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說說----人性的煉獄--評《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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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是沉重的,但沉重得就像它的電影語言一樣,非常節製、含蓄、幹淨。顧長衛摒棄了所有的外部渲染和煽情,將情感內斂到無聲無言之中。顧長衛說,他希望達到的效果是,觀眾的眼淚在眼眶裏麵轉,但掉不下來。他做到了。這就是電影,這就是電影區別於電視劇的魅力所在。


當孔雀緩緩地展開美麗的尾翼,影片終於到達終點時,在黑暗中煎熬了兩個小時又一刻鍾的觀眾們,竟然沒有一個起座離去。時光已迫近午夜,大家似乎忘卻了時間和空間,默默地注視著片尾的演職員表,依然沉浸在影片的語境之中,仿佛無法從這場人性的煉獄中自拔。

這是《孔雀》在柏林電影節得獎消息傳來的那天午夜,在上海永華影院的一幕場景。作為一位先睹為快的觀眾,與其說衝著那座銀熊獎而去,還不如說還自己一個小小的心願。還是在春節前夕,當我在鳳凰台的《名人麵對麵》節目中,看到《孔雀》的幾段片花,特別是那段女主角騎著自行車,像孔雀一般綻放出藍色的降落傘,穿過古老的縣城、熙攘的人群和詫異的目光時,我的直覺就告訴自己:這是一部期盼許久的片子。

其實,我早已不再是影迷,我已經兩年沒有跨進電影院。然而,《孔雀》卻有一種莫名的魔力,讓我三秒之內,一見鍾情。

在我看來,電影應該是一種考究的藝術,它所呈現的一切,應該是頗具匠心的、獨一無二的。我們曾經在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裏麵,領略過電影的考究,曾經在許多歐洲電影大師的作品中,享受過視覺的大餐。然而,這些年來,過多的程式化好萊塢影片、快餐式賀歲片敗壞了我們的視覺胃口,漸漸地,我們還以為電影原本就是這樣的,像可樂、漢堡和肯德基一樣,按照大眾的口味調製出來的。

說起視覺大餐,票房一枝獨秀的張藝謀當然是頭號烹調大師。不過,無論是《英雄》,還是《十麵埋伏》,畫麵美則美矣,卻過於形式化,猶如一個麵無表情的冰美人,華麗的外表背後一片慘白,沒有絲毫的情感氣息和生命內涵。老謀子辯白說:自己是攝影師出身,長於視覺,拙於敘事。這話隻能相信一半,畢竟他拍過《活著》、《秋菊打官司》這些敘述還不錯的影片。我們隻能說,老謀子的市場視覺的確不凡,隻有他洞察到當今中國影院的主流消費群喜歡什麽。張氏電影風格不多不少,恰恰是都市白領文化的視覺象征。

這一次,為張藝謀掌鏡多年的顧長衛,以處女作《孔雀》紮紮實實地為自己的老同學上了一課。這不是一道討好白領的甜點,而是一席為真正的觀眾準備的盛宴。入道半輩子的顧長衛,對電影的本質有著比他人更深刻的理解。雖然在好萊塢浸淫多年,卻似乎對歐洲電影更情有獨鍾。不要看歐洲電影在全球市場上全麵潰敗,但戛納、柏林和威尼斯的電影人,比奧斯卡的明星們,更懂得電影之所以為電影。電影不是電視劇,不是供大眾娛樂的消費文化,電影是精神貴族的事業,是為電影自身而存在的。

顧長衛,是難得的中國電影人中一個,他像薑文、賈樟柯一樣,對電影有著純粹的、非功利的熱愛。同樣是處女作,薑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洋溢著青春的激情,賈樟柯的《小武》充滿著初生牛犢般的純樸,而顧長衛的《孔雀》,卻有著與處女作不相稱的老到和深沉。

長達2小時15分鍾的電影,幾乎每一個鏡頭的角度、布局和用光,都是非常考究的。這種考究不是商業化的炫耀,遠沒有張藝謀那般華美。後者的視覺感雖然一流,卻多是廣告般的形式美,與內容沒有什麽關係。而《孔雀》的鏡頭所展現的,是以人的命運為中心,那些少男少女們所生活的特定環境。用21世紀的眼光返觀70年代末那個安陽古城,常常會給人一種不堪回首之感,但在顧長衛的視線裏麵,卻洋溢著淡淡的曆史滄桑,有一種殘破的美。我特別喜歡影片中多次出現過的深邃的小巷和斑駁的石牆,這些充滿質感的曆史空間,讓人依稀感覺到李歐梵教授所說的“鬼魂”的浮現,而鬼魂的背後,正是一幕幕真實的曆史故事。

