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熱點新聞背後,很少有人留意到這樣一則消息:不久前,一艘漁船,載著三名經驗豐富的東北漁民,莫名消失海上,至今未能歸航。
羅雅麗的丈夫就在那條船上。他最後一次出海,是在4月初的一個淩晨,按計劃,他們會在盤錦海域“打螺螄”,三天後就能返港。曾有人看到漁船已在回來路上,但此後海風提前到來,丈夫和漁船就這麽消失了。
羅雅麗很想弄清丈夫失蹤時發生了什麽,她一度自費找人搜救,想給自己和其他家屬一個交代。但希望越來越渺茫,她必須做出決定了。
“我兒子沒死,讓誰救了。”83歲的老母親扶著牆,從室外的旱廁出來返回屋內,眼神看著有些呆滯。得知兒子馮坤失蹤的頭幾天,她還有些盼頭,隨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兒子活著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
老母親極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崩潰也是一陣一陣的。有時吃上三兩口飯,那股難過勁兒一湧上來,她就號啕大哭起來,飯也吃不下了。兒媳婦、孫媳婦也不敢跟著哭,隻能勸她,怕她傷心過度。
半個多月前的4月2日淩晨,59歲的馮坤和往常一樣,駕駛著自己的漁船出海捕撈海螺螄。12米長的漁船上除了船長馮坤以外,還有他雇傭的兩位漁民,一位是他的親外甥,另外一位也是村裏極有經驗的漁民。
按照計劃,兩天後的4月4日晚上六七點鍾左右,三人將回到遼寧蓋州市西河口村的家中。然而直到當晚9點,馮坤的妻子羅雅麗接到海事部門的電話後,才知道三人是當天唯一沒有返回的漁民。
位於西河口村的失蹤者的家
其間,三位漁民的家人已經無法通過手機聯係到他們,但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誰都沒往不好的方向想。並且在向其他漁民打聽也得知,確實有人看到過他們的漁船也在返回。
海事部門提供的涉海漁船智能監控係統截圖顯示,漁船上的北鬥信號消失在4月4日14時58分,經緯度為121.9903、40.5937的盤錦海域。
三小時後,氣象部門發布大風黃色預警,從當晚開始,渤海北部海域東北風將達到7-8級,陣風9-10級。事發海域風浪大,給搜救工作造成困難。失蹤漁民的家屬猜測,是因為當天的大風天氣提前到來,致使漁船在回港避風途中失聯。
“很奇怪,咱家這船一點蹤跡都沒有。”經過海上搜救隊72小時的救援,失蹤的船和人都沒有找到。不甘心的羅雅麗又繼續自己花錢雇船隻去失蹤海域附近打撈人和船隻,但兩天後,因為海上的風浪大,搜救工作隻得暫停。
直到4月14日,風停了,羅雅麗再次花錢找船去打撈失蹤的船和人,但始終沒有等來任何消息。
在蓋州市的漁港裏,失蹤者的家人貼的尋人啟事
沒有返回的漁船
漁船失蹤,在西河口村並不常發生。所以在漁船失蹤了十多天後,關於漁船為何失蹤的話題在村子裏依舊熱度不減,人盡皆知。當然,這也是靠以打魚為生計的漁民們,最不願聽見的事情。
西河口村位於遼寧省南部的蓋州市,這裏緊鄰渤海灣,村子裏千餘戶人家,幾乎家家都從事與漁業相關的工作。
為討吉利,漁民們不僅在船上插著寫有“一帆風順”和“滿載而歸”的旗子,在家裏也會插著五星紅旗,寓意這是他們平安歸來的坐標。尤其是生長在村子裏的男性,從小長在海邊,長大成人後,出海打魚是多數人的選擇。
漁船上都會懸掛寓意美好的旗子
趙珍的丈夫郝利就是從18歲開始打魚的,至今,剛好30年整。
打從入行開始,郝利就上了大漁船,時間的積澱讓他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打魚經驗豐富的“大手兒”。無論在哪個雇主的船上打魚,郝利都很能張羅事情,心眼兒也好。在雇主們的口碑當中,郝利沒有過差評。
