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半個世紀以來,作為偉大革命戰士出現的雷鋒形象和精神,正遭遇著來自商業、政治、娛樂的多重解讀,作為娛樂新聞出現的“田亮出演雷鋒事件”,其背後深意其實一點都不應該令人娛樂。作為一個曆史人物,雷鋒需要被檢驗,作為一個文化偶像,雷鋒需要被尊重。
4月18日下午,沈陽德濟醫院的一間辦公室裏,電視劇《雷鋒》劇組的一個助理再度找上門來,要求老戰友們在一份《說明》上簽字,大意是:支持電視劇開拍,支持田亮出演雷鋒,認為其是“不二人選”。
關明江最後一個簽了字。助理取走文件後,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這不就等於我們把自己給否了嗎?”
關明江是“沈陽籍雷鋒生前戰友誌願者服務團”(後簡稱“戰友團”)團長,大半個月前,正是他把電話打進了遼沈晚報社,引發了70位雷鋒老戰友聯名反對田亮出演雷鋒的娛樂大事件。
當時的理由是,田亮除了外形氣質不像外,更重要的是田亮“紀律差、緋聞多、講排場”,這與幹一行愛一行、為人憨厚、艱苦樸素的雷鋒形象相違背。
現在,關明江和他的戰友們卻不得不簽字承認,這些都源自媒體的曲解和抵製,與他們的真實意願完全不符。
一場表麵熱鬧的“保衛雷鋒“的行動,最終以發起者的勉強服從而倉促收尾,盡管歧見仍未消除。
攻守
“一個勁的說這好那好,最後才讓老戰友們也說說吧”,這讓關明江感覺“像迫擊炮似地”被灌輸。
反對田亮出演雷鋒的公開信登出第三天,戰友團應邀與《雷鋒》劇組第一次會麵。
35個戰友代表從各方趕來,團長關明江讓他們挨個介紹,“哪個營,哪一個連的戰士,逐個報。”他心裏有氣,此舉正是為了回應先前劇組的質疑:70名雷鋒老戰友,真的假的?
最初投書媒體時,因為事出倉促,完全征求所有人的意見不太可能,而戰友團往來頻繁的也就十幾個核心人物。但為了壯大聲勢,關明江選了70這個有把握的約數,記者有些擔心,關明江篤定地說,“大不了,附近的遼陽至少可以拉來50多人。”
這個帶有火藥味的開頭,本以為是激烈交鋒的序幕,卻沒想到見麵會上也有領導先講的規矩,“並不劍拔弩張”,對方的公關讓老戰友們一時手足無措。
劇組的四人談了兩個多小時,“一個勁的說這好那好,最後才讓老戰友們也說說吧”,這讓關明江感覺“像迫擊炮似的”被灌輸。
他感到“很被動”,刺激的話竟說不出口,隻有作家華東方厲害,比如劇組談到拍此部電視劇可能賠錢,遭到作家的打斷:“不可能,雷鋒精神肯定雙贏,怎麽能賠錢,賠錢就是你把雷鋒的精神都賠進去。”
劇組的主動進攻還是奏效的,關於田亮的各類網上傳聞被一一解釋,用老戰友的話說,成功地“把原來的不同意變成擔憂”。
接著主動出擊的是主角田亮,4月10日,他與10名老戰友代表一起到了撫順。那天,田亮身著藍色短袖運動服、牛仔褲,見到雷鋒戰友,主動握手,一口一個前輩,一口一個老師。
“挺陽光挺好的一個小夥兒。”戰友喬安山顯然被打動了,在喬家,氣氛和諧得驚人,對照著相片,戰友惠連生甚至手把手教田亮投彈姿勢,有戰友還順勢給明星送了照片和雷鋒像章。
關明江再次覺得自己又處於“被動”了,“老喬的話一說,好像之前的反對是一場誤會,現在和好如初了,定調了。”他私下對隨行的記者抱怨,這還怎麽談呢?
