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頌文,你後來買上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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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伊姐(周桂伊) 葉子姚

張頌文徹底火了。

這個春節,電視劇《狂飆》爆了,高開瘋跑,隨著劇情推進,現在豆瓣評分已經飆到9.1。

兩個男主角,張譯、張頌文,一黑一白,上演了前後20年的博弈。

特別是張頌文,因這部劇,開播至今頻上熱搜,被更多人關注。

他飾演的高啟強,一個檔口賣魚的小販,自幼父母雙亡,靠一己之力養大弟弟妹妹,既當爹又當媽。

在社會底層謀生,如螻蟻般匍匐,在生活的壓迫和命運的裹挾下一步步成為睥睨一方的黑勢力頭目。

小人物的心酸膽怯,黑老大的心狠手辣,都被張頌文精準演繹。

有一陣,張頌文隻要回複網友提問,就足以上熱搜。

他做魚販的時候,觀眾感歎隔著屏幕好像都能聞到一股子魚腥味兒,他黑化的時候,大家又聞到了古龍香水味。張頌文回複:現在電視機都5D觀影了?

他當大佬的時候,觀眾喊話"建議查查張頌文,不像演的"。他說,有一天有人喊"你過來一下",他下意識拔腿就跑。

有人關心他現實中是怎樣的人,他說,一日三餐,偶爾宵夜算上就是四頓。也想減減肚子,收藏了一堆"—個動作讓你減掉小肚子"的視頻。

大家在線跪求華語電影給他一個影帝,他表示,華語電影不會把獎給我,因為這是電視劇。

還有人在線詢問劇中的"豬腳麵",他就把可實操的具體做法認認真真回複在下麵。

麵對網友關於如何讓人生更有意義的宏大命題,他也給出了作為非專業情感博主的,一個演員的理解。

這麽真誠且生活氣濃厚的人,跟那個,魚腥味混合血腥味,再摻進複雜的人性的高啟強,仿佛完全不搭界。

但事實上,這個年逾四十才大器晚成的男人,在形形色色的生活裏泡了二十年,才剛剛探出頭來。

其實早在2020年,《隱秘的角落》(也是愛奇藝,還是愛奇藝,愛奇藝入股從來不虧)裏的朱永平,已經讓張頌文收獲了一波關注,還記得這個含淚吃餛飩的喪女父親嗎?

是張頌文。

今年46歲的張頌文,是廣東韶關人。

母親在鎮醫院工作,在他13歲那一年,肝癌晚期,去世了。父親是一名軍人,隻會給兒子發信息:好好工作,和同事搞好團結。

學表演之前,張頌文做過不少其他工作。在印刷廠當工人,在酒店做服務員,在流水線上給汽水瓶子貼標簽,還曾做過五年導遊,大江南北地走過,做到了年薪過萬的"優秀員工"。

在家鄉帶遊客的時候,繞不開南華寺,他這樣介紹寺廟後山的泉:洗一下眼睛,一生能看懂人。

這是張頌文媽媽生前告訴他的,少年喪母的疼痛始終在他身體裏,他很早就和人生的"無常",打了照麵。

25歲那一年,他決定北上,去北京電影學院,成為表演係2000級高職班的一員。

在那個班裏,他結識了好兄弟周一圍,如今倆人已經一起走過了20年。

班級裏張頌文年齡最大,他成為了班長。同時,他麵臨的考驗也最大。

因為廣東口音重,普通話是他的硬傷,別人練台詞,他一入學就要先搞定普通話。

早起晨練,晚上念報,拿石頭塊壓在舌頭底下練發音。

即便如此努力,機遇也未必垂青。

表演係的同學基本在學校期間,就都多少會有表演機會。劇組會直接來班裏挑人,身形外貌並不出挑的張頌文,從來就沒被選擇過。

畢業後那幾年,境遇變得更糟糕。

2003年和2004年那兩年,他瘋狂見組,2003年一年他麵試了三百多個劇組,兩年裏被拒絕了五六百次。

《南方人物周刊》對張頌文的采訪裏,他講過一件事:

