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五一假期的上海外灘人山人海。有人發了一條視頻,感歎:“看到這樣的外灘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原來那不過是一場夢,現在夢醒了。”底下有人留言不以為然:“噩夢的陰影遠沒有消失。”他答:“生活還是要繼續。”
不論如何,他們都認為一年前的上海封城是一個夢,爭議隻是這個夢醒了沒有。但不知怎麽的,我的第一反應是:其實當下這轉瞬即逝的繁華才是一場夢,而去年那兩個月倒是暴露出沒有遮掩的現實。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重要是當下的每一天。carpe
diem(活在當下)這一道德律令,有時像是一種麵對現實生活的積極抗爭,但此刻隨時能和“及時享樂”混同,因為人們掩埋了過去,也沒有未來,而所謂“最好的現在”,又意味著“熟悉的那個過去回來了”。
這種“過日子”的實用主義態度,難免遭到更具批判精神的知識分子嘲諷和痛恨,但公平地說,即便是這樣的曆史觀也不是“政治正確”的,因為它隱含著這樣一個基本判斷:那個“夢”是正常生活的一次異常和中斷,是自己不願再回首的傷痛往事,然而根據官方敘事,有的隻是團結和勝利。
“過去”並沒有真正過去,它隻是被壓抑進了潛意識,就像每一個車水馬龍的城市,都帶著看不見的傷痕。我因此不止一次想起庫切在《銅器時代》中所說的:
讓我告訴你,當我在南非這塊土地上走過時,我的感覺仿佛是走在黑色的麵孔上。他們已經死了,但是他們的魂靈還沒有離體,他們沉沉地躺在那裏,等待我的腳踩過他們,等待我離開,等待複活的機會。
城市就像人,它也有誕生、衰老和死亡,而這座城市就曾經猝死了一次。無法忘記,曾經燈火通明、充滿了活力氣息的地方,突然之間充滿了大型的末日廢棄感。時至今日,它也沒有完全複活,就在人山人海的外灘不遠處,曾經人來人往的文化街福州路一片蕭條。並不是所有機體組織都能再生。
空間就是記憶。在外人看來平平無奇的荒原、河流、草木,對土著來說則承載著他們世代以來的記憶,看到祖先走過的道路、童年時玩耍的地方荒蕪,他們潸然落淚。城裏人也沒什麽不同,隻不過特定空間可能堆疊、沉澱著許多記憶,就像考古的底層,但又隨著城市空間的改造不斷地摧毀、重組、更新。
一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有尊嚴、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在那些灰暗的日子裏淪入野蠻的境地,我一些朋友在深感羞恥之餘,甚至一度陷入抑鬱。“為什麽這樣?”人們張開嘴,得不到一個答案,但可以嚐嚐自己的淚珠。
2022年春,暴雨前的上海
在困守家裏的那兩個月裏,我身體被禁錮,但頭腦卻每天都遠離此地,承受著密集的信息轟炸。在看了種種議論之後,我當時和朋友群聊時有一個斷言:如何評判封城期間的上海,是一個人價值觀的可靠試金石。這個觀點我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怎樣看待這段記憶,在當時就已充滿爭議。網上充斥著對上海“拉胯”表現的譏諷和謾罵,“中國城市的天花板”此時被奚落為“的確是天花板,不過是地下室的天花板”。
有人相信,上海人是在為全中國人受難,一次悲壯的受難,在生死關頭展現出市民應有的尊嚴、體麵和勇氣;但也有人認為,受難就是受難,它毫無意義——這或許不失為一種絕望的清醒,然而正因此,它需要更堅強的神經才能麵對虛空所帶來的重負,因為人可以承受任何苦難,但不能承受這一苦難是無意義的。
病毒是一張試紙:我們所麵對的那個不可見的敵人,其實就是我們自身政治生活的病理寫照,就《癌症傳》裏所說的,“在癌細胞的分子核心所具有的超活躍性、生存力、好鬥性、增殖力以及創造性,都是我們自身的翻版”。我們所表現出來的生存力、恢複力和創造力,並不是偉大醫生所賦予的品質,而是患者在與疾病鬥爭的過程中彰顯出來的自身品質。
如果把城市看作一個有機體,那麽它不是別的,正是像你我這樣一個個的細胞所組成的。城市就是人。如果不是因為當時被封號,我原本想寫一篇《上海不相信眼淚》,正是上海人在這一時刻激發出來的市民精神,讓我在上海居住了二十年之後,第一次真正把自己看作是上海人了。
那時一度似有某種不穩定的共識:拒絕宏大的感動,要有人性互助的感動。確實,普通人可能是依靠著彼此才活了下來,但那種緊急狀態一旦結束,曾有的聯結也就再度分崩離析。“市民精神”或許也像一個城市的潛意識,所謂“時窮節乃見”,在特定時刻才被完全激發出來。
當然,我也知道,對很多人來說,那些都好像從沒發生過。有人和我說,他現在都不問了,因為之前問起各地親友封控期間怎麽樣,得到的回答都很一致:“沒什麽影響,玩玩手機看看書,本來也不出門。”——這就像是一個自動運作的係統,哪怕是如此明顯的刺激,也未能進入意識層麵。
如今,那段往事回想起來,已經被看作是一場夢,但什麽是“夢”?夢就是集體無意識,“現實”本應是我們的顯意識,然而在我們這裏,真實由於太難以麵對而被壓抑進潛意識,被視為一場噩夢,無意識反倒引導著我們的現實生活。
這不是從夢中醒來,而是回避現實,進入夢中。這樣一個人,無法醒來,因為他理解的“醒來”,恰恰是在“睡去”,而他所理解的那個夢將一直困擾著他。正如Michel
de Certeau曾說的,被壓抑的過去終將會作祟於現在。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需要勇氣,因為麵對過去,才有真實的現在,才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