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下的中國:在萬事屋看見城中村的秘密心事

微觀下的中國:在萬事屋看見城中村的秘密心事
0:00
0:00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在城中村握手樓裏,聲音尤其會被放大。早上四點,環衛工掃帚準時摩擦過地麵,易拉罐磕碰被壓扁,車輪硌著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倏地駛過淺水窪——廣州白雲區黃邊村處在城市邊緣一隅,1.3平方公裏的麵積密集分布著出租屋、小商鋪和老舊廠房。這裏東接廣州設計之都核心區,四周不乏邊界分明的居民住宅區,在廣州數輪擴張與更新的劇烈變動中,暫時得以喘息。

流動從來是這裏的常態,來自全國各地的外來務工人員,暫時停留在這樣的握手樓中,潮濕、光線灰暗,電線在頭頂交纏密布,他們在這裏輾轉生存。

24歲的紀怡楠讀美術教育專業,有著木雕、紙藝、玻璃和陶瓷等手藝,受廣東時代美術館之托,去年8月起,作為“駐村藝術家”,她在黃邊村經營了近兩個月“黃邊萬事屋”。小鋪麵的卷閘門對外敞開,這裏既能看星盤、教畫畫、刻版畫、做手工,也承接各種“委托”,歡迎到訪者交換分享心事。

藝術裝點的萬事屋安置在黃邊村握手樓深巷中,在昏暗和潮濕中顯得天真紮眼。“學畫畫居然不收費,那你是不是要賣課啊?”但在同訪客們的長聊中,在禮物與心意的交換珍藏中,人們開始互相包容並彼此看見。

紀怡楠觀察到,村民或許對藝術概念有些模糊、覺得離自己很遠,但自身豐富的生活經驗,早就幫他們在無意識中與藝術建立了聯係。更何況,美術館承擔著一定的公共教育責任,“這些都是他們可以接觸和利用的資源。”

今年4月,萬事屋成果展迎來閉幕。越過被疫情困住的冬季,打撈起流散在夏天的點滴際遇,“整個空間就是一個作品。”

以下是萬事屋主理人紀怡楠的口述,部分內容由她的同事菓子補充。

訪客

去年7月,我來廣東時代美術館做誌願者,這座美術館就鑲嵌在城中村居民樓裏。他們剛好在籌備黃邊藝術駐村項目,就問我有沒有興趣。

走進社區、通過不同藝術形式和當地人建立聯係,這類活動對我來說不算陌生。後來8月初,黃邊村萬事屋開張營業,我索性就承接起教畫畫、做木雕或版畫手工、看星盤和拍照之類的業務。

萬事屋在一樓,門牌號是101,又是時代美術館租下的,所以這片空間也叫“時代101”。隔壁是黃邊情報小站,由美術館和基金會合作運營的(公共空間),日常是同事菓子在打理。有樂高玩具、繪本閱讀區,不時還會舉辦村遊和觀影活動,小孩會常去那邊玩。

(菓子:情報小站之前做過幾期活動,叫“菜市場經濟學”。以菜市場為課堂,組織實地遊學、繪本精讀活動,鼓勵親子陪伴交流。

但最後招募到的基本都不是城中村小孩,都是中產父母,會經常安排孩子上培訓班。相比村裏的同齡小孩,他們的知識麵廣得多,還有不符合實際年齡的成熟,提到某個東西會特別快接嘴,還能說出更多相關。

但城中村的父母可能會覺得,參與這些有什麽價值?他們對教育的理解,主要還是主流那種,寒窗苦讀、考上好大學萬事大吉,能找到份好工作賺大錢。)

記得剛來那天,我還在思考空間布局時,萬事屋迎來了它的第0位訪客——原本打算下午兩點正式營業,可中午11點,一個外賣小哥就在外麵探頭探腦,“你們這裏是幹什麽的?”我介紹完後,他說等閑下來就來這裏,想學畫畫。我們加了聯係方式,但後來就再沒交集了,所以他算第0位。

後來萬事屋正式開張那天,我去曉港花15塊錢買了三塊布料,簡單拚貼後,給睡覺的地方做了遮擋簾。之前睡在上麵時,一起床就能和路人對視;萬事屋也需要有個谘詢台,因為資金緊張,我幹脆拿了張折疊桌,在上麵擺了自己做的木雕。

我們住在一樓,城中村握手樓潮濕昏暗,巷子裏光照不足,一天到晚不走出去,根本不知道幾點。門口永遠隻能看到一道微弱的天光,讓人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駐村快兩個月,大概隻有兩天中午,陽光直射進萬事屋20多分鍾。後來我索性刻了一個綠色窗子,印下來掛在床邊。