今年年初時,郝利還曾去南方的漁船上打過工,回來後的他閑不住,隻要有出海的活他就接。一個月前,羅雅麗家的漁船剛好缺一個人,郝利就答應先幫忙出海打一次魚。
在缺人手的出海季裏,想找到得心應手的夥伴並不容易,羅雅麗家的漁船上,有3個人就足夠了。
每年3-5月、9-11月,漁民們隻有半年左右的出海期。即使是同一片海域,不同的漁民去打,能捕到不同的貝類、蝦爬子、梭子蟹、海蜇等海產,但總是有多有少,什麽時候下網、什麽時候拔網(注:收網),全憑手藝。出海兩三天,基本上就可以滿載而歸。趙珍說,丈夫以前在大船上工作時,每次出海大約就可以賺到4000元左右。
“遼營漁21249”是羅雅麗家的漁船,北鬥編號1457287,漁船長12米,功率48kW。在當地漁船的量級中,是小漁船,這個時節,專去渤海盤錦海域打“海螺螄”。而郝利此前一直在大漁船上工作,他需要問船長,如果繼續出海,他仍將回到大漁船上工作。
“我上哪找這樣的好手兒,把我樂夠嗆。”羅雅麗回憶,4月2日前,郝利曾和原來的大漁船船長確認,暫時將不再出海。他因此打算在5月休漁期到來前,都將幫著羅雅麗家的漁船出海。郝利的加入,自然讓羅雅麗和丈夫馮坤感到高興。
郝利第一次跟馮坤的船一起出海,兩三天就賺了1750元錢,這在小漁船的漁民中,算是比較好的收入了。
這樣的分成方式,也是漁村曆來形成的模式:出海的所有成本,都由船長馮坤負責,打上來的漁獲,則按照每人18%的比例,分給被雇傭的兩位漁民——郝利和馮的親外甥,剩下的則歸船長。如此算下來,淨利潤中,船主與被雇傭者整體各占一半。所以漁獲越多,賺得也就越多,除了大家一起賣力氣,勁兒往一處使,剩下的就要靠經驗和運氣了。
西河口村裏的廢棄漁船
郝利失蹤前的這次出海,是三人合夥的第二次。
和往常一樣,漁民出發前,會在相關的APP上看天氣情況,後者甚至可以精準到什麽時間漲潮,什麽時間會有風等。如果風大,就不會出海。
這次出發前,郝利三人也和其他漁民一樣,確定天氣沒問題之後才出海的。此外,他們還檢查了漁船的安全情況,修理了船上的一個漏洞,確認無誤後才出海。
4月2日淩晨,三人從西河口村出發,原本4日傍晚就能回到家中,但在陸續返港的漁船中,始終沒有郝利三人的漁船。
4月5日,家屬們等來了中國海事局網站的航行警告:渤海北部,盤錦港區,漁船“遼營漁21249”4月4日14時58分在40-35.6N、121-59.4E位置附近失蹤。請過往船舶注意搜尋。發現該船請向盤錦市海上搜救中心報告見到的情況。
最後一次通話
每次出海打魚返家前,郝利都會給妻子趙珍電話報平安,並告訴她“我回來了。”4月4日這天,趙珍始終沒有接到丈夫打來的電話。
當天早晨八九點鍾左右,趙珍曾和郝利通過一次微信語音,在通話中,郝利告訴妻子“海上風大,沒拔網”,並讓妻子幫他交50元電話費,想看看天氣預報。趙珍沒敢耽誤片刻,馬上交了電話費,但再次撥通丈夫的手機時,卻始終都是關機狀態。
同一天,漁船上另外兩人的家人們,也在聯係他們,同樣都是關機狀態。羅雅麗當時以為,船上三人興許是太忙,為了節省手機的電量,都關機了,等到用手機時再開機,這樣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漁民出海時,幾乎都會和家人聯係,算是報個平安。羅雅麗和丈夫馮坤的最後一次通話,是在失蹤前一天的晚上,兩人的通話內容不多,羅雅麗問馮坤“拔沒拔網,拔得怎樣”,馮坤告訴她說“還行”。
失蹤那天,與往常一樣,羅雅麗在家燜好了米飯,燉了兩大鍋的菜,等著丈夫回家後,一起吃晚飯。
等待丈夫的間隙,聯係不上丈夫和其他兩人的羅雅麗,也聯係了當天返回的其他漁民。有漁民告訴她,看見馮坤的漁船已經在返回的路上了,也提到海上風浪提前到來。
羅雅麗心想,可能是丈夫的漁船返回的速度慢,以往也曾有過因為各種事情晚歸的情況,她也就沒太擔心,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但總感覺有些心神不寧。
