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交橋下零工:一天12小時,永遠有人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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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市西湖區與青雲譜區交界處的,一座三層的壇子口立交橋橫跨在洪城路、解放西路與井岡山大道等3條城市的主幹道交匯處。作為南昌市的主要交通樞紐之一,川流不息的路口每分鍾有不下兩百輛汽車駛過。

來自各個城區的零工在上世紀90年代就在橋下自發形成了一個零工市場,每一天12小時永遠有人在橋下等待,而這樣的等待時間卻似乎越來越長。

“等賺不到錢了,就回家種地”,攬活已經越來越難,周毅清楚,回老家才是他最後的歸宿。

記者丨章嘉伊劉鈺潔李蕊 易天豪

編輯丨魚仔

西湖區的壇子口立交橋,除了地鐵四號線,還有共36條公交車線路可以抵達。這裏是南昌市的主要樞紐通道之一,川流不息的路口每分鍾不下兩百輛汽車駛過。立交橋下,斑馬線縱橫交錯,常有人群依斑馬線外五米整齊佇立。

早上七點的壇子口立交橋,不如下午百人聚集的熱鬧。寥寥數人站在橋洞下,嘴裏囫圇吞著蔥花包,或含著香煙吞雲吐霧,看到有人靠近,熱切地圍了上來。

要是在工作日,他們中有人會載著孩子穿行而過,盡量坐在電動車坐墊前三分之一位置,壓低身形,穩當地通過人流湧動的車流。再過一小時,騎著電動車再次出現在立交橋下,開始新一天的等待。

一輛電瓶車上的等待

上午七點半,身著熒光綠執勤馬甲的某城管中隊執法人員到達橋下,將斑馬線中央黃線右側的零工勸至黃線左側。黃線是兩個不同城管中隊所管轄區域的分界線。

無論哪一方執法隊員過來,停在斑馬線上的農民工都會配合地把電瓶車騎向另一側,這是一種默契。當然,他們還要不時應付交警可能的處罰,到那時候,他們隻好遊弋到附近小區一避。

今天南昌的溫度隻有11度。周毅身著三件單薄的衣杉,頭戴5塊錢的建築頭盔,叼著煙熟練地將電瓶車重新打火,隨同其他工友將車騎向黃線的另一側。

他身下那輛負載著勞動手套、手機架、衝擊鑽、鐵鍬、鐵皮箱的電瓶車已跟了他六年。新車不算太貴,但保質期說有1年的電瓶實際使用時間隻有8個月,5個大電池組成的電瓶組每次更換的費用是800元。車後座的鐵皮箱是一周前他花127塊錢新換的,細心地貼有反光黃色警示條,以保證夜間行車安全。

對於他們來說,電瓶車不隻是交通工具,更像是移動的家。為了接送孫子方便,饒金工特意在後座釘上一塊打磨平滑的木板。孫子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這塊木板也陪了他六年。與其他人相比,他的電瓶車頭多了一件粉紅色帶著花紋的擋風被,是孩子們特意給他買來裝上的

他們大多沒有帶水杯或者水壺的習慣,半天都不喝水,給出的理由是“不用上廁所”。實在口渴難耐,一元的“潤田”是他們的第一選擇。作為為數不多有水杯的一員,每天習慣泡茶的李建成被周圍的工友調侃為“講究人”。這個水杯是“幸運”遇到企業做公益免費發放的。



▲一名未等到招工消息的工人正將腿架在裝工具的油漆桶上,半躺在電瓶車上玩手機。 攝/章嘉伊

用手機打牌、看小說和刷抖音,是他們在等待中普遍的消遣方式。李建成手機鬥地主的界麵被打開,三四個工人圍攏上來,在他身後形成一堵牆,七嘴八舌地指點,吐槽李建成又出了“臭牌”。不出五分鍾,李建成就輸了一盤,其他人也就四散了去。

饒金工回到自己位置,坐上電瓶車,熟練打開瀏覽器的小說頁麵,開始追他的《一劍獨尊》最近更新的第3000多章節。

被霧籠罩前路的工作

周毅、李建成等人都可以算是壇子口立交橋下的“元老級”人物,二十多年前剛形成零工市場,就開始在此處等待。那時,每兩天就有一天能接上活,現在在這就像是玩。周毅無聊地將手機鎖屏不斷打開,反複數次。相比鼎盛時期的火爆,現在感覺像是煎熬。

