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善齋主

書多方覺更糊塗, 名利雙休隱江湖。 閑來臥釣煙波上, 忘問東君有魚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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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善齋主:《河東四子》之四 金子

(2014-10-30 12:24:22) 下一個


 金子


金子擅吹。金子的口頭禪是:“這個問題有三點...”。可他隻要打開話匣子,那便是三點之中套三點,一個時辰下來,還沒回到開始的第二點。要論起來,金子和我還算是世交。我家老爺子從部隊離休到地方,負責安置的副市長就是金子他爹。倆人一聊起來,竟然同是四野林彪的部下,同一個縱隊。雖然那時未曾相識,但畢竟是同一馬勺裏攪過的戰友,時日不多,倆老爺子便形同莫逆.

金子學習不好,從小沒少挨他老子的拳頭和棒子。一挨揍就往我家跑,動不動就勸我和他一起離家出走,到部隊當兵去。

插隊前,反正學校都關了門,我們就幾乎天天粘在一起。夏日裏,幾個小哥兒們踢踏著塑料拖鞋,套著大褲叉子,赤著膊,勾肩搭背到大運河,一個猛子從大橋上紮下去,一泡就是一天。光玩水沒什麽意思,真正好玩的是“鏢船”。運河上行船如梭,有輪船、水泥船、機帆船,有劃漿的小烏蓬、搖櫓的大梢板,還有像火車一樣十幾條貨駁首尾相連由一條火輪拖著走的船隊。我們就像一群泥鰍,在船間遊弋。遇到輪船來了,迎頭衝上去,一把鏢住掛在船舷的救生圈,霎那間身體就飛了起來,人在浪花上旋轉,那滋味、那感覺真是難以言傳。
 
我們之中,金子是最出色的。不管輪船多快,他總能及時地靠上去,準確無誤地抓住個什麽。有時抓住纜繩,人在浪尖上顛出各種花樣,有時抓住船幫,一個翻身魚躍上甲板。他這一手可不光是為了顯耀,而且很有實用價值。夏天的運河上幾乎天天都有運西瓜的機帆船。金子便是個盜瓜的祖宗。你看他黑溜溜的一條身影,像水蛇一般滑上甲板。等船上的人剛有反應,拎著大竹篙子趕上來,三五個綠油油的西瓜已經飄浮在幾丈外的水麵,金子也像一縷輕煙似地消失在船尾的浪花裏。
 
入了秋,金子也學我,參加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天到晚的手上拎著把破二胡,吱吱紐紐像殺雞,害得金老爺子整天價捂著耳朵罵娘。金子說:“這裏麵有三點。第一,我拉的是‘東方紅’,這是在歌頌偉大領袖毛主席。你罵我,說是像殺雞,這說明了三個問題。第一,是技術問題,第二是感情問題,這個第三嗎,是個立場問題。當然,我拉得不好隻是技術問題,不是感情問題,更不是立場問題。技術不好有三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嗎,我練習的時間還不夠多...”話還沒說完,結局可想而之,金子又被打得離家出走,躺在我床上,一邊揉著屁股,一邊和我左三條右三點地策劃當兵去。

一天,金老爺子來我家下棋,一進門就先罵了一通娘,說如今光他媽造反革命,連大街上的路燈都沒人管了,黑燈瞎火地害得他差點兒摔了一交。接著又說金子文靜多了,每天晚上帶著二胡外出練習,看來是懂事啦。金老爺子的話差點沒讓我一口氣憋過去。如果金老爺子仔細查看一下他家大門洞裏的破蘆席卷兒,就會明白為什麽“今夜二胡靜悄悄”。那裏藏著一杆金子從市體委裏偷來的氣槍,每天晚飯後,金子裝模作樣地拿著他那把連兩根弦子都斷了的破二胡,嘴裏一邊說著“我走啦”,手上一邊“狸貓換太子”,拎著氣槍出了門。我知道,此刻的金子,怕是正帶著院裏的幾個小潑皮,一條街接一條街地“掃蕩”著路燈哩。其實,遭殃的何止是路燈,附近農家養的豬們,屁股上都多多少少遭受過金子的實彈演習。