像是設計好的一場儀式,見麵議題完全不由戰友們掌控。一些戰友期待中的正麵交鋒,在吃飯、參觀雷鋒紀念館、到雷鋒墓前獻花等一係列活動安排後,“時間就沒了。”
他們後來才知道,就在一天前,電視劇已經正式開拍了。
絕殺
“他們是毀我長城,害我中華”。
這樣的發展,是關明江無法預料的。像是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力量全被對方吸納了,既往的鬥爭經驗全沒了用場。
記憶猶新的是,2006年對“炒作大王”鄧建國的絕殺壯舉,“那才是真正的戰場保衛戰”。
那年3月,雷鋒班班長薛三元接到撫順雷鋒收藏家儲士奇的緊急電話:廣東的“炒作大王”鄧建國準備拍《雷鋒的初戀女友》。“這不是胡扯嗎?”薛當時反應道。
老戰友們一開始尚顯客氣,以“鄧建國先生”,以及“您”的稱呼,並邀對方麵對麵交談。但鄧建國最終一直未出現。
無奈之下,他們果斷選擇了“絕殺”的手段——給中央軍委寫信。信中寫道,電影《雷鋒的初戀女友》“不符合事實,有損雷鋒形象和國民感情”,“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公開事件,是一場嚴峻的公開挑釁”,“他們是毀我長城,害我中華”。
這封信是作家華東方幫忙定稿的。他說,最初的草稿“寫得很義憤,表達了感情”,但“缺乏理性和依據性”,經他修改後,“從感性上升到理性的層麵”,“給大首長提供批示和下決心的可靠基礎”。
“上書”行動順利:2006年3月25日信件寄出,4月15日,上麵發函告知將轉請有關部門查處,兩個月後,薛三元接到上麵電話,稱廣電部門已責令停拍該電影。
同年年底,有媒體發現一家公司,竟生產一種煙盒樣式的安全套包裝,有些產品印著雷鋒的圖像。戰友們認為是對雷鋒人格的侮辱,再次聯名上書中央,要求國家有關部門予以追查。2007年1月末,寧波工商部門對該公司依法取締。
但這一次,眼前的電視劇《雷鋒》跟“炒作大王”以及生產避孕套的保健品公司完全不同,至少它不是敵人。薛三元記得會麵那天,上麵的一位溫幹事在電話中反複“加重語氣”說:“首長對你們關心、維護雷鋒形象和軍隊榮譽的行為表示再一次的敬意。”
“這次還怎麽給上麵寫信呢?”一位戰友說,“性質不一樣”。
絕殺《雷鋒的初戀女友》
底線
“如果有人仍拿你的感情說事拍電影,必要時,我們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為你討個公道。”
4月5日和《雷鋒》劇組的這頓飯,薛三元沒吃好,許多準備好的話,又吞了回去。但他覺得,“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最令戰友們擔心的是劇情中女人的角色,“關明江發言了,我也發言了,實際上就問製片人一件事兒,那四個女的怎麽辦?製片人說,都是同誌之間的關係。他們說,雷鋒跟那些女的相處都不錯。”薛三元趕緊反駁,“雷鋒和男女老少都是‘春天般的溫暖’。”
實際上,2008年7月,有媒體曾采訪正執筆重新創作雷鋒劇本的黃亞洲,黃坦言,製片方原來的劇本某些情節有偏頗,比如,雷鋒心急火燎地打電話給遠在湖南的“姐姐”,讓她不要嫁給一個新提拔的縣委書記。
王佩玲正是傳聞中雷鋒女友中著名的“姐姐”原型。
1958年11月9日,這位雷鋒在農場時認識的“姐姐”,以“黃麗”的化名,在送給雷鋒的日記本扉頁上寫下了臨別贈言。後來在雷鋒紀念館中,這份贈言引發人們的各種聯想,也被加以各種演繹。
2006年,鄧建國所拍攝的《雷鋒的初戀女友》,“女友”正是王佩玲。鄧的公司稱,將邀請王出席首映禮,網絡紅人容榕阿姨、天仙妹妹都會參加。“這是拿中國人最崇拜的人來炒作”。當時的戰友喬安山怒不可遏。鄧的靈感來源於2006年出版的一本書中對雷鋒“愛情傳說”的描述,當時,幾個班長就到鞍山找書籍的圖片主編交涉,後者一再否認自己講過雷鋒與王佩玲的戀愛關係,但與老戰友們的隔閡卻更深。
戰友們至今仍堅決認為,雷鋒不可能談戀愛:一是軍紀不允許,二是雷鋒與那些女友交往時年紀尚輕。在雷鋒日記中,二十出頭的雷鋒,夢裏最想見的是毛主席,亦曾遭受“緋聞”打擊,並感慨:“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2006年的清明節,在給中央去信後,戰友喬安山等人到了雷鋒墓前,親手包了66個餃子,紮了66朵白花做成花圈,按民俗方式,給雷鋒過一個“親情節日”。孤兒出身的雷鋒那年正是66歲。