有天,一個穿著“東北花棉襖”圖案T恤的大哥路過,熱情地給我們看他的快手賬號,叫“西北商道王者歌手,濤哥”,介紹裏寫的是“唱歌百強、正能量主播”。

濤哥最近剛搬到這邊,白天在隔壁小區當保安,晚上就在家裏直播唱歌。還說我們想當網紅的話,他可以教。聊了會兒他說時間到了,要回家直播了。沒多久,就在巷子裏聽到了他嘹亮的歌聲。我一探頭,原來他剛好就住萬事屋斜對麵樓上。

萬事屋卷閘門向巷子敞開,人們來來往往,向裏邊投來好奇的目光,我的身份在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不斷切換。

居民們總被這裏吸引,但又普遍覺得“學畫畫居然不收費,那你是不是要賣課?”得到他們的信任還挺難的。

萬事屋正對麵,住戶和我們相隔一條細道,隻能供一輛電動車經過,但他們卻從沒進來瞧過。男主人是外賣員,經常下午一兩點回來,吃完飯就熄燈睡覺,下午六點左右再出去工作。

有位建築行業的大哥,三十多歲,每次路過萬事屋,都要在門口張望幾眼。有次他注意到我桌子上擺的《山海經》,“我下次來你這裏看看。”第五次經過,他一手抱個快遞箱子,一邊往裏打量,“我買了一箱口罩,給你一盒。”我抓起桌上的兩顆陳皮糖,作為謝禮遞給他。

後來展覽開放時,同事菓子邀請大哥一起刻版畫,他刻了一張$100。村民對抽象的藝術可能沒什麽概念,得靠另一套體係去解釋,或許他們還覺得藝術太過遙遠,但他們會把自身經驗和這裏構建一種聯係:有阿姨路過,看到我在用縫紉機做手工材料,她們之前是工廠女工,用的是工業縫紉機,沒用過家用帶電子屏的,所以很好奇。

那些你很冒險的夢

除了畫畫,萬事屋最受歡迎的業務是看星盤。雖然隻是半吊子水平,但自從學了星盤後,我很快能和陌生人熟絡起來。這更像是個破冰儀式。

訪客“烤冷麵”來的那天穿一身黑,手提紅色塑料袋,一進門說:“我剛把一個5000人的公司幹倒閉。”她是東北人,畢業後來廣東,20來歲,本科學的是土木工程,現在做對外貿易。她跟我講她想當脫口秀演員。

她爸爸很喜歡藝術,她六歲時就讓她去學畫畫。“但是畫那些結構讓我覺得好痛苦,我沒辦法具象地表達一樣東西。”她描述自己像得了心盲症,閉上眼很難想象具體事物的形象,直到十多歲才稍微能理解一些結構。

我說,“我就是學美術教育的,兒童從七到九歲才進入圖示期,之後才能理解立體的事物,所以一般都建議初中後再學素描,不然扼殺天性。兒童自由地表達就好了,你可能是遇見了不好的美術教育機構。”

“天啊,要是小時候學畫畫能遇到你就好了。”

(菓子:有次活動,我們走在路上,剛好碰到村裏兩個小孩,我們想拉他們進來一起。當時,原本報名的小孩裏,有人明顯表現出很不爽的樣子,還直接說出“鄉巴佬”這樣的詞,其他小孩就在旁邊起哄。

我立馬製止,好在也有小孩說,“別這樣,你這是歧視人家。”其實,小孩子是懂得其中分別的,也懂得哪些語言可以表達不滿。)

萬事屋原先預計在去年10月舉行駐村成果展覽,因為疫情封控,一直推遲到了今年1月。

展覽算是我們和村民共同完成的,展出的許多文字、繪畫和視頻作品,都是訪客們的交流記錄。除此之外,還有駐留期間大家做的版畫和其他零碎小作品,分布在各個角落,整個空間就是一個作品。

其中一幅題字和版畫刻字都是同一句:“能量流動出去就是愛,能量堵在心裏就是情緒。”送我這幅畫的姐姐是萬事屋的常客,蘑菇頭,快40歲,每次來這裏都會帶自己種的不同水果。

她第一次來萬事屋是個冷清的周五,一臉雀躍,說想來畫畫。她隻參加過15元一節的公益繪畫課,商場臨時擺攤那種,有老師在旁邊指導。她之前因抑鬱症斷斷續續住過院,病友笑她的畫“醜”、“看不懂”。