由於金老爺子是個掛起的走資派,金子的當兵夢到底沒作成。動員上山下鄉時,我們都自願報了名。不是覺悟高,而是青春騷動,一天也不想閑呆在家裏。金子和我不在同一所中學,無法編在一個知青組。他又想和我鰾在一起,於是,加入了顏子他們這一組,總算插在同一個大隊,盡管他與顏子他們以前並不熟悉。

下來沒多久,金子就和譚子鬧了矛盾。本來一個知青小組合一個米缸,燒一鍋飯,大家圍著一盆子爛鹹菜,可著肚子吃。可譚子覺得金子吃得太多,又太快,別人一碗沒吃完,金子已盛第三碗,顯見自己吃了虧,便提議分家,各開各的夥。顏子騷子表麵上不置可否,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對譚子的讚同和默許。於是,拿來一個大號茶杯,一杯一杯地用尺子刮,平平地分了四枕頭套子米。最後米缸裏還剩下不到二兩,譚子倒出來,用尺子劃拉成四小堆,要大家自己挑。顏子騷子不聲不響,把跟前的那幾錢米擄到自己的袋兒裏。金子甩手一胡拉,“媽媽的,小氣鬼”,把麵前那堆米喂了雞,然後拎著自己的米袋子,抗了一捆子棉花桔兒,跑到我們組來搭夥。
 
金子能吃,也能幹,強勞力幹的活他都要試巴試巴。拉犁、攬泥、割稻、挖河,凡是別人能幹的他都擰著脖子上。可是這小子卻沒長性,什麽活幹不了幾天就犯膩味,纏著隊長換個活幹幹。要說金子什麽事兒都沒長性也不十分正確,他想當兵的念頭就一直沒斷過。下鄉幾個月後,“珍寶島”打了起來,中蘇邊境頓時硝煙彌漫,全國老百姓也被鼓噪的同仇敵慨,恨不得與“蘇修”決一死戰。金子興奮異常,大隊部的那份“人民日報”每天都被他揉得稀爛,字裏行間地摳消息,巴不得仗越打越大,最好來個世界大戰。那些天,金子沒事就篡裰我,一起到東北,奔赴“反修”第一線,寧肯馬革裹屍為國捐軀,也比在這兒默默無聞地“修理地球”強上百倍。可說歸說,做歸做。當不了兵,怎麽可能上前線?還得一日三頓飯,大鍬扁擔輪著轉。
 

一天中午,金子來吃飯,低著個頭,板著個臉,像是誰欠了他三吊錢。盤問之下,才知道他下工歸來,發現組裏養的小母雞少了兩隻,留著一地雞毛和血跡。眼見著這兩小母雞快生蛋,就這麽不明不白地丟了命,他心裏憋著氣,一門的心思要查出誰是“黑手”,血債要用血來還。

當晚,金子晃晃悠悠地進了我們的茅草屋,屁股後麵牽條線,線上拴著半根豬骨頭,尾隨著河東宋大爺家的那隻老黃狗。金子反扣了門,懷裏掏出一卷拉秧趟子用的尼龍繩,又細又紮實。他一邊打著套,一邊要我們找扁擔。我們知道金子抓住了“黑手”,也知道他腦子裏打得什麽鬼主意,一個個又緊張又興奮。緊張的是怕被人發現打上門來,興奮的是這條狗足夠我們狠狠地解解饞。我問道:“沒人看見?”金子回答:“放心吧,兄弟。”也就分把兒鍾,一條扁擔斜架在門楣和內牆之間,金子一個活套套在老黃狗的脖子上,尼龍繩繞過扁擔,雙手一拽,老黃狗就上了天,兩條腿登了兩登,連聲叫兒都來不及,舌頭就掛了半尺長。半夜裏,老黃狗被剝了皮,狗皮裏包著內髒和一塊大土坯,金子和我悄悄地出了村,扔在“采花溝”的一片蘆葦蕩子裏。狗肉我們沒敢燒,得避避風頭,買了二斤大粒鹽,一股腦兒地和狗肉一起塞在醃菜缸裏。
 
