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青年相親:放寬年齡,“倒插門”是最後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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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

象征著闔家團圓,

卻也在考驗著這些單身青年。

春節來了,相親的腳步加快了。

手機響了好一陣,王家人一接聽,是在京滬兩地務工的臨沂人打進來的相親熱線。王孟閣不得不告訴他們,“登記資料可以,但相親必須本人到直播間”。

電話那邊滿口答應,說過年就回來,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能不能插個隊?

這個要求,王孟閣沒法答應。

2022年8月以來,他的相親直播間預約人數總是爆滿,到底有多少人來預約,連他自己也算不清——相親熱線最多隻能保存500條通話記錄。

而最近,每天不到11點,這個預約量就已經達到了。但因為精力有限,每天晚上王孟閣直播間裏的相親人數控製在20人左右,“誰都想插隊,那到底安排誰先上?”



認可

2022年12月,王孟閣接受《環球人物》記者的視頻采訪。約好的時間是上午10點,電話打過去,傳來一陣喧鬧聲,王孟閣說他正在點豆腐,得等一下。

聲音再回來時,他開始講述現在的生活:他家在山東省臨沂市河東區某個村裏,相親者有從下轄縣裏趕來的,得為這些人備好晚飯。晚飯就是簡單的農家大鍋飯,豆腐、白菜、豆角??都是應季的菜,便宜。豆腐用的是自家黃豆,也能省錢。

“省錢”當然重要,因為他的直播間不PK、不賣貨,相親不收費。“為咱老百姓的孩子服務。”王孟閣說,他6個月大時媽媽去世,從小吃百家飯長大,想盡力為鄉親們做些事。

王孟閣本名不叫“王孟閣”。那是他的姓加上妻子的姓,以及兩口子的心願組合而成。他們住在農村的自建房裏,盼望著哪天能買座小閣樓,這才有了這個稍顯老派的名字。在做直播相親前,兩口子拍的多是日常生活,但粉絲量一直不多。

2022年7月的一天,王孟閣和往常一樣,閑下來和網友拉呱(山東話,聊天),聊起倆兒媳都是自己介紹的。聽完,立馬有粉絲刷彈幕:老王,你有那本事,能不能給我家孩子介紹一個?

提議像一陣風無意間吹過,王孟閣兩口子尋思著趕在農曆七月初七當天舉辦聯誼會。直到聯誼會前一天,他才發了一條短視頻,簡單說明聯誼會情況。沒想到第二天,陸續來了1000多人,小院裏擠得都站不下腳。

這時,王孟閣才真正意識到,大齡青年婚戀問題在農村是個大問題。利用直播間說親,自此成為他的生活常態。

在直播間裏,首先被擺上台麵的是大齡青年們的自身條件:多大年齡?身高多少?有沒有結過婚?什麽工作?收入多少?有沒有房子,自建房還是商品房?什麽地段,付了首付還是全款?車的價位是多少,有沒有車貸???

開門見山問這些問題的目的在於,有了這些條條框框,王孟閣和相親者才好共同卡出一個可接受的匹配範圍,符合這一範圍的網友可以打相親熱線現場牽線。



· 王孟閣在直播間。

因為相親的男性遠多於女性,老家都在農村或小鎮,沒什麽戀愛經曆,開早餐店的、跑物流的、在食品廠的??很多掙的是“辛苦錢”。王孟閣常常勸說相親者們不要太挑,他的口頭禪是“條件放寬,利於脫單,大路多寬有多寬”。

當然不是無限度的放寬,它體現的是一種實用哲學。王孟閣會建議他們,放寬年齡懸殊,比如,女方年齡可以大五六歲;婚姻狀況也可以放寬,如果能接受女方離異帶小女孩,那能否接受她離異帶小男孩;最後,“如果真有必要,家裏弟兄們多的話,是否接受倒插門”。

今年35歲的臨沂人趙濤(化名)理解當地人對王孟閣直播間的高度認可:“很直接,我線下相親問的也是類似的問題,還沒有他問得仔細。”雖然不太喜歡這種“有點赤裸”的相親方式,但趙濤還是說,王孟閣的直播間讓小城和鄉村的大齡青年被看見。



“談判”

記者采訪王孟閣那天,蘇茂迎給兒子蘇明龍預約了當天晚上進直播間,還不到中午12點,兩人就從臨沭縣趕到了河東區。

蘇茂迎帶來了一袋白菜、一袋粉條和幾斤豬肉——王孟閣可以不收費,但蘇茂迎必須表達一位父親的謝意。王孟閣的農家小院裏,貼著一張大紅紙。很多像蘇茂迎一樣的父母非要帶點東西,有的是六個鍋餅,有的是兩隻雞,王孟閣索性把這些心意記在了紅紙上。

