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名號“矮子”(西班牙語“El
Chapo”)的男人,出生在墨西哥一個貧窮的小村莊,具體哪一年沒人可以確認,總之大約
60多歲。他麵相溫和,走在大街上恐怕讓你以為是賣西瓜的大叔。但是他卻讓
11月5日清晨的紐約布魯克林大橋被全線封鎖,隻為了運送這個身高僅168cm,卻被美國政府稱為“毒品教父”、“地球上最殘忍,最危險,最被畏懼的人”。
這天,矮子華金·古斯曼被送進紐約東區聯邦法院,他將要麵對可能長達四個月的庭審。
被嚇哭的陪審團成員
美國檢方為了這個案子,花費了5000萬美金,準備了30萬頁材料、11萬條錄音、幾百個證人。指控罪名包括領導販毒集團、參與謀殺、洗錢等17項聯邦重罪。
對於這些指控,矮子全部否認。他花費了500萬美金雇傭了平均年齡約55歲的豪華律師團,希望以一個無罪自由人的身份走出法庭。
而在這場可能是美國曆史上最昂貴的審判中,最終決定矮子有罪與否的,是由12個法盲組成的陪審團。這12個人由計算機從紐約東區的選民係統中隨機抽取組成。這就是美國版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陪審團製度。
長期以來,陪審團製度被喻為“衝進風暴中的航船”,因為它比法官審判來得更加不可預測。例如多年前著名的辛普森殺妻案,辯方最終贏得了陪審團的一致意見,辛普森被無罪釋放,全美震驚。身為全國橄欖球聯盟球星的辛普森,花費約300-600萬美金,雇用了由哈佛大學法學教授等明星律師組成的“夢之隊”辯護團隊,對抗花了納稅人900萬美金的美國檢方。
美國東部時間12月20日,早晨9點半,法官布萊恩·科根帶領全體起立,恭迎12位陪審的到來。其中男士五位,女士七位。他們穿著普通的衣服,都是平時在菜市場上能看見的大叔大媽、公司裏最常見的男女同事。聽眾席坐滿了媒體和觀眾,他們和我一樣,在凜冽的冬日清晨早起,就為了能搶得一個座位。畢竟,排隊大軍天還沒亮就開始就出現在法院門口了。
在法庭中,我花了好幾分鍾才看出來哪個是矮子。這和我之前的想象不同,畢竟國內的法庭上的犯罪嫌疑人通常穿著橙色囚服,兩名法警站立左右,神情肅穆。但矮子穿著西裝坐著,頭發整齊,隻是看起來有些疲憊。他沒有手銬,也不用站著,圍繞他坐開的,是他的辯護夢之隊。 他們分坐在鋪滿了材料的10米長桌上,正對著12位法盲陪審。
關於這12位平民的身份是否要被隱藏,法庭有過爭論。矮子的辯護律師反對說:“這樣會給陪審團留下矮子這人是危險又可怕的印象。” 這符合他們的辯護策略,告訴人們:矮子不是錫那羅亞販毒集團頭目,他隻是一個沒什麽地位的下手。
但去年審判將矮子引渡美國的墨西哥法官,就在10月某個清晨慢跑時被人從腦後一槍斃了。盡管矮子案的法官最終采用各種方法來保護陪審團的隱私,但仍有候選人在得知自己被選中後,嚇哭了。辯方律師反對將其踢出陪審團,理由是:“如果掉兩滴眼淚就可以不來當陪審,那會給以後的案子開先河。”
就像這樣,辯方和檢方都可以幹涉哪位候選人可以進入最終的12人團。而讚成哪位,反對哪位,就不僅是一門技術,有時候更像是一場豪賭。曾經辛普森案的辯方調查後認為,女性大多傾向無罪裁定;而檢方則認為,女性更容易同情被殺害的妻子而做有罪裁定。最後,雙方爭取到的陪審團即由10位女性2位男性構成,檢方輸了個精光。