除了金子,河東的另三子對此事一無所知,金子也覺得天衣無縫,聽著隔壁宋大爺漫街價地呼喊叫罵,他裝得若無其事,還假惺惺地跟著操幾句。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天金子到河西,光顧得注意前後有沒有人,卻沒想到半截吊在小橋下尿尿澆蛤蟆,瞪眼兒看著老黃狗跟著金子屁股後麵,一顛一顛地追骨頭。
 
兩天後,騷子氣極敗壞地闖到我們組:“金子快跑,宋家的人來揍你了”。我們衝出大門,看到河東銀元帶著幾個楞頭崽兒,揮著杈子扁擔,氣勢洶洶地趕過來。金子大呼一聲:“狗是老子殺的,有種來找我”,接著低聲對我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快溜!”撒丫子朝“采花溝”跑去。銀元他們沒衝著我們來,撒開一條線圍追金子。金子在麥田裏竄來竄去,終於被圍到河沿上。他看看眼睛發紅的銀元手握杈子一步一步地逼上來,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轉身一個猛子紮到河裏。
 
銀元他們被金子的舉動嚇了一跳,站在河邊發愣。我們也趕到河邊,隻見水上一圈圈越蕩越大的漣漪,半天看不見金子的蹤影。那才是四月份,河水還冰涼刺骨,我知道金子的水性好,但仍有些擔憂,抽了筋可就麻煩大了。十分鍾過去了,半個小時過去了,也就三丈來寬的河麵,硬是看不到金子的身影。銀元和幾個楞頭都發了慌,生怕出了人命,一個勁地向我們解釋,隻想嚇唬金子,而不是真要打他。
 
一天一夜過去了,金子還沒露麵。不要說別人,連我都犯了急,半個大隊的勞力上了河堤,沿河尋了二三裏,也沒找到任何跡象,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真害怕了,連夜趕回揚州。金子家對此事毫無知曉,我講了事情經過,金子媽媽霎時淚眼模糊,拉著我就要奔興化。金老爺子大手一擺:“不許去!這小王八羔子,死不了!”我隻身返回鄉下,金子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公社來了人,把銀元傳去問了一通,說是人命關天,嚇得銀元當晚就逃了江西。
 
一晃就是半個月,我們都變得渾渾沌沌,提起金子來就唉聲歎氣。那天晌午,我們正在“采花溝”打秧,遠遠地看到壩子上過來一個人,遢著個肩,甩達著手,穿著一身綠軍裝,走一步跳兩步,一副猴樣。我從那走路都沒個正型的身影上一下子就看出是金子,這小王八羔子回來啦。

晚上,我們給金子接風,他一邊嚼著狗肉,一邊告訴我們,他扒火車去了“珍寶島”,還差點兒被當作“偷越國境犯”關了大牢。多虧他遇到的那個邊防團長曾是金老爺子的部下,留他住了幾天,給金老爺子去了電話,按照上級指示,“不準當兵,遣送回家”。
 
金子沒出事兒,人人都舒了口氣,河東宋大爺還登門來道歉,要金子放過“犯渾”的銀元們。村裏老鄉們更是添油加醋,把金子描繪的神乎其神,說他是個“水瀨子”,能在河底走路,一個時辰不換氣。
 
轉眼夏天到了,我們都忘了“珍寶島”,一門心思地摸魚摸河蚌。摸河蚌得有點技術,先潛到河底,雙手緩緩地摸索河泥,一旦發覺有條寸把寬的小溝,便順著遊過去,十有八九,一個河蚌在等著你。村裏人把河蚌叫作“河歪”,嫌腥氣,沒人摸。看到我們喜歡吃,告訴說,要摸就要到“采花溝”,那兒的河歪都是“老逼歪歪”,一個足有半個鍋蓋。然後又一臉色迷迷地補充到,摸的時候要當心,別讓老逼歪歪夾住了,回不來。雖然老鄉的語言有些誇張,有些粗俗,但“采花溝”的河歪確實大,十幾個河歪就把我們的木澡盆壓得吃了水,一個河歪就刮出一鬥碗黏塌塌軟唧唧的河歪肉。河歪殼兒都被老鄉要走了,拿回家當瓢用,舀水舀豬食,又順手又結實。
 