常有師傅移到立交橋另一側,渾身無力趴在電瓶車上,聽到我們上前搭話,緩慢凝重地抬起上半身,擺了擺手,明確表達出拒絕,“好幾天沒活幹了,賺不到錢,心情不好。”

三年疫情過後,湧入立交橋下的零工愈發多了起來,但前來招工的老板卻愈發得少,工友們接連十天找不到事做已成常態。心灰意冷的熊武和周毅雨天一般都窩在家中,隻會選擇晴天在立交橋下出現。“壇子口隻是個打發無聊時間的地方”。

四十來歲的熊武顯然屬於市場中的“年輕人”,他更多選擇通過“魚泡網”等網絡招募平台尋找工作,曾在500公裏外的贛州找到過時長兩個月的工作,一年多進賬5000塊,“賺到了大錢”。

盡管在立交橋下找事做已經如此窘迫,依舊有人選擇主動出擊。王義忠的上衣口袋永遠揣著一遝紅底白字名片,上麵印有姓名、聯係電話、工作門類,帶著笑臉塞到每一個路人手中。胡秉靠近地鐵口站立,用工地板材的邊角料做底板,用膠紙印刷上“泥工”“刮瓷”等字,以便吸引招工老板投上一眼。

憑借肉眼觀察,評判經驗技巧,雇傭者謹慎拋出橄欖枝。在立交橋下找到工作的農民工是幸運的,而幸運者往往屬於更加年輕力壯者。



▲已接近下午5點,在壇子口立交橋下等待一天,趴在電瓶車上休息卻不停抬頭張望的農民工。 攝/章嘉伊

找不到活的在立交橋下焦慮等待,找到活的則在工地上揮汗如雨。談論起雨,他們有諸多的不滿。在戶外工作的泥工可以頂著烈日工作,但遇上稍大些的雨隻能被迫停工;室內工作雖不用停工,但密封悶熱的空氣常讓人感覺透不過氣來。

在南昌某大型工地一個18平米的集裝箱內,擠著包括周毅在內的8個工友,汗臭和金屬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在雨水帶來的濕氣中升騰。

綁在後腳跟的家庭

因為前一天和老板相約,金勁六點四十便從家中出發,手上拎著早餐店的塑料袋,裏麵裝有一個素菜包。到達立交橋後,他把塑料袋解開,一口就把包子咬掉了大半。因為今天起得格外早,為避免打擾家人休息,特意選擇在外吃早飯。

老家在上饒、已在南昌打拚二十多年的他至今仍賃屋居住。每月花費400元,和妻子、孫女一起居住在文教路上的出租房內。20分鍾騎行車程便可到達零工市場,於他而言已經很方便。

金勁和妻子在南昌,兒子兒媳在湖南邵陽,一家子都靠打工謀生。同樣做泥工的金勁知曉兒子的難處,未開口要過一分錢,一個人默默攬活做,承擔起自己、妻子和孫女三個人的生活開支。盡管年齡已摸到五十歲的門檻,但他沒有停下的意思,因為他是這個家的頂梁柱。

已經六十多歲的施國強也來自上饒,從30歲開始就到了南昌,隻有過年才回去。除了2020年的疫情阻撓,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左右,他會準時登上返鄉的大巴,最多花費67元和工友包車回去,元宵過後在南昌壇子口立交橋下重現。



▲在立交橋邊非機動車道上邊等待邊聊天的零工,他們背後就是不停駛過的機動車。 攝/章嘉伊

周毅站在吃早飯的金勁旁邊,他打開黃色的香煙盒,捏出一支“黃金葉”香煙,用免費贈送的打火機將其點燃。

在南昌待了四十多年,周毅在南昌成功娶妻生子,四年前已擁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當談起當律師的兒子,他的聲音明顯響亮了許多。一個農民工能養育出高知分子的孩子,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1982年,他剛讀完小學便從外地來到南昌打工,沒有技術,徒有一身蠻力,隻能跟著同村的大人一起在工地打下手,攪拌混凝土、搬磚。因為沒人教,隻得在空閑時從模仿技藝成熟者開始,技藝逐漸熟練。