雖然性別絕對不是唯一因素,但也許矮子的辯護團隊認為害怕被庭後殺害的女性,更容易投無罪票吧。 無論如何,被嚇哭的女子如今依然在陪審團裏,每日麵對著那個曾經讓她淚流滿麵的矮子。
控辯交鋒
庭審開始,檢方在投影儀上播放照片,介紹收繳來的物證,包括3個火箭助推榴彈照片、40個手榴彈、17袋共403千克的海洛因等。初一聽,這確實嚇人。但再一聽,整個過程更像是在上一節漫長的武器和毒品技術講解課。從第一周開始,就已經有陪審員睡過去了。許多專業術語對於普通人來說,困難又枯燥。我後排的觀眾大媽,大部分時間是把自己卡在角落裏呼呼大睡。
滿頭銀發的64歲法官布萊恩在旋轉椅上已經來來回回轉了半個多小時了,終於,在始終沒聽到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這些武器和矮子的直接關係時,忍不住了,“打斷一下,為什麽我們要看這麽多火箭助推榴彈的照片?”他說,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旅程。”
檢方的律師在台上開始有點緊張,但這就像花巨資報名參加大考,來都來了,總得寫點什麽吧,隻是辛苦了聽眾。
大約一小時後,檢方終於結束第一輪的證據介紹,我也鬆了口氣。這時,辯方律師裏有個亮閃閃的大光頭突然晃了一下,他雙臂直伸向天表示“結束”,蔑視又雀躍地大聲說“歡迎啊,我方沒問題要提。”
這位名叫威廉·普爾普拉的人,被媒體形容為有喜劇天賦的律師。他確實有精湛又恰到好處的演技 ——浮誇,但又不至於被逐出法庭。就像這樣,每次當檢方證據太弱的時候,他就抖一身機靈,來幫助陪審加強“檢方弱爆了”的印象。已經63歲的威廉,帶著細絲眼鏡,長得像《哈利波特》裏的“伏地魔”。
“伏地魔”來自馬裏蘭州的一個小縣城,曾經是美國六七十年代反派青年裏的一員。據巴爾的摩太陽報報道,年輕時的他在西頓大學裏成績墊底,喜歡搭順風車去賭馬,聽爵士樂,去紐約享受70年代那個城市所有的繁華,畢業後拐去印第安納沙丘飆越野車,最後找到了一份替放高利貸者洗白的律所工作。
他曾經在一塊黑白銀屏上,看到《卡薩布蘭卡》的主演亨弗萊·鮑嘉說:“告訴陪審們不要責怪殺人犯,導致這些發生的是貧窮、虐待和忽視。”沒有證據表明這句話對他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伏地魔”就這樣展開了替“壞蛋中最壞的人”辯護的律師人生。他總是默默單打,獨狼一條,但經常能為這些人爭取免死或者少10年的刑罰,並且從2006年開始替拉美毒梟辯護。
“伏地魔”的喜劇表演確實能讓沉悶的庭審舒緩過來,那混雜著墨西哥鄉村特色的黑色幽默,讓陪審有觀看毒梟傳奇電影的快感。
據證人介紹,矮子不僅喜歡用小火車逛他的私人動物園,也喜歡用火車把毒品運進美國。但運載毒品的船隻總需要點什麽東西掩飾一下,有時候是一堆蔬菜,有時候是食用油罐,有時候則是150隻羊。蔬菜倒是好處理,比如用超低價的價格出手,雖然這曾經差點導致當地菜市崩潰。但運進芝加哥市中心臭烘烘的150隻羊就不那麽好辦了。矮子的手下情急之下找來個朋友,給了他一萬美金,讓他幫忙處理。
檢方:他帶走所有的羊了嗎
手下:沒有
檢方:那剩下的羊去了哪裏?
辯方:反對!
