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圖采集員是帶薪旅遊?這是一種錯覺。
當你使用手機裏的地圖APP,精準導航到達目的地時,是否曾產生這樣的疑問:這麽精確的地圖數據都是從哪兒來的?
這背後其實有賴於地圖采集員的工作。
他們奔波於大街小巷,穿行於曠野山川,拍下最新的道路信息,經由AI處理後,呈現在用戶眼前。
25歲的李猛是其中一員。
自兩年前入行後,他步履不停,僅僅今年3月,足跡就遍及雲南、重慶、湖北、陝西、甘肅5個省市。
2023年3月,李猛在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翠峰山景區進行采集工作。
在不少人看來,地圖采集員是一份“神仙職業”——
不用打卡,不用“996”,可以月入過萬,還能全國各地跑;
天氣好的時候,早上8點開工,太陽落山就收工,因為天黑後采集來的照片質量不佳;
天氣不好的時候,無法采集數據,則幹脆休息。
李猛的家人一度有種錯覺:這工作就是遊山玩水,而且還是帶薪旅遊。
“實際上不是那麽回事。我們為了保證數據的完整性,要翻越高山、穿越沙漠,可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麽輕鬆。”李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地圖采集員不隻要跋山涉水,還要穿越沙漠。
和孤獨共處是必修課
李猛走在陌生的村子裏,4條沒拴繩的大狗同時探出頭來,緊緊盯著他,朝他狂吠。
他頓了頓,不敢停也不敢跑,隻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著步子。狗主人聽見動靜出來後,他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
對地圖采集員來說,被狗追、被猴撓都不算最囧的事。他的同行曾在架設采集設備時,遭國家安全意識比較高的群眾舉報,被帶到了公安局……
李猛倒沒遇到過這種烏龍事件。他入職時,技術進步了,絕大部分地區已不再需要他們自己架設備。但常年在外跑,突發情況總難避免。
去年3月,他一個人開車上山采集數據,下山時就遇到了麻煩。
那段山路比較窄,他軋著路邊的一片草坪掉頭,剛軋上去便發現不對勁——這不是正常草坪,草下麵是沼澤地。
然而為時已晚,車子的兩個前輪瞬間陷了進去,動彈不得。
路上一直無人經過,手機信號也不好,消息很難發出去。李猛試著自救,然而不管往車輪下墊什麽硬物,都很快被沼澤吞沒。
等了近兩個小時,他終於等來兩位熱心大哥,開車幫他把車拖了出來。
全景采集車常會遇到突發狀況,不得不向外界求助。
這場意外算不上驚心動魄,卻始終讓李猛難忘。因為那天,他深刻地體會到,和孤獨共處是地圖采集員的必修課。
“可能還有很多這樣的小路,沒什麽名氣,甚至鮮少有人踏足。但我要走一遍這些路,即便孤獨,也要采集到準確無誤的數據。”
入行之前,李猛對這個職業的了解並不算全麵。
他大學學的化學,畢業後從事人力資源管理工作,負責到各個高校進行校招。他原本設想這樣可以到不同的城市體驗生活,結果每次出差隻去學校,活動範圍十分有限。
恰在此時,一位朋友向他推薦了地圖采集員祝自臣的短視頻賬號。
看到祝自臣能每天去不同的地方采集數據,李猛興奮地想,這工作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定製!
那時,他和所有外行人一樣,隻看到這份職業又酷又爽的一麵,覺得這就是“詩和遠方”,滿懷憧憬地應聘入職。
真正成為地圖采集員後,李猛才知道這工作沒那麽簡單。
開采集車工作時,車隻要平穩行駛,車頂設備就會記錄下所經道路的全景圖。但總有些車開不進去的地方,比如公園、景區、購物中心等,隻能由地圖采集員完完整整走一遍所有路,拍下沿途照片。這既考驗人的觀察能力、應變能力,也很考驗體力。
李猛主要做的就是步行采集,大多時候通過手機裏的公司自研APP拍照記錄數據,有時需進行高精度采集,則得背上30斤重的采集背包——背包上有全景鏡頭。
他粗略算了算,自己平均每周要爬一座山,每天要走2.3萬步以上。最多的一次,他一口氣走了23公裏,差不多3.3萬步。
李猛在進行地圖數據采集。
一年有300多天,李猛就這樣“漂”在全國各地采集道路信息。
長期住賓館,總要搬來搬去,“家”被他簡化成了一個行李箱加一個背包。隻要決定上路,他10分鍾之內就能拎包出發。
如此輕裝簡從,是李猛慢慢養成的習慣。他曾試過帶半行李箱書,打算一邊行萬裏路一邊讀萬卷書,後來發現不現實,隻能放棄。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會帶一本最新的地理雜誌,看完寄回老家,再買下一期。
不止看見了大好河山
李猛熱愛地理。
小時候,他特別喜歡《三國演義》,看到官渡之戰時,覺得“官渡”二字很好聽,就問父親這是哪裏的地名。
他父親是一名小學語文老師,知道要如何激發孩子的興趣,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咱們一起查一下吧。”