眾人在雷鋒墓前發誓要誓死維護好雷鋒形象。“如果有人仍拿你的感情說事拍電影,必要時,我們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為你討個公道。”喬安山淚流滿麵。
追擊
“她是被牽扯人和被傷害者,應該善意地提醒和說服,建立捍衛雷鋒尊嚴的統一戰線。”
公開信發表後的第二天,4月3日,戰友團曾召集十多個戰友通氣。
網上的一些輿論讓他們倍感意外,“有網友說我們有頭沒腦的,罵我們”。在鞍山的雷鋒研究者張峻也公開批評:“還沒看到劇本,又沒看到田亮的表演,怎麽能下結論呢?”這位給雷鋒照過許多經典照片的攝影師說:“在維護雷鋒形象上,我們應該做促進派,不應當滅火器。”
有人還批評,“不能以偉人的品格來要求演員。除了啞巴,誰都可以扮演雷鋒,監獄裏的服刑人員都可以演,演好了,還能立功受獎,獲得減刑。”一些人甚至懷疑,老戰友是在進行一場以雷鋒為名的自我炒作。
真是時移事易,當年絕殺《雷鋒的初戀女友》,戰友們得到的是民眾壓倒性的支持,正是輿論“並肩作戰”,他們才選擇了“宜將剩勇追窮寇”。
炒作大王鄧建國當時沒有就此放棄,他的公司事後曾針鋒相對地提出,《雷鋒的初戀女友》的播出權屬於王佩玲,是否播放,由王佩玲本人決定。
這讓戰友們很不放心——即使是到了廣電部門叫停並處罰鄧建國的公司之後,扮演“女友”的演員逗逗仍稱,他們沒有放棄,“希望她老人家站出來”。
戰友們決定致信王佩玲,“堵塞這些人的最後一條路”。作家華東方建議,王佩玲與鄧建國不同,“她是被牽扯人和被傷害者,應該善意地提醒和說服,建立捍衛雷鋒尊嚴的統一戰線。”
信中這樣寫道:“我們欽佩和尊重您在雷鋒生前和犧牲後的幾十年中,實事求是地稱自己與雷鋒是姐弟關係,是好同事關係。我們更欽佩您的是,在有人慫恿你與雷鋒是‘初戀女友’關係時,您一概否認,這一切說明您是一個有人格,有自尊的人。”
2000年,華東方受邀赴河北張家口市作報告,遇到過王佩玲,在簽名時有人慫恿她落款寫上雷鋒的女友,“我看到王佩玲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寫‘雷鋒女友’幾個字。我感到在瞬間王佩玲做了一個理智的抉擇,也是她內心的真實反應。”
寄給王佩玲的信卻被退了回來,這次等待更為漫長,她躲起來了。“我們老擔心一個事兒,現在是經濟社會,她年紀也大了,怕她一糊塗被收買了。”薛三元說。
直到2007年3月,王佩玲發表了寫給金華著名學雷鋒環保老人曹榮安的兩封信。王說她與雷鋒“確確實實是姐弟關係”,並抱怨說:“真恨自己文化太低,也很少看其他的報,什麽網絡電視等等。有很多的炒作,我根本不知道。”
薛三元和戰友們這才鬆了口氣。
“戰友團”實為維護雷鋒形象
權衡
他也不想給外界太多麻煩製造者的印象。
焦點似乎已經不在田亮身上,老戰友們甚至流露出同情。
因為聽說了網絡對這次保衛行動的無端猜疑,薛三元意識到,之前說田亮紀律差、緋聞多、講排場,“回頭看,他可能也是輿論的受害者”。
網絡間的質疑和雷鋒劇組的謙遜公關,直接瓦解著老戰友們的同仇敵愾。
4月15日,戰友團再度開會,在講到電視劇《雷鋒》時,不同的聲音終又上了桌麵。
“希望他(田亮)能把雷鋒的形象打造出來。”71歲的惠連生說。“我不相信他能演好。”坐在對麵的何文凱連說兩遍,站了起來。後來又有人插話圓場:“那是人家劇組才能定的事。”
老戰友們之間也有著不同的算盤,有戰友甚至想到了借力《雷鋒》劇組。那天劇組助理說起拍完以後要做慈善,有人就順勢談起自己正在推動的一項“雷鋒精神實踐教育基地”工作,由於經濟危機,他擔心政府財政有困難,希望得到劇組的支持。
戰友間抗爭到底的共識早就難以達成。4月5日見麵後,戰友團發表“看法”,卻通篇隻字未提“田亮”這個名字。
“他們非要對田亮出演直接表態,我們就不提田亮行不行?我們實際提出一個扮演雷鋒的標準,希望塑造一個完美雷鋒形象,這樣可進可退。”華東方說。
而現在,令關明江——即使他個人不同意,卻簽下字的重要原因是,“說是中央指示,要老同誌們表態,然後作為上報材料”,此外,他也不想給外界太多麻煩製造者的印象。
薛三元頭兩次與劇組碰麵,堅持覺得,出演雷鋒,當兵的最好。他們曾推舉過扮演過雷鋒的吳軍,雷鋒班的第19任班長李有寶,還有“傻根”王寶強——他至少也演過兵,但遭到網友的冷嘲熱諷,真實的雷鋒,並不傻。
“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就不談這些了。”關明江說。
尷尬
對雷鋒的真正認識,應該回到毛澤東時代,不能隨便與時俱進。“你說雷鋒這階級的愛,跟博愛,是一樣的嗎?”
