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5日邊境巡邏人員在德克薩斯州弗朗頓向跨越墨西哥裏奧格蘭德河的中國移民分發垃圾袋,用來防雨水和寒風。
編者按:這是江楓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轉載者請注明來自美國之音或者VOA。
最近幾個月,從中南美洲千裏跋涉前往美國墨西哥邊境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俗稱“走線”,人數之多僅次於委內瑞拉和哥倫比亞而位居第三。路透社記者沿路跟蹤采訪,在上周披露了這一驚人發現,一時間輿論大嘩。
美墨邊境的大規模偷渡客困擾美國久矣,一直以來都與中南美洲動亂、戰爭或貧困的國家緊密相關。但當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國、以“一帶一路”的金主姿態儼然是這些發展中國家最大債權國的時候,這種大規模逃離中國的難民現象自然匪夷所思。
當然,曆史上的中國難民潮並非少見。今天全球分布的八千萬華人就是過去幾百年移民浪潮形成的。其中最特殊、也是最近的大規模難民潮,如果不算1965年的印尼華人難民、1975年後的南越華人難民、以及19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從福清、長樂、溫州、槁城等地出發的集體移民,最具曆史意義的恐怕是1960年開始的“逃港潮”。那時的中國處在三年饑荒中,那些逃港人群也成為外界觀察封閉中國的唯一指標。再來就是2021年香港《國安法》通過後的精英逃亡。
中國夢破滅,走線成了最後希望
今天的“走線”人群,在階級歸屬上介於底層“逃港者”和香港今天的中產逃亡者之間,在中國大陸也屬於所謂中下階級,即那些向往中產階級但始終掙紮在比底層階級略好一點的境地,在中國的人數最多,但他們既沒有公共話語權,又缺乏政治上如農民或貧困者那樣的特殊待遇,是真正的沉默的大多數。
這種階級狀況決定了他們可能是三年疫情動態清零政策的最大受害群體,也重合著此前的三聚氰胺奶粉受害群體、強製拆遷受害群體、甚至法輪功練習群體等。當他們在三年疫情結束之後瀕臨破產,中國夢已然破滅,卻沒有中產階級獲得各種合法移民的知識和條件。他們所有的,是最後一點財產和尚能勞動的身體,以及手機社交媒體上特別是抖音上傳播的“走線”視頻。走線和大洋彼岸的自由,成為他們生活的最後希望,如同朝鮮“脫北者”一般。
然而,媒體所總結的上述階級畫像隻是片麵的,並沒有看到在今天的中國政治環境下,走線者背後一整個龐大群體所麵臨的階級狀況是多麽危險。大多數走線者甚至早在疫情之前,已經切身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險,才最終選擇了這條曾經被福建偷渡者走過的線路。
修訂《反間諜法》,築起新柏林牆
這個危險,就是一座環繞中國的新柏林牆的矗立。隻是,這座柏林牆,不僅包括了簡單的互聯網防火牆、物理邊界上的鐵絲網,還在於中國的統治集團在結束動態清零期間的單方麵停止出入境和斷絕交通後,以所謂“高水平開放”的名義,在繼續保持開放的假象下,開始建立一個嚴格的出入境控製體製,包括對資本、服務和人員的出入境控製。比較冷戰時期民主德國對公民旅行權利的限製,特別是柏林牆的封鎖,這一道新的柏林牆更有選擇性、特權性、也是任意性的。
這個新柏林牆的建立,是以2023年4曰26日通過修訂《反間諜法》和新的《實施條例》為標誌,安全機關被明確賦予了剝奪公民出境權利的權力。總部位於都柏林的人權捍衛組織最近也發布了一份報告,證實了過去數年間已經有數萬中國知識分子、企業家、和公民社會活動分子等以所謂可能危害國家安全的名義被限製出境。許多持有國外綠卡的中國人、甚至非中國公民,在過去幾年也淪為這一製度的犧牲品,被限製離開中國。
出於對這一極具任意性安全威脅的恐懼,可能因為包括互聯網交流在內的廣泛懷疑就可能被限製出入境並被調查,大批在疫情期間猶豫不決的外資企業在過去一周紛紛開始撤離準備。他們終於了解,從今年“兩會”結束後中國當局聲稱的高水平開放意味著怎樣一種交易和不確定。
“高水平開放”輪不到我,走線永不會停歇?
不過,對廣大中下階級民眾來說,“高水平開放”的有限開放政策還意味著他們整體正在淪為“低端人口”,被剝奪旅行自由、不屬於高水平開放政策所受益的非公民。早在2017年冬天北京清除所謂的低端人口,就是中國城市的中下階級群體,在政治上完全弱勢,經濟空間微薄,無力抵抗政府。在地方當局對民企的任意打壓下,在三年的動態清零政策下,他們損失慘重,也對年初以來中國當局對民企、對開放的任何新承諾都喪失了信心。
在他們的微觀環境中,超出社會精英們擔心的間諜罪指控,他們已經感受到身為廣義低端人口的階級狀況,如同春江水暖鴨先知一般預感了清零政策在疫情後的永續和製度化,無所不在地填滿低端人口的日常生活,也剝奪了任何希望。
對中國普通人民來說,這是切身的集體恐懼。他們所恐懼的,不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柏林牆,也不是他們即將翻越然後獲得自由、矗立在美墨邊境的高牆,而是“清零噩夢”的永存,如同永遠難以愈合的疫情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所以,隻要中國統治者繼續隱瞞新冠病毒的起源、繼續逃避“動態清零”的責任,並且以各種方式繼續閉關鎖國、限製人民的基本自由,那麽新的柏林牆就將日益鞏固並且誘導中國和世界進入新冷戰的脫鉤進程。那麽,走線就將永遠持續下去,逼迫中國當局要麽提升至“更高水平的開放”、要麽徹底放棄開放,回歸清零時期的閉關鎖國。
在這意義上,擁擠在中南美洲熱帶雨林中走線的中國“低端人口”們,正以中國人熟悉的“長征”模式,繼續著2022年11月底爆發的白紙革命,反抗他們身後的新柏林牆。
江楓上海政治學者。 由於中國國內的政治環境,作者使用的是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