色彩在她的畫中不會循規蹈矩地出現。她向我展示以前在醫院裏畫的畫,油畫棒是偷偷帶進去的,顏色種類很少,葉子被塗成藍色和紫色,有些粗礪。

我說,中國的基礎美術教育做得並不好,大部分人對畫的評判標準還停留在“像不像”上,對很多作品沒有欣賞能力,沒必要因為別人的批評而懊惱,畫畫更多是治愈自己。

再來萬事屋時,她已經辭掉在快遞倉庫做打包員的工作。“每天都很累。”她為了減少上廁所次數,不得不減少每天的喝水量。

現在,她在植物園裏做餐廳服務員。“本來想應聘寵物店,但他們嫌我年紀太大,很多工作隻招35歲以下的。而且我又生病,都不願意要我。”

其實,她學畫畫的那種臨時攤位,我之前很不屑,想這種都是騙人的。但沒想到,這是有些人為數不多接觸畫畫的機會。距萬事屋關門還有兩天,她最後一次匆忙趕來,送了我那副題有“能量交換”短句的畫。

流動的生活

以前,黃邊村小孩基本在河邊長廊附近的大空地玩,黃邊社區也有圖書館和籃球場,但針對兒童的場地和活動幾乎沒有。手機和短視頻軟件對他們影響很大,小孩們經常自言自語,嘴裏嘟囔著抖音熱梗。我問他們版畫想刻什麽圖案,除了小人、樂高、公主、口頭禪和課堂,他們還會想刻抖音流行語。

(菓子:城中村的孩子,可能在頻繁搬家、轉學中更難融入同齡人和本地社會。我接觸到的家庭裏,除了周邊地級市,來自湖南、湖北和四川的尤其多,粵語不通首先是問題。加上外來務工家庭裏,父母都忙於生計,對孩子陪伴溝通缺失很常見。

住在隔壁、曾邀請我去吃晚飯的一家,父母做房屋中介,有個二年級男孩和讀中班的女孩。之前我們教這個男孩導覽,隻有媽媽來了。那天我們一起吃完飯,他爸爸和朋友打台球或是打牌去了。他媽媽才說覺得自己“被打壓”。之前常來一個媽媽也會說,“老公都不怎麽帶孩子”,她出來要帶一個4歲的、一個還不會說話的。)

去年10月,我從地鐵站騎單車回黃邊村,因為疫情反複,白雲區暫停堂食,路邊飲食店清一色貼著告示,路上冷清。走在主幹道上,一輛巡邏車載著三個巡警,車上掛著的大喇叭反複播放著“請戴好口罩”,一句粵語,一句普通話。一句粵語,一句普通話。

我看到一個小孩悄悄地扒下口罩,貪婪地舔了一口手裏的棒棒糖,又迅速把口罩戴上。

這裏本來人口流動就頻繁,夏天還蠻有活力,封控結束後,冬天就變得蕭瑟,年後村裏的人明顯少了很多,一些天天路過的熟悉麵孔我再也沒見過了。

萬事屋關門後一段時間,我又重新回到時代101,坐在桌邊打字。之前熱心的建築大哥再次路過,又和我打招呼。我很驚訝,下意識說了句:“你又來了。”“我就住這兒。是你又來了啊。”

大哥也會說一些裝修工資變低了、還老家房貸壓力大、自己的婚戀觀什麽的。我又想起直播唱歌的濤哥,疫情結束後再也沒見過他。後來我離開黃邊,聽同事說才知道,濤哥剛調回來,不直播唱歌了,又買了把吉他。

萬事屋當時的營業時間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空閑時間,我會在周邊四處晃悠。河邊長廊旁,有一片大空地,很多人在那跳廣場舞,小孩嬉笑打鬧。我經常坐在長廊邊,看人,看阿姨在河裏撈草,遊過的鴨子和劃過的船。

我覺得這裏很多東西是被規劃好的。像這些草,以前一直以為是野生的,結果也在規劃之內。駐村成果展上,有一件作品是空的塑料雞蛋包裝盒裏,每格都有幾根剪紙做成的草,被規劃得整整齊齊。

我在網上看到過相關文件,未來3到5年裏,黃邊社區可能麵臨新一輪改造更新。規劃圖都做出來了,河邊長廊和水塘會保留,社區則升級為現代小區。

這樣的變化在大城市很常見,黃邊更不會例外。很多大人不在廣州做工了,小孩也跟著回老家讀書。我會一次次想到那幅畫。蘑菇頭姐姐來萬事屋時,安靜地坐在地上,畫了一張有紅綠燈的畫,旁邊是黃邊的高樓和池塘,遠處是夕陽。她說“每次來都是傍晚,我騎著小電驢等紅綠燈時,都會看到這樣的夕陽。”

我把橙色貼紙貼到了夕陽的位置,這下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