法官:反對有效。
剩下的羊去了哪裏成了一個謎。辯方律師也許是擔心陪審中有動物保護主義者,畢竟,剩下的羊群被槍決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矮子的世界
蔬菜,羊群,牧場,山區,這些是矮子小時候的世界,依然也是他長大後的世界。
2015年,矮子第二次越獄後隱匿在山區中,身穿藍色的花襯衫,身邊圍著咕咕叫的公雞 - 這就是他第一次在非監禁狀態下,接受媒體采訪時的形象。在發給《滾石》的視頻裏,矮子說:“越獄後的生活很快樂,因為有很多很多的自由”。視頻背景有人穿著防彈衣走動,手持衝鋒槍。
2016年,隱匿在山區中的矮子接受《滾石》采訪時的視頻。 (圖片來源:滾石)
當時風聲越來越緊,矮子不能輕易回到他的村莊看已88歲的老媽媽孔蘇埃洛 。孔蘇埃洛在西語裏的意思是慰藉、舒緩。矮子多次對外界談到他和媽媽的關係是完美的,媽媽是他的情感支柱,他對媽媽有很多的尊敬,愛和感情。
矮子的村莊很窮,沒有工作機會,但是他依然記得媽媽是怎樣做麵包來養家糊口。“我們把媽媽做的麵包拿去賣,我還賣橘子,軟飲和糖果。我媽媽特別勤勞。我們種玉米和豆子,我幫祖父放牛和砍柴。”
“為了能買得起食物,生存下去,唯一的方式就是種大麻和罌粟。所以15歲以後,我開始種這些東西,然後賣。”
矮子的媽媽在2018年接受時代周刊的采訪時說:“從孩童時候開始,他就總是在為更好的生活而奮鬥。他總是表現得很堅強,好像一切都會好的”。矮子則說,“我媽媽比我還了解我自己。”
矮子繼承了媽媽的勤勞,他把毒品生意當成事業認真地經營。據證人說,手下送貨遲了,矮子會下令射殺。對矮子不忠,被認為是不聰明的選擇。曾經窮困卻需要不斷尋找出路的生活,也許鍛煉了矮子極其敏銳的生意嗅覺。
21世紀初,在美國加大打擊哥倫比亞販毒勢力的時候,矮子卻看到市場機會,在墨西哥領導起將拉美毒品運進北美的活動,這讓他的利潤以指數級增長。
同時,野心勃勃的矮子不斷培養全球製毒網絡。比如從華東政法大學畢業的墨西哥公民葉真理,就曾被指控與他合作,從中國買進幾千噸感冒藥提純冰毒。據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報道,至2014年被捕前,矮子成為了史上往美國運送最多毒品的人,其中包括500噸可卡因。而近20年間,死於吸毒過量的美國人,從每天50人增長到每天200人。每一塊大陸,都有矮子的毒品。他曾說,“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的生意對我來說是難做的。” 大概沒有人敢這麽說,除了矮子。
檢方沒有犯罪嫌疑團夥的在場證明
頻繁出入外國做生意,使得矮子和他手下的出入境數據,成為了檢方的重要證據之一。
檢方拉來了哥倫比亞的出入境官員,讓他們對著陪審團解釋西班牙文的出入境記錄,以使他們相信這條證據鏈。但是投影儀上的出入境記錄很小、很密,而證人的話又需要現場的西語翻譯把它們譯成英文,檢方的英文翻譯成西語,一來二去,整個證據鏈聽下來,需要集中長時間的注意力,也需要一定的邏輯思維能力。很難想象12位法盲陪審要這樣聽四個月。
此時,53歲的辯方律師傑弗裏上台,他以十年前替意大利黑手黨頭目小戈蒂John A. "Junior" Gotti辯護的案子出名。當年小戈蒂麵臨敲詐勒索和洗錢等11項重罪,而裏奇曼幫他塑造的故事是 ——在他爸爸戈蒂入獄後,小戈蒂確實挑起了大擔,繼承了甘比諾黑手黨頭目的大位,但是他1999年出獄後就沒再犯罪了。
傑弗裏為小戈蒂的辯護,讓12人陪審團沒法達成一致意見,審判無效;檢方再次提起訴訟,換了一批陪審團也還是無法達成一致。如此反複了五年,直到第四次,檢方終於決定放棄,小戈蒂被無罪釋放。法庭作出裁決當天,小戈蒂的媽媽哭著說:“我要把小戈蒂弄出這個國家, 他永遠都會是這些人的貓薄荷。”
貓薄荷俗稱貓的春藥。
在矮子的庭審現場,傑弗裏走上台,問詢對方請來的出入境官員證人 ——這一過程在法律上叫做交叉質詢。傑弗裏在2016年發表了一篇文章,《致命殺手鐧——交叉質詢,一種似乎遺失的藝術》。在文中他聲稱交叉質詢不僅可以摧毀證詞,甚至還可以摧毀政府的公信力,摧毀讓嫌疑人被定罪的證據和機會。他行文異常自信,就好像已經在這門藝術中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他寫道,殺手鐧的第一招,就是上台後的第一個問題就要直接把證人問到緊張。
傑弗裏:有沒可能有人拿假護照入境哥倫比亞?
證人:我們會用各種手段保證是真護照入境。
傑弗裏:你能不能保證所有入境都是本人?
證人:比如完全相像的雙胞胎持不是自己的護照入境,這些有點難,但是我們有專業的團隊在保證入境都是本人。
傑弗裏,咄咄逼人再問一次:你能保證不犯錯嗎?
