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子
顏子尚古。要不是後來顏子因“收藏四舊”被公社民兵抓去,我們還真不知道他對古物癡迷到不要命的程度。說實話,顏子和我們廝混在一起,真有點委屈。他是老高三的學生,長了我們四五歲,也不知道怎麽就和譚子、金子、騷子他們分在一組。中等個,瘦精精的臉,說起話來慢條斯理,罩著一件兒中式棉襖,扣兒襻得一絲不苟,怎麽看都像是個舊社會裏的帳房先生。
到了興化的第二天晚上,我攜著二胡到河東。顏子曾在昨晚的飯桌上告訴我,他會彈琵琶,也會拉二胡。我在揚州中學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混過一年,拉個“大海航行靠舵手”“抬頭望見北鬥星”還湊合,一到“北京有個金太陽”就露了怯。如今有顏子為師,何其幸哉!
我畢恭畢敬地呈上我的二胡,滿心等著他讚揚幾句,卻聽到一句涼透腳心的考語:“這也叫二胡?!”
天哪。記得當年磨蹭我家老爺子,要買一把二胡時,老爺子勉強了許久,才掏了銀子。竹竿、竹筒、蛤蟆皮,攏共就花了一塊一毛一。那把破二胡陪伴了我多少炎熱的夏夜,也沒少惹得被噪音汙染的鄰居們半夜三更地朝我家院裏扔石頭。俗話說,七年笛子十年蕭,拉好二胡折斷腰。拉了一個夏天,水平一點兒沒見長,可這二胡倒比我先駝了背,“隻識彎弓射大雕”了。插隊前,每個知青發十四元安置費。頭次拿到這麽多錢,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買一把好二胡。這事兒隻能先斬後奏,要請示老爺子一準兒玩完。到國慶路的民樂商店,牙一咬,心一狠,買了一把七塊三:筆直的杆兒上曲著彎月,黑漆漆的筒兒上蒙著蛇皮。回到家,先軟軟地款款地告訴老媽。老媽拐彎抹角地給老爺子遞上這事兒,老爺子看著我垂眉斂目的可憐相,罵了一句:“媽了個巴子,敗家子兒”,也就應付過去了。好嗎,我花了這麽多的錢,動了這麽多心思,竟然一點不入顏子的法眼,說什麽“這也叫二胡?!”
顏子並不理睬我的沮喪,轉身拿出一個黑平絨裹套著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套上的紅絨繩,從裏麵拎出一把閃著冷豔紫光的東西。“這才是二胡”,顏子平靜地說。
“二胡的優劣,關鍵在用料。料分三品:紅木、烏木、紫檀。紫檀是上品,烏木次之,紅木為下。同一品裏,還有講究。如紅木,老紅木就遠比新紅木好。選料不但要入品,還要看質地,要無痕無節,紋理細膩。下來就是蒙皮,一要蟒皮,二要鱗的大小均勻。蟒鱗不能太粗,太粗音則空泛;又不能太細,太細聲則發澀。琴弓要用五年以上的江葦竹,弓毛要選內蒙古的白馬尾。再加上鬆節木雕的碼子,雪蠶絲撚的弦子。有了這幾條,才算是把二胡。”
聽聽,顏子的這番議論,真叫你服得沒脾氣。看看自己手裏的這把“二胡”:雜木、蛇皮、塑料弓。唉,要不是花了老子一半的安置費,真恨不得一把給撅了。你瞅人家那琴,那才叫上品。
“不!”,顏子道:“我這把琴是極品。”
“這把琴,琴托、琴筒、擔子(
琴杆)
都是紫檀,卻是最上等的紫檀:沉香檀。一般的樹一年長一輪,這種料,五年才一輪[PPT1] 。我爺爺說,七年桑,十年槐,沉香還在土裏埋。一棵碗口粗的沉香檀要長八百年。它入水即沉,不伸不縮不蹺不裂。你看這龍頭,製這把琴的師傅硬是刻壞了八把刀子。這琴的弦軸是金絲楠,琴筒的鏤空蛔紋用的老黃揚。這張蟒皮是我從一把上百年的老三弦上揭下來的,浸透著前輩藝人手上的油和汗。這樣的蟒皮叫做熟蟒,有靈氣,有悟性,遠遠勝過才揎出來的生蟒。我前麵說的那三品都有價,而這把琴,無價!”