蘇茂迎長年在浙江某零件加工廠務工,眼下特意為了兒子的相親從浙江趕回來。兒子出生於1999年,年齡並不大,但蘇茂迎認為,是時候考慮兒子的婚姻大事了,“怎麽能不著急呢?他學曆不高,上到高中,又不喜歡說話,現在不找,等到30多歲再找,就來不及了”。

“多大年齡在臨沂農村算大齡青年?”記者問。

“像我們這兒,20歲到40歲都是大齡青年。畢竟資源少,隻要適婚但未婚,就是大齡青年。”王孟閣說。



·王孟閣的家人正在登記預約者的信息。

23歲的“大齡青年”蘇明龍,在父親的催促下請了一天假。他身高1米72,長著一張周正的方臉,說話嗓音像悶在了喉嚨裏。

半年前,蘇明龍回到老家臨沭縣一家印刷廠工作。他主要負責酒盒的印刷位置、顏色,位置差一點點,酒盒就報廢了,再把印好的酒盒從流水線上搬到指定地點。一個月下來,他可以掙5000塊錢。

請假那天,蘇明龍原本要上夜班,從下午6點半上到次日早上6點。夜班要足足站近12個小時,加上搬酒盒要體力,他所在的部門是清一色的男性。接觸到女生的機會也有,比如去食堂吃飯時,但那不是一個好時機,大家都行色匆匆,沒有人真的會停下腳步談情說愛。

蘇明龍心裏想:進直播間相親,可能是成功率最高的脫單機會了——他看過幾次王孟閣的直播,每天晚上的牽手成功率至少在80%。

但事與願違。當天晚上的氛圍一度窘迫——近20分鍾,沒有一個人打熱線進來,盡管匹配條件從女方26歲以內又進一步放寬到28歲以內,接受對方離異不帶小孩。

事後,蘇明龍分析,和他同齡的女孩基本上正在上大學,不關注相親直播間,“進直播間的女孩都比我大,我的年齡不在她們的考慮範圍之內”。饒是這樣安慰自己,他的話裏還是透出一絲不甘,“就是看條件嘛,條件不好,就沒人要”。

河南農業大學社會學副教授宋麗娜認為,直播相親的“流水線化”,體現了“90後”“80後”兩代新生代農民工完全不同的婚戀邏輯。“80後”農民工的婚戀實踐具有“浪漫革命”的意義,多數初中畢業後很快便進入打工潮,遠離父母,在經濟發達的務工地有條件享受到真正的自由戀愛。

“‘90後’們繼承‘80後’的婚戀資源而來,卻麵臨著更複雜的婚戀形勢。經過多年的打工及其跨省婚姻實踐,自由戀愛和異地婚姻的負麵情況逐漸呈現,比如異地婚姻不穩定、親屬關係難以維係、遠嫁不適應等,反過來促使‘90後’一代及其父母更加現實地看待其婚戀生活。”



搖擺

和蘇明龍同齡的女生去了哪裏?

王孟閣觀察到,“相親者中普通男孩太多,學曆低,工作一般。相應的普通女孩卻太少,要麽早早結婚又離婚,要麽大學畢業,太優秀”。

26歲的李曉婷(化名)就屬於“太優秀”的。她老家在臨沂河東區的某個小鎮上,她在山東本地上完本科,又考上省外一所省屬師範大學,研究生畢業後回到臨沂成為一名初中數學老師。2022年8月,正值暑假,李曉婷在家閑著,父母決定帶她去王孟閣直播間試一試。

此前,李曉婷已經參加過四五次線下相親——在某個約定地點,甚至都不用去飯店,雙方見個麵,看有沒有眼緣。剛開始,李曉婷還對這種相親方式充滿好奇,但一次次試下來,她徹底氣餒了。一次,雙方剛落座,對方就說,他想在家睡覺,他媽非讓他來。“太不成熟了。”李曉婷評價。

現在,李曉婷越來越感覺到,想找一個“喜歡又合適的人太難了”。那天在直播間,王孟閣認為她的條件很優秀,將匹配條件定為:身高1米75以上,學曆本科或以上,是公務員或事業單位員工。根據相親經驗,李曉婷覺得這個條件有點苛刻,將國企也納入考慮範圍。

但後來,她還是拒絕了一個熱線——對方是公務員,在縣城工作,而她日常在市區教書,她有點介意。“找對象肯定要看條件,它是兩個人以後生活的保障。”

實際上,在和李曉婷的交談中,我們總是能感受到她那種搖擺。她拒絕沒有愛情的婚姻:希望像父母一樣相處,分包家務,誰有空誰做飯;她拋出來的梗,對方能接住;還有“不攀比”,“不要看別人找了一個有錢的或體製內的,自己也非要怎樣”。