證人:。。。不能,但我們盡量
傑弗裏:那有沒可能真正的護照入境了,本人卻沒有入境
證人沉默。
陪審團沉默。
整個法庭都突然沉默了:即便矮子和他的團隊護照入境,也不等於他們真人入境 ——檢方沒有犯罪嫌疑團夥的在場證明。
傑弗裏當然知道自己的表演帶來了什麽樣的效果,他自信滿滿地走下台,向前排的觀眾笑了笑,擺出了個攤手的動作,好像在說:“怎樣,還行嗎?”
此時法庭的大門突然打開,進來兩個小女孩。她們身穿全白大衣,笑臉盈盈且天真無邪。同行的媽媽直發垂腰,淡色口紅,清新又風韻,有拉美姑娘特有的美貌。在她的帶領下,兩位小女孩雀躍地進入了觀眾區的被告親屬席位。這就是傳說中矮子的7歲雙胞胎女兒和第四任老婆愛瑪,28歲。
選美皇後和大毒梟的愛情
3米長的被告親屬席,沒有其他人了。小姑娘們上身貼著凳子,把腳一橫,翻上長凳。
這是小女孩們第一次出現在陪審團麵前,這天是聖誕假期前的最後一天庭審。觀眾席上的老奶奶,拿著一疊賀卡,笑嗬嗬地給親友寫聖誕祝福。 整個北美進入了一種慵懶又興奮的狀態。聖誕樹的味道和叮鈴叮鈴、擠滿了替愛人朋友購物的商店,還有團圓和親吻還有擁抱,才是辛勞奔波的一年年底該有的調調。
而在法庭上的小女兒和妻子,隔著10米和她們的爸爸、丈夫團圓。迎接她們的是父親的目不轉睛。辯護律師曾經向法官申請,可否出於人道主義關懷,讓愛瑪和丈夫擁抱一下, 但被拒絕了。理由是兩次成功越獄的矮子會傳暗碼信息給他的妻子。愛瑪18歲的時候成為墨西哥杜蘭戈州一個小鎮的選美皇後,同年和矮子結婚。
關於他們的結合,網絡上有浪漫的說法,也有批評毒梟和女人沒什麽可浪漫的,矮子如今隻是利用妻子來替自己洗白而已。但無論如何,當愛瑪在12月初接受美國西語電視頻道特萊蒙多新聞采訪時被問到:“每天當你走進庭審大廳的時候,矮子的眼睛都會放光,你是什麽感覺?我們作為每天在場的記者,從來沒看見過他這樣。”
愛瑪難得地大笑起來,說:“我覺得很高興。看著他還能夠笑,我也會輕鬆一點,覺得事情會好起來。在法庭裏,我顯然是他唯一認識的人。所以每次當他出庭的時候,他會找我,那種在所有陌生人裏看見一個你認識的人的感覺。我也是同樣的感受。”
當愛瑪和女兒出現的時候,全庭的注意力都轉移了。 不知道已經成為了全場焦點的她們,在被告席上玩耍。我和她們坐在同一橫排,與她們交換眼神的時候,孩子因為感受到被關注,眼裏顯得高興害羞又疑惑——“怎麽一直看著我呢”,或許她們想。
特萊蒙多新聞的采訪曾問愛瑪想要一個怎樣的人生。她說:“我隻想安靜地生活,被當作一個正常人來對待。”隻因為她們是矮子的親人,世人們就容易想象他們的生活究竟有哪些和正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聚光燈下,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解讀。
小女兒坐在愛瑪的腿上,朝爸爸揮了揮手,爸爸也朝她揮了揮手。有報道說爸爸流淚了,我坐得離矮子比較遠,沒法看到這麽細致,隻能看見爸爸一直在往妻女的方向看著。
對於父女間這種極其簡單的揮手互動是否會影響陪審團,辯方律師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
的電視采訪中說:“作為辯方律師,我們總是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讓我們的顧客看起來更有人情味。因為在政府的描述中,他們總是全世界最壞的人。”
人總是很容易被親情和溫情打動,陪審團也是。如果不同世界的兩個人都各是一座孤島,那麽情感便是溝通這兩座孤島的信鴿。但除了打親情牌之外,為了贏得審判,律師可以不惜劍走偏鋒。
殺人前的音樂
