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濃妝 一個女人眼中的巴黎“紅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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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裏,就是如此這般的忙碌,無數的他和她,思潮交錯的時空裏,豐富了整個河岸,連帶那些咖啡館們也因為這些文人而變得個性了起來。不管是通往自由之路的花神,曆史斑斑的波寇柏,還是海明威曾經駐足的圓頂;它們超越了建築本身,進化為形而上的文化意識。

  左岸Leftbank

  左岸是一個方位名詞。這個名詞,隻屬於塞納河。

  我在巴黎市區裏轉的時候,塞納河像一根綢帶,始終牽扯著我的目光,拴絆著我的腳步。巴黎所有的景致,幾乎都分布在塞納河的兩岸。凡爾賽宮因為隔得遠了一點兒,路易十四差人挖了一條長長的河道,讓塞納河水七拐八拐地流到他的皇宮門前。
  
  ▲塞納河兩岸風光

  巴黎因塞納河而生動。它給巴黎的繁華和喧鬧注入了多少香氛和彩霧,為巴黎的早晨和夜晚稀釋了多少化不開的濃稠。塞納河因巴黎而高貴。巴黎在岸上,映在水裏的是愛麗舍宮、盧浮宮、埃菲爾塔、凱旋門、香榭麗舍大道、巴黎聖母院、協和廣場、巴黎歌劇院。它們像童話裏的星星和鑽石,把塞納河的眼睛晃暈了。水流到這裏,仿佛走不動,也仿佛是不想離開。

  還沒去巴黎的時候,就知道塞納河有一個左岸。左岸在右岸的對岸,它是被貴族們遺棄的地方,當巴黎的貴族們離開左岸擠入右岸,左岸就成為另一種貴族的天地,他們是學者、詩人、藝術家。於是左岸與右岸就有了一種天然的區分,左岸就有了右岸所沒有的東西。左岸的咖啡館、左岸的畫室、左岸的舊書攤、左岸的大學城、左岸的教堂、左岸的樹林,還有左岸的幽靜。這裏是聖日爾曼街的哲學家們口若懸河的地方,是薩特和波伏娃談情和寫作的地方,是索爾邦大學的青年學生用拉丁文用功苦讀的地方。藝術家們則喜歡坐在左岸的丁香樹下,支起畫架,將右岸的奢糜和汙濁塗抹在畫布上。
  
  ▲塞納河暮色

  因為左岸的自由和包容,所有流浪到巴黎的藝術家都聚集在左岸,這裏一時間曾擠滿了衣裳奇特、胡子怪異的人。他們佩戴著用紙和樹皮製作的領帶,將短褲套在上身當襯衫,用金表換一雙破爛拖鞋,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大醉之後的一頓噴發,就有驚人的作品問世。

  這是左岸的奇跡,粗茶淡飯、破衣爛裳,成就左岸最輝煌的時代。左岸記得,畢加索初到巴黎的時候19歲,他還不知道左岸未來會成為藝術的中心。1900年,一幅畫還抵不過一杯啤酒、一杯熱咖啡或者一塊蒜蓉麵包。可是塞納河很快就熟悉了畢加索那矮胖的身材,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長長的劉海,以及他那支短短的歐石南根煙鬥中冒出的淡灰色煙霧。從美國來的鄧肯女士與其一群追隨者,則在左岸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翩翩起舞。在這裏,似乎每個人都能尋找到快樂,找到藝術的原創力。這當然是老一輩子的左岸。

  左岸與右岸有兩種不同的風情。右岸是成功者揮金如土的樂園,左岸是年輕人想入非非的溫床。許多人在左岸做夢,在右岸圓夢。許多人抵製右岸,向往左岸,是不想讓生命慵懶、壞掉,不想讓生活停滯、混亂。然而,在去巴黎之前,我看見了艾爾斯肯的《左岸之愛》,我才知道,自1960年前後的那一股世界性風潮也襲擊了左岸。這裏不再是想像中的淨土,也有不可思議的東西發生著。艾爾斯肯拿著相機,以一個充滿激情的觀察者身份,徘徊在左岸咖啡館一帶的夜生活裏,抓拍那些在陰影中跳舞喝酒吸毒的年輕人。女孩子們把眼圈塗得很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得多。男孩子們也在艾爾斯肯的左岸場景中生動出鏡,他們像一群無家可歸的被放逐者,在左岸的空氣裏播散著汗臭和精液的味道。我承認,被艾爾斯肯捉住的,是上一輩子的左岸。
  


  ▲亞力山大三世橋

  那麽,這一輩子的左岸是什麽樣子?左岸對巴黎曾經有啟蒙的意義,當高大的埃菲爾塔在左岸豎起,巴黎一下子就從古典走進了現代。隻是,現代來到巴黎的時候,左岸也改變了。岸上留下太多美麗而頹喪的記憶。我其實就是為了那些記憶,而來尋找這一輩子的左岸。

  這是一個白天。左岸的白天太寂靜了,位於第六區聖日爾曼大街的植物咖啡館尤其寂靜。羅蘭·巴特經常光顧這裏,在這裏構思他的自述,偶爾與他的男友會麵。羅蘭·巴特也許是左岸最後一位大師級人物,多少有一點孤單和怪異。

 因為外麵的光線太強,一個紳士樣的男人選擇了屋內這扇窗。看他的年齡和長相,肯定不是羅蘭·巴特。看他的氣質,也許是個戲劇家或詩人什麽的。這裏的確適合構思,也適合像薩特與波伏娃那樣的交談。不用擔心有人來打斷,來到左岸的人都愛說話,也樂意傾聽。我在門口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了。雖然沒有人說話,可我居然有一種傾聽的感覺。我聽見這間屋子裏有許多種聲音在發出,在交叉。雖聽不懂他們說什麽,卻非常熟悉裏麵的內容。