河南的女娃們看到我們天天傍晚在“采花溝”裏栽猛子,一個猛子下去就捧出一個大河歪,不由地也動了心,穿著曲線畢露的遊泳衣,嘻嘻哈哈地來到了“采花溝”。這在村裏可是個爆炸性新聞,老鄉們不懂什麽叫“遊泳”,更沒見到過遊泳衣,看到那幾個女娃光著滑溜溜的膀子,露著白花花的大腿,繃著鼓囊囊的奶子,樂得直舔舌頭直咂嘴。不一會兒,壩子上站滿了男女老少,捧著碗吃飯的,叼著煙袋抽煙的,坦著胸脯喂奶的,拎著木桶挑水的,一個個笑嗬嗬地看著“女知青洗澡”,指指戳戳地議論著“這娃白”,“那娃疼”。
 
女娃們下了水,學我們翹著兩條腿往河裏鑽,撲騰撲騰地打著花兒,還嘰嘰喳喳亂叫喚。有女孩兒一起戲水,我們都來了勁,個個顯威逞能,仰蝶蛙爬一齊來,把個“采花溝”折騰得翻江倒海。突然,壩子上傳來呼喊聲,我們靜下來,踩著水,看見岸上老鄉們指著河心,七嘴八舌地嚷嚷。金子一擄臉,說聲“不好,有人沉了”,像一條梭子魚,箭一般地遊過去,一頭紮進水底。我們一同跟過去,隻見水麵上翻出一朵浪花,金子側著身,肘彎裏攬著一個人,刷刷地朝岸邊遊去。上了岸,我們才看出被救的是琳子,一頭秀發披散著,嘴裏咳著水,一隻白生生的小腳上夾著一隻大河歪。金子捧起琳子的纖細的足髁,一發狠,把河歪活生生地掰開。琳子含著淚,縮回了腳,嫵媚地朝金子一笑,柔柔地說了一聲“謝謝”。
 
琳子的這一笑把金子的魂兒勾出了竅,幾天裏神魂顛倒,就像是摸了小尼姑的阿Q,有了那麽點“滑滑的”感覺。從此三天兩頭在我耳邊三點套三點地瞎叨叨,點點不離“我家二妹子”。“二妹子”是金子對琳子的昵稱,顯得特曖昧,特親切。說實在話,金子真還有眼力,女娃裏盡管華子長得苗條秀氣,要論“疼”還數小巧玲瓏的琳子。一張小臉吹彈的破,一雙毛眼撩人的魂,一抬手一投足都含著靈氣,一顰眉一楚目都透著消息。省裏來了知青慰問團,到河南小隊觀摩插秧,一群男團員全圍著琳子那條壟轉磨兒,兩個記者端著海鷗照相機,左一張右一張,嘴裏還讚歎著“揚州出美女”。
 
自打金子犯了單相思,一看見琳子就像個癟茄子,平日裏那張能說會道的嘴也像是抹了漿子。我看他可憐巴巴地,托華子給琳子捎個話,問琳子有沒有那個意思。琳子倒也回的快:“你救了我,我謝謝。隻要沒回城,一輩子不談朋友”。我對金子說:“人家是婉言謝絕,你就拉倒吧,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這模樣找個丘子都算便宜”。金子失了戀,罵了一聲“資產階級臭小姐”,一犯邪上了水利工地,一去就是一年。從河工回來後,人變得沉穩了,幹幹脆脆地告訴我三條:第一,一定要離開農村,第二,一定要當兵,第三,一定要找個比琳子更漂亮的老婆!
 
那年年底,金老爺子被“解放”,當了個工程籌備組的總指揮。一上任,就開了一個小後門,把金子和我招了安,回城當工人。離開的頭晚,我到了河東,知青的茅草屋裏冷清清的,顏子進了縣淮劇團,譚子回揚州養病,騷子去了江西,隻剩下金子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大眼,呆呆地盯著結滿蛛網的屋頂。
 
我倆打了二斤酒,拆了兩包煙,守著熏的漆黑的煤油燈,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傷感,半醒半醉地度過了我們知青生涯的最後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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