辯方律師愛德華·巴拉雷索曾通過twitter發了一首非常歡快的西班牙鄉村音樂《一把泥土》,據證人說是這矮子最喜歡的音樂,有樸實詩意又灑脫的歌詞:“生命對我來說如同夢境。人生苦短,做你愛做的事吧。世事無常,隻有記憶能留下。當我死時,我隻抓一把泥土帶走。”
檢方第二天馬上寫信給法庭,讓法庭訓誡愛德華,信中說:“愛德華發表的推文意在恐嚇陪審團和證人。” 檢方指的是前日庭審, 檢方的證人說當年矮子雇人殺死他之前,曾經雇樂隊在他的監牢外把這首歌演奏了20遍。
愛德華在自己的Twitter上發鄉村音樂《一把泥土》的鏈接(圖片來源:巴拉雷索律所)
檢方堅稱這種詭異的推文會導致評審不公平。愛德華卻說這是胡扯,其一,陪審團不被允許上網看相關信息,其二,“政府坐擁無止盡的資源,才讓你們可以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1988年畢業於名校喬治城大學政治學和政府學專業的愛德華,30年後,在給法官的信裏這樣斥責檢方:“也許政府應該花更多時間梳理自己的材料,不然接下來幾個月又要把享有的司法資源揮霍一空了。”
中午12:00的法庭,門又打開了,檢方的證人進來,宣誓完畢。
“法官……我……對不起……我……我叫錯證人了……” 問詢台上檢方律師突然說。
全場安靜一秒,隨後哄堂大笑。
“伏地魔”的笑聲最尖銳可辨,不是什麽善意的幽默,而是吝嗇的嘲諷和誇張的表演。他的團隊也已經笑得東倒西歪。 檢方團隊一時亂了陣腳。 犯錯的律師也緊張,但受到全場哄笑聲的感染,他用力抿住自己的雙唇,含著一口鼓鼓的氣,不讓自己也笑出聲來,窘迫可笑的樣子像極了英國喜劇演員憨豆先生 。
“法官大人,請……請允許我改正我的錯誤,” 哄堂大笑。
被允許後他叫下一位證人,可是證人沒出現。
再過了漫長的兩分鍾,門還是沒開。 “嗨,再給你60秒,”法官說。
憨豆急得走下了台,他要自己出門去找證人。他的同伴及時製止了他的瘋狂。1分鍾過去了。又 30秒過去了。憨豆看看門,再看看法官,再看看門。
大門終於打開了,身穿警服的證人出現了。憨豆先生喜笑顏開,全場又一陣哄笑。
這場笑聲延續到了午餐時候的電梯間,延續到了食堂,成了早晨庭審的一抹亮色。檢方律師像被刺破的氣球,早晨這一出出,隻讓他們看起來更像不專業、不可信的年輕律師。辯方律師則不同,他們會搞笑,善表演,一針見血,一刀刮破檢方那像老太婆的臭腳布一般的證據鏈。
午飯期間,我排完食堂的長隊,坐下來吃飯。愛瑪和她的兩個女兒隨後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坐下,愛瑪吃一盒翠綠的蔬菜沙拉,偶爾抽幾塊薯片吃。兩個女兒在寬敞的食堂裏奔跑嬉戲,是天性非常快樂的女孩。三位辯方律師隨後加入他們,一起談笑風生。輕鬆愉快得就好像是媽媽帶著小女兒,邀請爸爸的朋友們春遊野餐。早晨的庭審並似乎沒有讓他們覺得有太大的壓力。
午休一小時結束,飯後的庭審顯得越發冗長,食物在每個人的肚子裏消化,催眠,暖暖的空間,木質裝飾,好像都消解了法庭正中央那枚顯示正義的老鷹徽章帶來的威嚴。
但被全庭嘲笑過的檢方需要重新振作。庭審開始,全體起立。
“啊秋!”如雷的噴嚏聲貫穿全庭。所有人看向了憨豆先生,全場齊聲“上帝保佑你”, 伴隨嘿嘿的笑聲。
經曆了上午的尷尬局麵,檢方派出了一位聲音甜美、 審問專業的年輕女律師上場,呈現一些收繳的槍支照片,照片中滿地的AK47。矮子的女兒們在玩耍,時不時發出一些聲音。她們已經在法庭裏呆了兩個多小時,開始有點坐不住了,媽媽試圖讓她倆安靜一點。
門突然開了,進來兩隻大手推車,是呈堂證物。一車裝滿了突擊步槍AK-47,一車裝滿了防彈服,火箭筒,人群躁動起來。
“伏地魔”沒那麽輕鬆了。他在進行自我控製,從真笑變為假笑,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依然自信。但他身旁的年輕女助理,一瞬間就把臉從舒展皺成了核桃。