顏子端詳著手中的二胡,臉上流露出一絲疼愛,眼神裏透著一絲悲哀。靜悄悄的茅草屋裏,傳出娓婉淒涼的“江河水”,如哀如怨,如泣如訴。你仿佛看見一位麵色蒼白的美麗少婦,忽而淚灑江邊,泣不成聲;忽而憶及往事,百感鹹集;忽而怒向蒼天,悲憤欲絕。這支曲子被顏子演繹得誇張而不狂亂,慘淡而不萎靡。琴聲未了,譚子便在一旁嚎啕大哭。弄得人人心裏苦唧唧悲戚戚的。
畢竟年齡上有差異,顏子平日裏不大和我們羅嗦。上工歸來,要麽躲在自己的小屋裏鬼鬼祟祟的,要麽到村外的高崗上亂轉悠。說起那片高崗子,村裏人都有些神魔鬼道的。崗子上有五座丈把高的大墳堆,連綿相依,問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知道爺爺的爺爺的辰光就在那兒了。環繞崗子的那條河有一個很引人遐想的名字:“采花溝”,據說村裏曾不止一個姑娘淹死在那裏。崗子上鬧鬼婦孺皆知,小丫頭小小子一鬧覺兒,就惹來一通“再哭,再哭把你扔到亂墳崗子采花溝去。”
有一次,我們幾個知青到縣城洗澡,來回六十裏,半夜三更歸來,路過這高崗子。平時白日裏上工,沒少走過這條路,一條五尺寬的土壩連著村裏,一座三根毛竹拚的小橋通著縣城。那知我們顫顫巍巍地過了小橋就“迷”了路。那天夜裏黑得瘮人,我們一人一把電筒,隻能照見腳下一點兒亮。明明看著經過了那五座墳,沒走多遠,眼前又是那陰沉沉的五座墳。我們轉了不知多久,一會兒朝前,一會兒向後,既找不到那通往村子的土壩,也找不到剛剛走過的小橋,隻見那五座墳雲籠霧罩,時隱時現。
顏子不虧是老大哥,見識多:“人走路,一腳長一腳短,我們肯定在打圈。幹脆沿著河邊走,不相信找不到那條壩。”於是,我們以那五座墳為起點,沿著河邊的田埂,深一腳淺一腳,還吼著“打虎上山”壯膽。忽然,我們之中號稱狗膽包天的金子發出怪異的聲音:“乖乖嚨利咚,撞鬼啦!”我們一哆嗦,幾團綠熒熒的鬼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漂浮,五座墳又黑黝黝地出現在眼前。譚子一聲尖叫,仰八叉地跌下去,手電筒飛上了天。騷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要死要活吊朝上,老子不走了。”我們擠靠成一團,噓著氣,渾身冒冷汗。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吧,河對麵閃乎閃乎地過來一盞馬燈,我們一起大聲呼喊,才發現是河東宋大爺,一大早兒去大隊豬場熬豬食。宋大爺在對岸用馬燈給我們引路,不過兩三分鍾的工夫,那條土壩就明晃晃地出現在腳下。雖然這次遇“鬼”的經曆有驚無險,我們卻再不敢半夜過“采花溝”了。
有誰知道,就在那“采花溝”邊的五座墳旁,顏子出了事。
那已經是插隊一年多後的夏天。隊裏開“農業學大寨”誓師大會,公社書記來動員,要我們大隊挖掉那五座墳,把地連成一片,以利於農業機械化。盡管隊裏的老人家們畏懼神靈對此舉頗有微言,還是擋不住革命需要黨的號召上級指示。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楞頭一馬當先,掄著大鍬上了墳頭,逗得村裏的一幫光屁股娃兒們跟著推波助瀾,一群狗兒們也搖著尾巴追著攆著撒歡。
傍晚時分,金子扯著嗓子喊我們:“見棺材嘍,狗日的一個棺材像半間屋那麽大呦。”幾乎全村人都湧到高崗子,五座小山一樣的墳堆兒被夷為平地,中間一個五米方圓的大坑,半截兒浸著水,聳立著一個烏突突陰森森的大棺材。這時天已麻黑,烏雲四布,平地裏突然窩起一股子旋風,透著一煞子鬼氣,大隊長抖了一個機靈,大聲道:“都走啦,都走啦。回屋,關門,睡覺。”
後半夜,正睡得香甜,譚子、金子和騷子哆哆嗦嗦地敲醒了我們:“顏子被抓走了”。我們大吃一驚。一問,連他們也不明就裏,隻知道大隊民兵營長帶著幾個民兵半夜裏巡邏,發現高崗子上一點光忽亮忽滅,挺像電影裏特務在發信號,掩過去一看,顏子像個泥猴子,嘴裏叼著電筒,正拿著鐵鍬橇棺材,於是五花大綁地送到公社去了。第二天,公社來了兩人,把顏子的東西都挑走了,丟給隊裏一句話,顏子是個不好好改造的狗崽子,竟在文化大革命取得偉大勝利的今天還敢偷盜隱藏“四舊”,要送縣。
顏子被抓,我們幾個知青像丟了主心骨兒,整日裏無精打采。誰料到才過了兩日,顏子就回來了。跟著顏子一同來的是一位頭戴紅五星的解放軍和一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他們沒進村,停在高崗子。我們本來就提心吊膽,看到當兵的,更不敢靠過去,站在“采花溝”這頭兒遠遠地望著。他們圍著那大棺材轉了幾匝兒,和大隊書記咕咕噥噥地咬了一會兒耳朵,便揚長而去。後來,顏子告訴我們,來的是縣革委會的軍代表,那老頭是個什麽文史館的,說這棺材“沒什麽”,要我們再埋了。