有一天中午,一個副導演喊他下午三點麵試。他趕緊做飯,當時住在北五環外的他到解放軍博物館附近要一個半小時。結果又突然通知,改成下午一點了。他立刻飛奔去趕地鐵,轉好幾趟,下了地鐵就跑了兩公裏,眼看著導演從眼前走過。

副導演電話大罵"他媽的導演走了你還不來,明兒再說"。他說自己有事,但其實是知道自己這個樣子見導演也沒戲。

第二天副導演給他打電話說"導演今天可能來,也可能不來,你做好準備,我叫你你就趕緊到。" 而張頌文其實已經早8點就在附近等著了。

那些年,做不了演員,就圍著表演做其他的事,電影學院的好兄弟林家川也是相似境遇。(林家川,《狂飆》裏的"唐小龍")

倆人曾在同一個劇組裏,張頌文做副導演,林家川做場記,有一天林家川問他,咱倆是不是當不了演員?他假裝沒聽見,因為不知道怎麽回答。

自己沒機會演,就教別人怎麽表演。張頌文留校做過助教,在圈內累積口碑,成為很多演員的表演老師。

林誌玲參演電影《幸福額度》的時候,就是找張頌文來做她的表演指導。

這就是為什麽,在後來張頌文錄製綜藝現場點評表演、指導演員時,我們能感受到,問題具體而精準,指導真誠又可行。

(比如,談宋寧峰的表演,在演一個聾啞人時如何選擇自己的表演方式,是用肢體發音還是喉嚨發音。他分享自己的生活,小時候家樓下的一個聾啞人,在著急的時候其實是會一直"啊"來發音的。引導宋寧峰在演繹角色前可以不說話、憋自己三五天,做出更好的表達方式的選擇。)

他指導了那麽多有名的演員,然而自己依然沒有角色可演。每次劇組找到他,都會把價格壓到最低:"張老師,你是藝術家,但是你出演這個角色,你沒有流量,你懂嗎?"

一年總收入不到3萬的日子,張頌文過了好幾年。

(其實張頌文演了數不盡的配角。2009年,因出演古裝劇《楊貴妃秘史》偶然結識了來探班的導演劉偉強和陳嘉上,毛遂自薦,希望能有機會與導演合作,哪怕跑個龍套也可以。後來兩位導演真的分別在《精武風雲》和《四大名捕》裏給了張頌文一個小配角。他慢慢演過《不再讓你孤單》《摩登時代》《黃金時代》《大上海》等等。)

入行二十年,其中有十年低收入,不僅沒有自己的房子,連每天的生活花銷都要精打細算。買菜都等到晚上晚一點,會比較便宜。

最困難的時候,和周一圍借過錢。

租不起北京市區的房子,就搬到了京郊順義,租了個帶院子的平房。

郊區冷,搬家第一天就趕上暴雪,室內外溫度差不多,水管還凍裂了,院子裏都結上了冰。

"他試著用菜刀鑿冰,刀刃崩了,隻能一邊找鄰居借水,一邊等待那塊冰融化。每次走在那塊冰麵上,他都會滑倒,摔得又腫又疼。冰麵透亮透亮的,他燒了一根鋼絲,穿進冰裏,燒出了一個「迷宮」,想象有小兵在裏頭打仗。後來,他用幹草和木柴在冰麵上鋪了一條路,腦子裏隻想著接下來該怎麽辦,家裏頭還有什麽工具,我知道一定有辦法去解決的。" (來自《人物》)

當時他也有機會,接一部他不喜歡的戲,把燒暖氣的費用解決,但因為對製片人、劇本的不認可,他拒絕了。

他堅持著,不看導演和團隊,隻看角色是不是自己喜歡的。

而那一次,周一圍也沒借錢給他買煤——"我隨時可以支援他,但他隻要不說,我一定不會。"

"因為我們缺的不是煤,是在寒冷裏還能坐得住的那顆心啊"。

他也有過賞識他、堅定相信他的人,叫趙玉德。

趙玉德曾帶過舒淇、張家輝等很多香港藝人,他欣賞張頌文,2009年開始做他的經紀人,不逼張頌文接戲,給他選擇權,兩人一起走過很多艱難窘迫的時光。

2016年,張頌文命運終於逆轉,他出演了《西小河的夏天》,這部電影"伊姐觀影團"做了點映,和他飾演父子的,就是在《隱秘的角落》裏,依然飾演他兒子的榮梓杉。

(這部電影獲得韓國釜山電影節最受觀眾喜愛電影獎,他也憑該片獲得長春電影節最佳青年男配角提名和北京青年影展年度男演員提名。)