盡管4月18日的說明,是一紙格式合同,“不同意”的也要“同意”且是“大力支持”,八個與會的老戰友還是都簽了字。還有戰友提出修改文本,“再合計合計”,也終作罷。這意味著戰友團的保衛舉動暫告挫折,不過,他們仍試圖關注具體劇情。
事後,關明江對那位助理表達不滿說:“他把我們整得迷迷糊糊,以後你來提前兩天告訴我們,我們得研究研究。”
前兩回,他還隻是覺得被動,而名字一落,像是簽了份保證書,他感覺人家整了個“圈套”,“被算計了”。最要害的是,戰友團無形中被這“割裂法”給整出了“內部矛盾”。
2003年,關明江等人發起成立“沈陽籍雷鋒生前戰友聯誼會”,他和薛三元是實際的負責人,作家華東方,則是他們的“筆杆子”。“聯誼會”,顧名思義,“就是聯絡感情,剛開始覺悟還沒維護雷鋒形象那麽高。”關明江說。
鄧建國和田亮事件後,關明江說,“戰友團”的主要目標,轉向到致力於維護雷鋒的形象。
此前,老戰友們多以個人身份參加各種活動。“你單獨蹦蹦跳跳,到全國說自己是雷鋒戰友,人家會覺得不合時宜,你怪老頭嘛你,把著雷鋒不放!”華東方說,“你光整個學雷鋒的,就把自己孤立了,應該結合起來,然後把雷鋒旗幟打出來。”
最近,掛靠在沈陽市文明辦的“沈陽市雷鋒生前戰友誌願者服務團”,終於名正言順。關明江解釋,取“誌願者”之名,是因為有關部門對退伍軍人組建社團審批嚴格,此外,它亦希望借此融入主流。
可是,有些時候,這個主流,也讓他們覺得難以明白,卻又無從保衛,或者說該不該保衛。
1993年以來,誌願者活動正漸漸成為青少年學雷鋒活動的固定形式,戰友團自己的組織也隻有冠以誌願者服務的名義才能順利獲批。
但是華東方認為,與雷鋒相關的因素,在與誌願者的結合中,被漸漸衝淡甚至被取代。“我這麽一寫,老戰友說,這道出了我們的心聲,他們一直覺得有怪怪的東西,但說不出是咋不對勁。”
去年,撫順雷鋒研究所所長翟元斌就已經專門組織文章,探討雷鋒與誌願者兩者關係。
“你信教不信教都可以做誌願者,你擁護不擁護社會主義製度,你擁護不擁護共產黨領導,都可以做誌願者。但是雷鋒精神,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愛黨、愛國、愛社會主義。”
戰友團目前正在運作的一個事情是,準備聯合人大代表,推動雷鋒重新進入中小學課本,興建“軍魂·雷鋒魂”主題公園。薛三元說,關於愛國愛黨教育,是肯定要強化的,值得研究的是,怎麽讓年輕人能接受。
“不能說人人都有自己的雷鋒,雷鋒隻有一個!”翟元斌說。他甚至認為,對雷鋒的真正認識,應該回到毛澤東時代,不能隨便與時俱進。“你說雷鋒這階級的愛,跟博愛,是一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