  因為那些內容,我在書裏讀過一百遍了。

  《巴黎的放蕩》是一本書。由書改編的電影叫《紅磨坊》。
  


  那是巴黎1900年的故事。塞納河兩岸終日歌聲繚繞。左岸的埃菲爾塔,像一根大蠟燭,照著不夜的巴黎。右岸的洗衣船,則像夢魘一樣搖來蕩去。蒙瑪特山腳下,巨大的紅磨坊風車的葉片早在1889年就安裝上了,從此就日夜不停地在風中轉動。在紅磨坊裏跳舞的姑娘們,不斷地掀起羽毛式裙裾,露出性感的大腿,讓巴黎的放蕩時代一發而不可收地開始了。

  ▲紅磨坊

  在藝術家們眼裏,巴黎是自由的天堂,他們下午在左岸喝咖啡,晚上到右岸看演出。舞女們的表演給了他們無盡的藝術靈感,深夜回到那間租來的閣樓裏,酒意就醒了,趕忙把所思所感用打字機打印出來,用畫筆描畫下來。《紅磨坊》裏的那位窮作家,就是那一群人的縮寫。

  那個混亂而喧嘩的巴黎,已經與塞納河一起老了。紅磨坊的風車卻依然轉動不停。雖然它的生命被透支了,好時光也隨著河水流逝,可它像吃了什麽藥似的,精神頭十足,讓舞台上的女人鮮豔如初,讓女人們的大腿和腰肢如風車的葉片一樣,不知疲倦地旋轉,讓紅磨坊成為巴黎不衰的風景。

  去紅磨坊看演出是晚上9點。在小廣場前一下車,就看見了風車葉片那充滿動感的霓虹燈。那是一種醉人的深紅,有誘惑的意思,也有要把人卷入的意思。紅就成為巴黎夜晚的顏色,它好像把整個巴黎都籠罩在那片紅色的迷霧裏了。所幸不是一個人來,否則我可能沒有膽量走進去。

  沒想到裏麵還有更深更濃的紅。一個圓形的階梯式劇場,大概有五個層次,我的座位在三層。層與層之間有圍欄,一層像一個敞開式大包廂,包廂裏擺著許多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點一盞紅色的小台燈。那台燈雖小,卻把所有人的臉都照得通紅。侍者很多,清一色的年輕男士,白衣、黑領結,他們走到哪裏,哪裏就響起了開香檳酒的“砰砰”聲。過道太狹窄了,坐下就不能再站起來,可見劇場裏有多麽擠。坐在一層的人就在劇場裏吃晚餐,他們紳士樣地穿著名牌西裝和襯衫,打著精致的領帶,大腹便便地坐在前麵。我聽說,坐在前排的大多是巴黎人,不是印象中的那種窮藝術家,而是有錢的闊佬,如今他們是紅磨坊的票友。因為坐得距舞台近,可以看清網紋長筒襪裏麵的皮膚,甚至可以偶爾看見女郎的三角小內褲。巴黎人大概不想把這麽好的位置讓給外人看,早早就來占地方。
  


  ▲紅磨坊女演員的表演

  布幔終於拉開了。盡管舞台上也有白色和黃色,可它給我的感覺隻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紅。我看見了舞台上的巴黎女郎。她們被紅包裹著,紅色的嘴唇、紅色的舞裙、紅色的高跟鞋。道具、燈光、舞台,也都是紅色的。演出形式以歌舞為主,且歌且舞,隻在間場表演一點幽默雜技。雖是一場充滿商業氣味的演出,那種浮華、那種絢麗、那種刺激和生動,也隻有在巴黎可以看到,隻有紅磨坊可以做到。它把生命的腐朽和燦爛凝聚在一起,把生活的奢侈和富有混雜在一起,讓看它的人在驚心動魄之後,驚惶失措。

  紅磨坊,它把我看暈了。它也讓我重新認識了巴黎。我不認為它是一顆毒蘑菇,也不想把它說成是香草。它在這裏上演了100多年,已經是一棵根深葉茂的樹。巴黎肥沃的土壤滋養了它。這是巴黎的寬容。巴黎包含了太多的色彩,接納了太多的人,因而也創造了太多的奇跡。紅磨坊的舞一直能跳到今天,就是個奇跡。

  從那裏出來已是深夜。揣著下一場門票的人把廣場都站滿了。仿佛全世界屬這裏最熱鬧、最紅。它的紅,像塵土或胭脂一樣彌漫在塞納河上,讓它再努力也洗不盡夜夜紅磨坊夜夜巴黎的鉛華。

  ▲紅磨坊夜景

  我在小廣場上拍攝那架風車的時候,看見身後有異樣的燈光,燈光裏站著打扮妖冶的女人。她們不在劇場裏跳舞,而在劇場對麵的櫥窗裏賣笑。我知道她們是誰,巴黎的寬容裏也包括她們。既然是男人世界的需要,既然肉體也是商品,就得給她們劃出一條花街。紅磨坊門前的那條街據說有1600米長,街兩邊麇集著1500個妓女。就是說,如果她們傾巢出動都站在街上,一米遠就有一個妓女。也許因為我是女人,我不願意在那裏停留,心底有一種無法克製的疼痛。這是人類為自己製造的許多種享受之一。在這許多種享受裏麵,賣淫或嫖娼也許是最低級的一種,它可能讓人樂此不疲,卻永遠不能讓人以此為榮。


  這個晚上,我記住了跳舞的紅磨坊的女人。不知她們跳過之後,會不會也站在街邊的櫥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