也是那一年,趙玉德因病去世了。

張頌文在自家小院趙玉德最喜歡坐的位置,掛上了一隻風鈴,像他一樣愛"嘰嘰喳喳"。

他曾透露過一個"秘密"給《南方人物周刊》的記者—他身上穿的一件黃色皮夾克是趙玉德的。

"每次覺得特別有價值或榮耀的時刻,我就會穿我爸或者我經紀人的衣服。"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首映那天,他也穿著這件皮夾克。

張頌文,一個真正獨自走過漫漫長夜的人。

但今天我不是想說,張頌文多麽勵誌,我想說的是,從2016年為《西小河的夏天》做觀影團,我算是以一個觀眾身份,完整見證了張頌文一路走來,我發現,如果沒有之前的生活浸泡,張頌文不可能成為那麽好的演員。

《人物》采訪張頌文裏,有這麽一段描述。

有一年他去跑龍套,副導演悄悄將他帶去了主演的休息室等待入場。他進去後,像一個闖入的冒充者,手足無措地擺弄著桌子上歸置整齊的飲料和鮮花,有人來了,腳步聲驚得他從座位上跳起來。副導演開門,問他怎麽了,他尷尬地擺擺手,「沒事,沒事。」

後來,電影《西小河的夏天》裏有一場類似的戲。張頌文飾演的教導主任得到了副校長辦公室的鑰匙,他被允許在那裏工作。那是一個他覬覦已久的位置,他進入辦公室,動作僵硬局促,緊張地環顧一圈,坐下,然後伸手挪了一下桌上綠植的位置。

也是《西小河的夏天》,他和趙玉德提前到了拍攝地踩點,閑聊中,他請路人為他們拍了一張合影。

兩年後,他獨自回到舊地,也請路人給他在河邊拍了張照,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抬起手臂,做出了搭肩的動作。拍照姿勢和兩年前一樣,隻是,趙玉德不在了。

綜藝節目《演技派》裏,排演了一個類似的故事。故事主角的兒子去世了。起初,他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在朋友的勸說下逐漸接受。故事的結尾,喪子的父親和兒子的朋友合影時,父親喊"等一下",然後突然抬起手,搭在空中。這個動作正是表演老師張頌文建議的。

(《演技派》中張頌文指導的表演 )

那場表演後,在場很多人因為抬手的動作哭了。他們問張頌文,"你怎麽會想到這個點?"他沒有跟他們講這個故事。

張頌文說:"我不知道別人演戲用什麽辦法,我的方法就是用真實的生命體驗。"

(以上一手采訪素材來源於《人物》)

有一期綜藝,張頌文被要求,即興表演過一段戲,試鏡失敗後,與父親視頻。

他打開鏡頭前深呼吸,視頻時嘴裏說著表現很好,兩眼已經紅了眼眶。忍不住要哭的時候,就趕緊低下身子躲過鏡頭。掛掉電話後,又小心翼翼地把劇組衣服整整齊齊疊好。

現在想想,這一幕,於熒幕之前,在張頌文的真實人生,已經反複上演了太多次。

張頌文為什麽可以把《狂飆》演得那麽好?因為浸泡在市井被欺負的小人物這條路,他走了太多年。

在順義租的院子裏,張頌文自己種了好多花卉植物,瓜果蔬菜。

把小院子打理成一座避世的後花園,朋友們都喜歡來他這裏坐坐。

他不是一個人,這裏還有他收留的流浪狗和流浪貓。

平日裏不僅和街坊鄰居交好,還喜歡和修摩托車的師傅、賣菜的商販們打交道。

遇到誰有事兒,他還能幫人家看個攤兒。

《狂飆》裏扮演在檔口賣魚的高啟強,為什麽如此行雲流水?

因為這是"菜市場街溜兒"張頌文,再熟悉不過的生活啊!