好的電影總是要有好的故事。《孔雀》的故事說起來是那樣平常,似乎就是你的鄰家男孩和女孩的往事,你曾經與他們在一條走廊裏麵吃飯,每天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的故事普通到了令人熟視無睹,但在顧長衛看似平靜的敘述裏麵,卻具有那樣的震撼力。姐弟三個在那個封閉的、壓抑的小縣城裏,青春男女們美麗的夢想是如何被家庭、單位和周邊非人性的環境一點點、一點點碾碎的,最後與生活一起沉淪,墮入平庸。這樣的經曆本是多數青年人的寫照,隻是許多人在經受各種挫折之後變得麻木、遲鈍,不再有痛的感覺,不複有烏托邦的想象。

然而,顧長衛卻不露聲色地將愈合了的傷口重新撕開,讓我們不得不再次正視自我,勾起消失已久的往事與記憶,重溫青春的沉淪和夢想幻滅的殘酷過程。當姐姐看到象征天空、自由和降落傘的夢中情人,已變得那樣地平庸凡俗時,她內心最後一道烏托邦的精神城牆轟然倒塌,她那張因痛哭而扭曲的臉,與挑揀西紅柿的機械動作一起,構成了無以名狀的悲劇。那是多數青年人經曆過的境況,從此我們變得平庸,變得麻木,變得像我們的父輩一樣,安於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沉浮,放棄了抵抗,放棄了夢想。

平凡的悲劇,令人震撼的悲劇。是誰之過?倘若放在過去的敘述脈絡裏麵,可能會訴諸時代、訴諸政治,訴諸一兩個握有權柄的惡人。仿佛生活的魔鬼、青春的敵人永遠在外部,隻要改變時代、改變政治,或者好人當道,一切都會變得重新光明起來。然而,顧長衛故意淡化時代的背景,也不刻意強調環境的因素,甚至不屑於打造一個惡人。當他將這一切都隱去、放到後台之後,所突出的隻是一個更強烈的人性批判:魔鬼不在我們的外部,而是深藏於人心之中。

影片中最震撼心靈的戲,莫過於白鵝之死。純潔的、無辜的生命,就這樣扭動著脖子和身軀,痛苦地死了。在一氣嗬成的長鏡頭當中,白鵝垂危中的掙紮,演繹得如此美麗,仿佛一幕《天鵝之死》的芭蕾。殘忍的美,美得殘忍,看得我們如同傻子哥哥一般,驚愕得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

《孔雀》是沉重的,但沉重得就像它的電影語言一樣,非常節製、含蓄、幹淨。顧長衛摒棄了所有的外部渲染和煽情,將情感內斂到無聲無言之中。顧長衛說,他希望達到的效果是,觀眾的眼淚在眼眶裏麵轉,但掉不下來。他做到了。這就是電影,這就是電影區別於電視劇的魅力所在。

影片得獎之後,我讀了許多關於顧長衛的采訪。我對這個人發生了一點興趣。這個男人看起來有點木訥,蔫蔫的,其實感覺非常細膩、內心非常豐富、想法非常有厚度。這是一個有力量的男人。這一切,多少來自他衝淡平和的心態,來自對電影的謙卑、虔誠之心。中國的電影界,不乏比他更聰明、更有才華的人,然而,多少英雄豪傑,一旦成名之後,就失去了那份電影人的平常心,目光緊緊盯著奧斯卡、金棕櫚、金熊等各種小金像,而自己的內心世界越來越貧乏。這個時代有太多的誘惑,隻有從名利場中超度出來,才能像顧長衛那樣,奉獻出從心底流淌出來的生命之泉。

不開屏的孔雀隻是一隻平常的鳥,隻有當它遇見心儀之物時,才會綻開璀璨的尾翼。孔雀開屏,決非向世俗的獻媚,而是對神聖的敬意,那是孔雀的生命之花,是激情、青春和虔誠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