直到當晚9點接到海事部門的電話,羅雅麗才知道,丈夫的漁船失蹤了。漁船上的北鬥信號在當天14時58分,就已經消失在經緯度為121.9903、40.5937的盤錦海域。
而接到第一個電話時,海事部門告訴羅雅麗,如果能聯係上丈夫,一定要告訴他們找一個地方避風,先不要返回。而羅雅麗當時也在電話中焦急地告訴對方,快幫著找丈夫。
海事局網站發布了漁船失蹤的消息
“船上北鬥不上傳信息了,不更新時間了,就代表遇難了。”趙珍解釋說。在任何情況下,船上的北鬥信號都不會消失,因此海上有多少船、什麽船,海事部門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使船沉入大海,也能搜尋到信號,但不知為何,丈夫所在的漁船一點信號都沒有。
“那天就走那個大青溝,那嘎有個貨輪道,他就走在那貨輪道那出的事。”羅雅麗說,貨輪道那裏水深,趕上海上風浪大,小漁船很容易出事。
氣象部門當天發布的消息也顯示,海上最大陣風達到10級左右。不僅漁船容易出事,也給搜救工作帶來極大難度。海上搜救隊工作了72小時,一無所獲。按照海事部門給羅雅麗的信息,72小時如果找不到人和船,就不會再繼續搜尋了。
艱難而現實的決定
失蹤的人沒有找到,羅雅麗始終不甘心,尤其她身為船主,背負的壓力要更大一些。72小時的海上搜救結束後,羅雅麗開始找人繼續在海上尋找,但找了兩天還是沒有任何進展。因為海上風大,搜尋工作隻能暫停。
等待無疑是煎熬的,尤其在海上,更多的是不可控以及無能為力。直到4月14日,海上的風停了,停泊在碼頭的漁船又出海打魚了。
雇傭船隻出海尋找失蹤的人和船,是漁民們都不願意做的。一來耽誤幹活,出海一趟也要賺個萬八千的,這筆費用對於羅雅麗來說太多。另一方麵按照習俗,這也是忌諱,沒人願意去。
羅雅麗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她背負的責任除了丈夫,還有另外兩條命,他們都是家裏的頂梁柱。她求了很多人,最終還是通過關係找到熟悉的人,願意幫她繼續在海上搜尋。
大風天氣,漁船不能出海,隻能等待在漁港裏
從九十年代初開始,羅雅麗一家就開始養漁船,在村裏的人緣也不錯。三十餘年間,共換過3條漁船,船越換越大,但羅雅麗家裏的生活條件並不算富足。村民們都覺得,是羅雅麗家“運氣不好”,印象中這些年他家的漁獲總是不如其他漁民。
失蹤的這條漁船,是幾年前在盤錦一個叫二界溝的漁村,花4萬元買來的二手漁船。漁船有正規手續,經過徹底的修理,可以出海打魚。
羅雅麗夫妻倆有一個兒子,今年39歲,與船上失蹤的馮坤外甥同齡,也是漁民。但因為父子倆脾氣秉性鬧不到一塊,他倆始終沒在一條船上工作過。
搜尋的時間也不是無止境的,在人失蹤二十天左右後就將停止。如果人已遇難,在天氣還沒有達到炎熱的情況下,屍體或已不再完整,尋找的難度增大,希望也越來越渺茫。
漁船失蹤後,羅雅麗才得知,小漁船隻能夠上兩個人的保險,每個人至多賠付20萬元。對於後續對雇傭漁民的賠償,羅雅麗也十分頭疼,一個是自己丈夫的親外甥,一個是村裏數一數二的漁民,自己家的經濟條件又有限,“這點保險錢連賠付一個人的都不夠。”
漁船失蹤時,究竟發生了什麽,羅雅麗很想弄清楚,但或許隻有船上失蹤的3個人才知道。她一度未放棄對失蹤者的尋找,想給自己和其他失蹤者的家屬一個交代。
但在漁船失蹤二十多天後的4月底,羅雅麗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放棄尋找。這樣的抉擇無疑是痛苦的,也是家屬們不得不麵對的事實。她們現在唯一還抱有的一點希望,就是出海的漁民們碰巧在打魚時,搜尋到了失蹤的人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