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善齋主

書多方覺更糊塗, 名利雙休隱江湖。 閑來臥釣煙波上, 忘問東君有魚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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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善齋主 :《牌緣》

(2014-10-27 13:03:16) 下一個
牌緣
 
 

 bridge-2緣這個字兒,太過神奇,太過虛幻。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宿命論者,但我挺相信緣。 就拿我和他來說吧,我倆之間肯定有緣。可到底是什麽緣,我卻說不清。善琴者可結琴緣,如泰山之陰的伯牙子期;嗜棋者可結棋緣,如爛柯山中的樵夫仙人。那麽,我和他都愛好橋牌,可交牌友,可結牌緣。為何又說不清呢?因為我們僅僅約了一場橋牌賽,而這場比賽姍姍來遲,遲到了三十年,還能算是牌緣嗎?
 
這個故事說來話長。七五年,也就是我工農兵學員生涯的最後一年,我迷上了橋牌。常常約上幾個狐朋狗友,躲在八舍門口放笤帚拖把的儲藏室裏,一打就是一整夜。白天迷迷瞪瞪地坐在教室,腦袋裏還像過電影似地,一付一付複著牌。混到畢業,留校當了政治輔導員。那年月政治運動太多,批林批孔、評《水滸》、反擊右傾翻案風,一個運動接一個。我看到學生們沒有心思讀書,對那些莫名其妙的運動也感到厭倦,便毛遂自薦當了他們的橋牌教練。我的教學方法很簡單,利用政治學習時間,親自示範,組織實戰。至於叫牌方法嗎,既非“精確”,也不“自然”。跟係裏幾個老師討教了一點“羅馬”、“藍梅花”,再加幾個自創的約定,便展開了小組對抗、班級對抗,乃至年級對抗賽。
 
一日,我帶著一年級進行複式比賽。開室裏擠滿了觀戰的同學,七嘴八舌,三無將、四紅桃地亂嚷嚷。正玩在興頭上,宿舍門口突然傳來幾聲咳嗽,掉頭一看,不得了,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係工宣隊隊長韓師傅,另一個就是他。雖然我未曾和他打過交道,但我認得他,學校著名的八大左派之一,黨委常委,造反派出身的年輕校領導,主管政治運動和宣傳。看到他和韓師傅滿臉的嚴肅,我心裏直犯怵,壞啦,怎麽沒派個放哨的,活活讓人家抓了現行犯。他走到我麵前,一言不發地接過我手中的牌,看了兩眼,遞給我身旁的一個同學:“打四紅桃,三無將止張不夠。”然後拍拍我肩膀,“你出來。”
 
出了宿舍,他和韓師傅揪著我一頓狠批,說我身為政治輔導員,不帶領同學學習兩報一刊社論,卻成群結夥地打橋牌。當然,打橋牌沒什麽不對,隻是不該占用政治學習時間,這樣造成的影響有多壞。我自知理虧,不敢辯爭,便耍個滑頭:“您也愛好打橋牌?”他緊繃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當然。數學係有幾個老師不會打橋牌?”我一見話題岔開了,便順水推舟道:“能不能組織一次師生對抗賽?”他顯得很感興趣,“好啊,讓我約一下,有了消息通知你。但你要保證,以後好好組織政治學習,不準胡來。”
 
 轉眼幾個月過去了,我們預約的橋牌比賽還沒下文,中國的政治卻風雲突變。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那麽大的膽,帶著同學們上了大街。矛頭對準那幾個隻知道革人命的主兒,又是示威遊行,又是貼標語,真可謂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滿腔熱血。誰料到,熱鬧了沒幾天,毛老人家發怒了,中央下了緊急文件,一錘定音,我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整出了一個轟動全國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就像手裏一把牌,看著不錯,一激動叫得太高了,必宕無疑,白等著人家加倍吧。說快也快,天安門前的血還沒洗幹淨,就輪到我們了。那天,省裏在五台山體育場召開萬人大會,向中央表忠心,嚴厲打擊反革命。工宣隊隊長韓師傅一把抓住我,說別去開會了,黨委要找你談話。跟在韓師傅屁股後頭,我到了鬥雞閘,這裏曾是當年何應欽的公館,如今的外賓接待處。進了門,接待室裏隻有一個人,就是他!隻見他板著一張鐵青的臉,厲聲喝道:“我早就看你不是一個好東西,膽敢反對黨中央,你必須老實交待!”我昂起頭剛要抗爭,背後撲上來兩個警察,把我按倒在桌子上,銬上手銬,連拖帶拽地把我塞進北京吉普,一溜煙地送我進了牢房。
 
在牢房裏渾渾沌沌住了八個來月,刹那間,風雲逆轉,地覆天翻。一場宮廷政變,我出了牢房,搖身變成反四人幫的“英雄”。而他,抓了一付臭牌,變成四人幫在學校的“代理人”。沒多久,學校召開揭批大會,我上台發言,批判的對象就是他。我也使用文革式語言:“你必須老實交待,否則死路一條,勿謂言之不預也!” 散會之後,兩個警察夾住他,走進一輛囚車,馳向我曾住過的牢房。
 
看著遠去的囚車,我突然感到一陣迷惘,好像我和他已經打了一場橋牌,昨天他坐莊,今天我坐莊。那麽,明天呢?
 
這個明天好漫長,悠悠三十年。這個明天好短暫,一晃三十年。這三十年裏,我一直沒再見過他,也漸漸地忘記了他。然而,我一直還在打橋牌。出國前,作為學校代表隊,轉戰大江南北;出國後,組成留學生隊,廝殺洛基山下。近年來,牌友們東奔西散,網上聚了幾次,聊解饑渴而已。去年回國,係裏的小師弟們知道我愛打橋牌,便攛掇著約上一局,還特地請來了我的老搭檔,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授。這幾個小師弟想和我們一幫老校隊的較量一番,便另外約了兩位老人,我再也沒想到,其中一位就是他!我和他,今生有緣!
 
在一座優雅安靜的茶樓裏,我們再次相遇了。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
 
“你來了?”
“你也來了?”
“我們曾約過一場橋牌。”
“不錯,今天都來踐約了。”
“隻不過遲到了三十年。”
“是啊,都三十年啦……
 
他笑了,我也笑了。在我們的笑聲中,竟然飄浮著一種心靈上的感應與默契:
 
人生如牌,三十年河東河西輪作莊;
人生如戲,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
人生如棋,一子落輸贏分定堪難悔;
人生如夢,到頭來功名利祿皆黃粱。
 
橋牌比賽開始了。我和他不是對手,而是編在一組,與四個年輕人對壘。盡管多年沒摸牌,可當年的感覺似乎還在。唯一不同的是,我們老了,保守了,叫牌出牌都很平和、謹慎。而那四個年輕人和我過去一樣,容易激動,喜歡冒叫。

這是我和他三十年前結下的牌緣,這是我和他三十年後兌現的一場橋牌賽。比賽結束,我們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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