏不缺各式各樣的房子,長租、短租、大間、小間、普通間,甚至衛生間房。

他們拖著行李行走在馬駒橋的大街上,沒找到房子,四個人依舊在打趣,他們戲謔路邊廢棄的核酸亭,隻有2平方米大,看起來也沒比那些單間小多少。他們把馬駒橋當作是成年人生的第一個起點,卻絲毫不擔心今晚自己會無家可歸。



▲ 許多人會留在網吧過夜,隻要20元,還能寄存行李。



▲ 睡在過道的男人。



▲ 男孩在7天酒店的台階上睡著了,這家酒店一晚的費用是203元。

▲ 隨處可見宣稱解決資金問題的廣告。



▲ 尋找方向的人。

中介陳大富最後捕捉到了一個年輕人,他的眼裏有足夠多的迷茫。24歲的蔣成不準備在馬駒橋待下去,他來這半年,眼見人越來越多,工錢也少。

他有時痛恨自己的懶散。日結工太自由,隻要不餓肚子,他做一天就休三天。聊著聊著,蔣成又小聲說出了放在心裏的自卑,因為個頭隻有1米68,自己當保安也被東挑西揀,同樣的工作時長,他拿到的錢要比別人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頭埋在膝蓋裏,背弓成了一隻蝦米。

蔣成決定跟著陳大富去大興,做長期保安,月薪3500元。到了夜晚,該出發了,他帶上了一個蛇皮袋、一個行李箱、一瓶礦泉水和一塊吃剩的餅。這也是他所有的家當。









▲ 晚上打地鋪的男人,已經收拾好鋪蓋,準備新一天的工作。





▲ 馬駒橋的漫漫長夜。





▲ 蔣成帶著所有的家當,準備去大興當保安,那是他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