開機前幾天,張頌文每天早上四五點就蹲守在一家水產市場,看人怎麽賣魚。

劇中高啟強殺魚、係繩子一氣嗬成,跟人握手前,在魚缸裏洗下手、再擦一下這個動作,就是他看市場裏魚販就是這樣做的。

《狂飆》裏,他伺候黃老,給他打掃院子,侍弄花草,一氣嗬成,因為這些活兒,他不在劇組的時候,自己每天都幹啊!

他甚至會向酒店保潔討教玻璃窗戶怎麽擦;會向路遇的園林工人谘詢花花草草。

他會帶著林家川跑去昔日導遊夥伴家摘板栗、喝新鮮的菌湯;

熒幕裏那些質感清晰的角色,都是朝夕生活打磨出來的弧度與棱角。

張頌文對這世界,抱持著觀察、好奇與熱愛。

別人眼裏麻煩的事情,在他這裏都不厭其煩;別人眼裏辛苦的事情,他覺得很有意思。

2020年,因為《隱秘的角落》張頌文被關注,第一波媒體都在強調他的"慘"的時候,其實最著名的梗就是,張頌文連老家的房都買不上,觀眾瘋狂私信他,表示願意"眾籌幫他買房"。

他直接回應過——"生活氣息給了我很大的安撫,至於演員這個行業沒有什麽可討論,一直是被動的,但世界上還有什麽抵過熱愛二字,自己選的,就要樂在其中。"

最近一次采訪,他再次被問到,有沒有買房的問題,他正麵回答了——"現在不是沒有能力,而是沒有時間去選擇。到了這個年齡,我已經換了維度看問題,什麽是財富?我覺得自己可以參與很多優秀的組,和全中國最好的同行一起工作,就是財富。我不覺得房子是財富。"

"物質的財富不是永恒的,我們隻是暫時在保管他們,而已。"

張頌文,在無數具體的生活細節裏,得到慰藉和鼓舞。

他早已經把苦難釀成了養分,把日子過成了素材。

他就算在劇組忙碌,也不會錯過拍戲時遇見的日出和日落。

他會在參加電影節活動間隙騎著單車溜達真切地感受一座城市。

也會在海口路邊的幾棵狐尾椰下麵,撿很多個它的果子。

他會在夏天的夜裏修補用了20多年的涼席,也會在冬天的深夜帶著周一圍衝進冰凍的潮白河上徒步,聽河底裂開的聲響。

張頌文看劇本,但不背台詞,要足夠了解人物本身,遵從當下的真實感受,自然也就能說出這個角色在此刻應該說出來的話。

他說得很精準:表演是對一個人遭遇過和思考過的事情的提煉。

有一次,張頌文給葉祖新指導表演。那一場戲,就是一個小演員在片場被無視被欺負的遭遇。

郝蕾哭了,張頌文也哭了。

郝蕾說,表演這條路,如果不是真的熱愛它,很難走下去,實在是充滿荊棘。

張頌文在這段表演裏看到的是自己。

他在指導時,告訴葉祖新如何處理這段戲:

"不解釋,不反抗,不據理力爭。"

主持人順勢問"這種經曆是在十幾年前嗎?"

張頌文說:"是十幾年來都是這樣。"

在這條長路上,張頌文被動地苦其心誌餓其體膚,把所有的浮躁一點點過濾,人到中年,真正"心靜自然涼"。

看到圈子太多巨星起起落落,作為旁觀者的他,默默練習了太多次在如夢似幻裏穿梭,悟透了生活的本意。

他是從無數難堪與窘迫中爬過來的。隻不過,這世上有些人經曆很多艱難後,心會變得越來越冷酷。

而也會有人變得更柔軟、慈悲,比如張頌文。

他的演技,終於被更多人看到了,真好。

我最後想分享一件關於他的小事。

有一天,還在獨居生活的周一圍發燒了,沒吃飯。張頌文掛掉電話後,自己燒了幾個菜,裝在飯盒裏,放進背包,騎著小摩托去周一圍家。冬天,騎了三個小時,到了臉都騎變形了。

一個被生活反複揉擦的人,這麽笨拙地、全然地愛著生活,愛著每一個具體的人,每一件具體的事。

這是比一個演員的逆襲,更鼓舞人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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