法庭正中央,證人拿起槍支擺弄,開始講解槍支運行原理,如何讓槍支運行起來,子彈從哪裝進去,發射原理是怎樣的。我在緊盯著那個槍口時刻朝向哪裏。檢方突然問:你確保了這些手槍不會在現場走火吧?雇員說:額是,是的,我早晨都…都…全部檢查過一遍了。加上法庭上的2台電視,1台大投影儀充斥著收繳來的AK-47的照片,一切暴力開始顯得真實可碰。
盡管辯方有五花八門的方法來試圖操縱陪審團,但麵對這樣兩個手推車運進來的暴力,或者麵對這樣一個複雜的世紀大案,大概都會感到需要一定外力協助或者運氣吧。
影帝西恩·潘去找 “販毒聖者”
不知是否是出於祈禱的動機, 據紐約郵報報道,在法庭邊上的辯護律師會議室裏,放著一座約15厘米高的墨西哥民間英雄聖像 - 耶穌·馬爾貝爾德。據民間傳說,此人是販毒土匪,但他劫富濟貧,因此在墨西哥被傳頌為“販毒聖者”。而在矮子的村莊,人們也在傳頌他是如何突然出現在宗教節日上,給村民派發一捆捆現金。“矮子是一個領導者,對當地人來說是一個英雄。他是一個農民,從很底層打拚起,但是他幫助其他人。” 矮子村莊附近的老師巴爾多馬對時代周刊說。“他在泥濘之上鋪路,為病人付醫藥費”。相反的是,墨西哥政府卻沒有在這些偏遠貧窮的農村提供最基本的基礎設施。
對於矮子統領的販毒帝國,和他主導的殺戮,《滾石》曾問他:
“毒品帶來傷害,摧毀人性,你覺得這是真的嗎?”
“是。但很不幸,在我長大的地方,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讓我們生存下去。”
“你覺得你應該為世界上這麽多的吸毒者負責嗎?”
“不,這是錯誤的想法。毒品走私,這也是錯誤的說法。沒有消費,就沒有銷售。即便我不存在了,毒品也不會消亡。人們總想知道吸毒是個什麽感受。”
在法庭上,矮子的小女兒們有點坐不住了,吱吱地發出聲音,好像是在唱歌。
槍支上場後隻幾分鍾,媽媽便帶著女兒離開,她們沒有再回來。
“你的生活有什麽夢想嗎”
“我想在上帝賜予我的時間裏,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矮子在《滾石》的視頻采訪裏說。
“他很希望大家能夠從另一個角度看他。他是一個人,一個朋友,一個父親,總之一個正常的人。” 這是愛瑪在接受特萊蒙多電視台采訪時一直強調的。她解釋這就是為什麽矮子要冒險接受《滾石》的采訪,因為采訪矮子的美國影帝西恩·潘想要籌劃一部關於他的電影。而矮子太想要自己有一個“正常人”的形象。
采訪結束後,矮子就被抓了。
當日庭審畢,法官像班主任一樣,在大家放假前,跟大家交代一番。
“我想對陪審們說,請大家務必遵守規則,不要和媒體接觸,不要上網搜本案相關的信息,不要和親友們以及任何人談論起案件的詳情。你們對本案的所有信息來源,隻能來自於在這個庭上檢方和辯方提供給你們的,你們隻能基於此作出你們自己的判斷。”
“最後祝大家聖誕快樂,新年快樂。”
人群散去。辯方律師走進記者席,和記者們談笑。電梯間裏,一位墨西哥電視台記者說:“這是一場大秀。不過這些辯方律師倒是搞笑得很呢。”
截止發稿時,美國全境慢慢結束了新年假期,但矮子和他的辯護夢之隊正麵對著另一波猛烈的進攻:矮子的IT工程師被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策反了 —— 檢方拿到了從2011年起,矮子的電話通訊錄音。在一通與墨西哥國家警察的通話中,矮子問到:“收到我們每個月發的津貼了嗎。”
另一通與手下的通話裏,矮子說:“不要對警察太苛刻,他們是幫助我們的人。” 手下說:“是嗎,可是你教過我們要像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