顏子好生生地給放了,我們挺納悶兒,問他,他隻笑笑,什麽也不說。一個多月後,顏子接到縣革委會的通知,借調他到縣淮劇團,演革命現代樣板戲。那天正是中秋,我們殺了八隻鴨子,打了三斤瓜幹酒,給顏子餞行。
說起那八隻鴨子,還透著一絲邪乎。早春,我們兩個知青組合買了八隻鴨秧子,黃絨絨的小身子,粉紅的小嘴兒,在我們腳下轉來轉去,真惹人憐愛。誰知半個月後,這八隻鴨子一股腦兒的失了蹤,我們打著船,尋遍了村周圍的河河沿沿溝溝坎坎,楞是一根兒鴨毛也沒找著。一晃七八個月過去了,從未再見到鴨子的蹤影,我們也漸漸忘記此事。就在我們為如何給顏子餞行而犯愁時,金子興衝衝地跑到我們組,二話沒說,拽著我就上了“采花溝”。“采花溝”的一個小水灣裏,八隻灰麻色的鴨子正依偎在一起,幸福地沐浴著夕陽金黃色的餘輝,有一聲沒一聲地“嘎嘎”著。我倆弄了一條船,揮著竹蒿子,一袋煙的工夫,八隻鴨子一網打盡。這鴨子們已經“野”了,無法再飼養,幹脆一刀殺了,一舉兩得,既給顏子送了行,我們也美美地打一回牙祭。
酒過三巡,顏子話多了。他告訴我們,押到縣裏,審他的就是來我們村的那位軍代表。軍代表看到顏子的一堆“四舊”裏裹著一把二胡,問顏子會不會拉淮劇。顏子說隻要有譜子什麽都行。軍代表拿出一段淮劇娃娃腔,顏子抖擻精神,一點不打頓兒地從頭拉到尾。那軍代表頓時眼睛發亮,來了情緒,要顏子給他伴奏,扯著喉嚨吼起來。一段接一段,從“我們是工農子弟兵”到“臨行喝媽一碗酒”,從“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到“甘灑熱血寫春秋”,直到軍代表唱啞了嗓子,顏子也就從囚犯成了上賓。軍代表說,他正在負責組建縣淮劇團,要參加省裏“樣板戲”匯演,顏子可以進樂隊。軍代表問顏子為什麽橇棺材?顏子說,好奇,想看看是什麽朝代的,如果是古物,要向上級匯報,不能讓老鄉們隨便糟蹋了。就這樣,軍代表找來縣文史館裏一個掃地的老頭,鑒定了一番,結論是,挺古老的,搞不清年代,先埋了以後再說。
顏子的遭遇讓我們羨慕不已,這好事兒怎麽就輪不到咱爺們?顏子笑道:“光有機遇沒本事也是白搭。我若不會拉二胡,保不定還關在縣裏呢。我爺爺說,人一定要有一技之長,才能處世立命。尤其像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祖上留下點古董,以前還能換幾個錢,可紅衛兵說抄就抄了,最終還要靠自己的本事掙碗飯。”
我們幾個“革幹”、“革軍”出身的知青對顏子的話很不以為然。我和金子都當過紅衛兵,沒少抄過別人的家。顏子口口聲聲的古董不就是“四舊”嗎,如今還有個屁用?我們在紅衛兵糾察隊看管過抄來的“四舊”,成堆的古書字畫兒,不就撕來疊飛機作高帽子嗎;一筐筐翠玉珠寶的,不就當成石頭子兒夾在彈弓裏打麻雀嗎。
“你們那是造孽。”顏子臉漲紅得像豬肝,瘦幹幹的脖子青筋直暴,手裏的酒杯滴滴灑灑。
“這也怪不得你們,你們還太小,不懂啊!如果你們真把我當作老大哥,就聽我一句:遲早有一天,古董還會值錢,而且比原來更值錢!你們不要嫌我有銅臭,或者什麽資產階級思想。說個大道理,收藏古董實際上是保護我們淵遠流長的古代文明。要不是我要走了,我也不敢給你們說這些。索性放一回膽子,讓你們看看我的收藏,就算是對牛彈琴吧。”
顏子進了他的小屋,捧出來一個小樟木箱子,抖抖索索地打開鎖,把他的寶貝兒一件件擺在我們這一群“醉牛”麵前。十幾枚鏽跡斑駁的銅錢兒,兩個花花綠綠的玻璃瓶兒,一方烏突突的石頭塊,一把黃燦燦的竹片子,還有幾件我們說不出名道不出姓的小物件兒。
我們還當是什麽寶貝,就這些爛玩藝,真讓人不起眼。
顏子醉意醺醺,舌頭打著卷,也不管我們懂不懂,一樣一樣地撫摸著,這是“秦半兩”,結著“栗子殼”;那是“漢五銖”,鏽著“棗皮紅”;乾隆年間的水晶鼻煙壺,繪著仕女山水的內畫;肇慶老坑的端硯,長著白赤黃三隻鸛兒眼;酸枝木透雕的扇骨,鑲嵌著玳瑁夜光螺……,一直說到我們七倒八歪,鼾聲四起。
第二天一早兒,顏子上路了。我們送他過“采花溝”。沒有了那五座墳的高崗子顯得有些蕭殺,顏子站在那裏,雙掌合十,默默地呆了一會兒,那片平平的墳地上長滿著綠茵茵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