兒子收入已相當可觀,但周毅仍覺得不夠。他細數著三個小孩上學的費用,幼兒園每個孩子每學期的費用六七千,一年下來三個孩子便是四萬。壓力不能都壓在兒子身上,56歲的他堅持打零工,在壇子口立交橋下繼續等待。

在身材普遍精瘦的零工人群裏,有一位高大健壯者吸引著我們的注意。他高中畢業,做過大隊書記,在福建打拚過28年,2020年才回到江西,加入立交橋下的零工隊伍。

他與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當別人癱坐在電瓶車上時,他會收拾好自己,挺直身板,措辭嚴謹。“誰不想就在家裏呆著”,因為沒有養老金,眼下他正為養老發愁。

不過與外地務工人員相比,他覺得自己幸運很多,家就在附近,不需要長時間的車程,沒有租房子的負擔,中午還可以回家吃上熱騰騰的飯菜。

岌岌可危的權益

早幾年周毅經常跑去外地做事,省內的上饒、景德鎮、贛州,省外的廣州、深圳、湘潭皆留下過他的足跡。選擇從月結到日結,也是無奈之舉。在此之前,他在浙江某工地幹苦力,平均下來每天工資才100元,隻夠勉強維持夫妻兩人日常開銷。

回到南昌找月結活幹,工資又經常拖欠。去年一筆5000元的裝修款拖欠到了今天。周毅曾夥同工友嚐試上門討要工錢,可每次人都還沒見上麵便在小區門口被保安攔住。數額不大不小,起訴又不合算,隻能選擇等待。

做月結欠款是常有的事,無獨有偶,施國強三年前的工資到今天同樣還未結算。

在南昌某工地,一抹亮黃色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一名工人正取下安全帽,撓著頭皮,從員工安全通道走出,顯得格外焦慮。新工地開工都快兩月了,他還沒領到一分錢。問過多次也沒有下文。說是月結的工資沒有下落,此前簽訂合同時又稀裏糊塗,走還是留,左右為難:現在走不僅拿不到錢,還麵臨克扣違約金的風險;繼續做又怕最後工資打水漂,等於白幹。

在立交橋下,小型工地的工人羨慕在大型工地做工的長期穩定,同時又羨慕日結工下班就能拿到錢。

相比在經常拖欠工資的工地做月結,熊武就更喜歡從事個體雇傭者派遣的工作。工程量小,一般隻需半天,早上七八點開工,下午一兩點就能結束,既不至於過分勞累,還能確保按時獲得工錢。真實拿到手的錢才讓他心安。



▲下午到的零工自覺將電瓶車整齊排成一列。 攝/章嘉伊

一位正在為工地運送材料的師傅談及是否簽訂合同時連忙擺手,“我們這些人哪需要合同,每天把錢結掉就好了”。在農民工群體中,普遍認定的思維模式是:工作周期較短,金額較小,不簽合同;工作周期較長,金額較大,才簽合同。

簽合同的總是少數,這就給不良老板創造了機會,他們一般不會明麵上拒絕工人索要工資的要求,隻會無限期拖延,造成工人討薪精疲力竭。

零工們手上一般都留有幾張欠條,這是工資沒有結清的證明,也是今後討債的依據。在了解到法院會受理相關經濟糾紛案件後,施國強正嚐試憑借手中的欠條用法律手段要回血汗錢。

除了工資發放沒有保障,他們也會麵臨工傷無法賠付等風險。一位工人向我們展示纏在手指上的繃帶,這是他做工時意外割傷的,傷口較深,但因為沒法報銷醫藥費,他沒選擇去醫院。

關節扭傷、擦傷、割傷,於他們而言就和絆了一跤沒有區別,胳膊絞斷、內髒出血,隻有等到肉眼可見,才視作工傷對待。



▲在小雨中,立交橋成為零工的遮雨棚。三名零工將雨披掛在電瓶車頭,沉默地看著下班過路電瓶車。攝/章嘉伊

川流不息的壇子口立交橋下,一位零工正準備將車靠邊,為躲閃飛馳而來的車輛,猛地將車頭一擰,把控不住方向,險些摔倒。工具掉了一地,他勉強扶起車身,拾起衝擊鑽等物,蹬著車子緩緩融入斑馬線上的等待隊伍中。

“等賺不到錢了,就回家種地”,攬活已經越來越難,周毅清楚,回老家才是他最後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