但一想到自己的年齡,李曉婷又陷入一種焦慮中。盡管她也才26歲,長相清秀,小臉,大眼睛,常被誤認為是南方妹子。“有時堅信會遇到互相欣賞的人,但一對比才畢業的女孩,人家比你小,家庭條件更好,男生能選擇更年輕的,為什麽選擇你?哪怕學校老教師熱心介紹對象,肯定優先篩選條件更好的女孩。”

同樣處於搖擺中的還有趙濤。在某社交平台上,他憤憤地寫道:“再也不接受家裏安排的相親,父母介紹多次不成功後,就埋怨全是我的錯。而父母介紹對象的思路,跟王孟閣一樣。”這種思路,趙濤用一句話概括,“不挑,一律不挑,恨不得見麵幾次,馬上結婚”。

2008年,趙濤考入北京某一本大學,在老家臨沂蒙陰縣的農村,他是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大學畢業後,他先後做過校對和新媒體運營。日子單調又迷茫,時間一晃,他就30多歲了,沒攢下什麽錢,也沒有底氣談戀愛。直到前幾年,他回到臨沂當英語老師,日子才好過起來。

自然而然,婚姻大事也被提上日程。父母介紹的相親,趙濤來者不拒,但每一次聊著聊著就沒了下文。他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不會聊天,每天隻會問候一兩句‘忙嗎’,別人會覺得不上心”。頓了頓,他又解釋,“有時真不確定是否喜歡對方,特別是相親時,剛開始彼此都沒投入多少感情”。

大學時,趙濤有過一次“上心”的追愛經曆。那時,他喜歡上一個女孩,經常找她聊天,後來女孩要考研,他就跑到那所學校幫她打聽。女孩過生日那天,他買了一束玫瑰花,那是他第二次鼓起勇氣表白,結果還是被拒絕了。



底色

追求愛情不容易,趙濤還是奔波在相親的路上。他報名抖音同城連麥相親,還差點花7000多元辦了婚介機構的會員卡。7000多元快趕上他一個月的工資。趙濤有點猶豫,機構主動提出將費用降到4000多元,還可以做他的擔保人,向女方承諾“近期買房”。

另一位采訪對象也不好意思地說,臨沂鄉下有句俗語“買豬不買圈”,意思是男方要準備好婚房。

2008年,趙濤剛上大學,父母就在老家新蓋了5間平房,準備用作兒子的婚房。那時還不興城裏買房,在父母看來,“一個打工的在城裏買房,以後怎麽生活”。15年過去,他和弟弟都還未婚,平時在市裏工作,房子也就那麽放著了。

宋麗娜認為,鄉村青年的婚戀危機正是建立在這個背景之上,城鄉社會轉型、人口流動導致明顯的婚姻擠壓效應。

而在更宏觀的層麵上,1990—2010年間我國整體出生性別比較高,1990年為111.14,2000年為116.86,其後幾年的人口性別比一直在120上下的高位徘徊。這造成新出生的男性多於女性的結構性矛盾,這種矛盾在“90後”“00後”們進入婚戀期之後不斷凸顯出來。

但為什麽是臨沂這樣一個革命老區的直播相親火了?

少有人知道,臨沂是北方的物流中心和電商直播第一城,有38座電商園區。火熱的直播氛圍下,直播相親也被帶火了。整個臨沂有近200個相親主播,是全國相親直播人數最多的城市。

但臨沂又是特殊的,王孟閣院子裏父母帶著子女來直播的相親模式無法移植到其他電商城市。宋麗娜就提到,代際支持力度往往具有地域文化特性,比如河南、山東的父母就將幫助子女成家視為人生最重要的任務之一。



·線下相親會在全國各地都很火熱。

現代的產業形態與傳統的婚戀秩序,滋養了這些相親博主的存在,也賦予了臨沂複雜的城市氣質。來到這座城市的年輕人們,向往心潮澎湃的愛情,但更多時候不得不麵臨艱難的戀愛實踐。

王孟閣說,來自己直播間相親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男孩大多老實、本分,女孩安靜、內斂。

趙濤總是說自己“情商太低”,搞不懂女生的真正心思。一次相親,對方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他想了想,認真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的人,就像去買衣服,因為買衣服的經曆太少,所以不知道什麽衣服適合我。”這次相親結束,對方就不理他了。

多次相親無果後,趙濤開始看法國文學家司湯達的《論愛情》。看之前,他被“愛情像薩爾茨堡的鹽樹枝”這個意象吸引——“一根在冬天掉了葉子的樹枝被丟在薩爾茨堡鹽礦深處,兩三個月以後再把它取出來看時,樹枝上已布滿亮晶晶的結晶體”,以此來比喻愛情的幻象。

但讀完之後,他最大的感悟是:愛情跟階層、地位、年齡沒有關係,無論是誰陷入了愛情,心靈曆程都和普通人毫無二致。“我還是想找一個彼此有感情、能扶持的對象。”采訪的最後,趙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