一查,李猛知道了官渡在如今的河南鄭州附近。父親告訴他,昆明還有一個官渡區。李猛好奇,這地名又是什麽來曆,查了發現此官渡是因官家渡口而得名。
兩個“官渡”點燃了李猛對地理的熱情。
於李猛而言,當地圖采集員,就是把工作和愛好結合在一起,帶著任務去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路上有各種各樣的風景,也有各種各樣的人。
不久前,李猛去雲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做采集。這裏的哈尼梯田是世界文化遺產、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一年四季呈現出流動的美。
看著壯麗的梯田,他忍不住問了句:“這山這麽高,為什麽水也這麽多?”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旁的哈尼族人答。
這句話說的是哈尼梯田的特點,但李猛聽到的一瞬,隻覺其中很有哲理。哈尼族人就如同這水,勇攀高峰,用智慧創造農耕文明奇觀。
不過,對李猛觸動最大的人,是去年遇到的一對五六十歲的土家族夫婦。
這年大年初七,複工第一天,李猛開車去重慶武陵山區采集數據,上山時一切正常,下山時卻突遇大雪。
為了安全,他決定不再向山下行進,先在附近找個落腳點。當時,民宿都沒開業,當地人大多還在市區過年,他找了好久終於看到人煙。
2022年2月,李猛在重慶涪陵武陵山景區采集作業。大雪覆蓋的道路上,隻有他一個人的腳印。
一對土家族夫婦正在自家門前清雪。
李猛上前說了下情況,夫妻倆盡管半信半疑,但還是把他攙扶到屋子裏。大嬸給他做了頓熱乎飯,大叔則告訴他現在下山很危險,可以在這裏留宿一晚。
第二天,看李猛要開車上山繼續采集數據,大叔說“你的車上不了山,我這種越野車才可以”,然後執意開車把李猛送了上去。
路況好轉後,到了分別時刻,李猛依依不舍。
“我剛好也要出去辦事,一塊走吧。”大叔說完,開車在前麵開路,把李猛送到市區後,直接掉頭回去了。李猛這才意識到大叔是怕路上不安全,專門護送他一程。
感動不足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李猛回想起這兩年,遇到困難時得到了很多當地人的幫助。
“如果當時我沒遇到這些人,很多事或許最終也有解決方案,但我真的無法想象自己要經曆怎樣的困難才能脫身。那些善良的人,讓我這一路感受到了包容與溫暖,也讓我感受到了什麽叫民族團結一心。”
網友感歎“科技的溫度”
當上地圖采集員,李猛有個出人意料的變化:成天在外麵跑,和家人的交流反而變多了。
有次去昆明做數據采集,他了解了得勝橋的故事。此橋之所以名為“得勝”,是因為康熙年間,清軍將領趙良棟率軍在此大敗吳三桂軍隊。他隨即講給父親聽,父親又給他講了些康熙平定“三藩之亂”的曆史故事。
互動性一強,李猛更願意和家人交流,不時聊聊自己在路上的所思所想。
有一年回家過年,父親直白地表達了對他人生規劃的支持:“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覺得自己選的這條路可以走下去,哪怕別人都覺得你是錯的,我也會覺得你是對的。”
李猛發自內心地喜歡這份工作。
不過,地圖采集員去哪裏采集數據,並不完全由著自己。“采集地點的安排受大數據的影響。”祝自臣比李猛入行早,更懂這背後的邏輯,“假如大數據說今年新疆、西藏旅遊會火,那公司就會據此做相應的計劃,再派我們去采集。”
2022年5月,李猛前往西藏拉薩采集數據時途經青海玉樹。
至於一座城市的道路信息隔多久會複采一次,則取決於其經濟在國內城市中的排名。祝自臣說:“排名前10的城市,每年複采兩次;前50的城市,每年一次;50名以後的,基本上是3年一次。”
當地圖更新時,之前采集的全景地圖並不會被覆蓋,而是被做成“時光機”存檔。
去年底,一名網友用這項功能查看老家近幾年的街景,偶然發現了自己去世爺爺的身影。畫麵裏的爺爺身穿白色襯衫,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去買彩票的路上與采集車擦肩而過。
那一刻的景和人,被定格在時光記憶裏。網友濕了眼眶,感歎這是“科技的溫度”。
采集數據時,李猛也收到過很多暖心反饋。有人誇現在的地圖導航已經精準到車道級別,連車輛行駛在哪條車道都一清二楚。每到此時,他就倍感自豪。
“工作時,我總有一個信念,就是我多走一段路,地圖用戶就能少走一段彎路。付出有了回報,我更真切地體會到一種使命感,要為國民出行努力做點事。”
如今,走過東西南北的百餘座城市,李猛依然保持著一個特別的小習慣——在不影響環境的情況下,帶走當地的一點點水或土。
從黑龍江黑瞎子島的水,到雲南邊境小城西盟的土,他都妥善地裝進小瓶子裏,帶回家收藏起來。
他希望未來能去到更多地方,走一遍當地的路,看不同的山川河流,體驗多樣的風土人情。
“那最想先去哪兒?”記者問。
“我想去新疆,在祖國最西邊的喀什感受一下晚上10點的太陽。”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