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哥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夢”有獎征文二等獎
獨善齋主
(上)
這“偉哥”可不是那藍幽幽的小藥丸。
偉哥是個人。一個男人。一個瀟灑風趣的男人。一個讓女人和男人都亢奮的男人。
偉哥是條東北漢子。爸爸曾在滿洲國給最後那個皇帝老兒當過宮廷樂師,拉得一手顫悠悠、纏綿綿的小提琴;媽媽曾是個鑲黃旗親王府裏的正牌格格,做得一手香噴噴、美滋滋的酸菜白肉炕饃饃。當年爸爸和媽媽還不是爸爸和媽媽時就釀了一缸女兒紅,姥姥一生氣,把媽媽掃出了親王府。偉哥隨著姐姐之後來到世上,打懂事兒就恨上了沒照過麵的姥姥,罵起人來,就是“姥姥”,發急犯狠的時候多兩個字,“操他姥姥”。
文革開始,偉哥還在上小學,出身不光彩,當不了紅小兵,就架著彈弓到處打麻雀。爸爸一看不是個事兒,從老木頭箱子裏淘出一隻曲裏拐彎的法國號,又扯了根柳條當鞭子,硬逼著偉哥整日裏鼓著腮幫子數豆芽。兩年不到,偉哥就被征了兵,套上黃綠色的二尺半,拖拖拉拉稀裏糊塗地來到北京,進了軍區文工團,變成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身邊的革命文藝戰士。
一眨麻眼兒過了七八年,偉哥長成男子漢。結識了一幫小哥們兒,熏陶了一身京味兒,能吹能侃能泡妞。雖然頭上一顆紅五星緊箍著,骨子裏卻是個王朔那樣皇城根兒下的小混混兒,我是流氓我怕誰?
偉哥鐵磁的哥們兒有兩個,黃哥和江哥,仨人兒號稱“三劍客”。黃哥有才氣,會背《紅樓夢》,在團裏當編導;江哥差了點兒,就會講“葷段子”,在團裏搞舞美。這三個小爺攏到一起,話就貧不完,漫世界地跑龍套,不是編排團裏那幾個有點成色的老姐姐,就是擠兌長著“三隻眼”的馬王爺。
馬爺是個男高音,擅長“我是一個兵”。平日裏吊著一張馬臉,兩隻眼瞟著上麵,逮著機會溜須拍馬;一隻眼盯著下麵,隔三差五打小報告。當領導的還就好這一口兒,覺得馬爺和組織挺貼心,把馬爺提拔成副團長。
那一年,毛主席死了,四人幫完了,春天降臨了,偉哥們也騷動了。團裏換血,把司令政委參謀長家歪瓜裂棗的姑娘媳婦們掃地出門當幹部,招進一批粉粉嫩嫩的小丫頭,一個一個賽水靈。黃哥說,奮起千均棒,橫掃一大片。江哥說,黑熊瞎子掰苞穀,搞定一個丟一個。偉哥跟著打邊鼓學手藝,常常躲在團部辦公樓,端著望遠鏡,掃描對過的女宿舍,偷看黃哥摟腰貼麵的“個人輔導”,觀摩江哥捉手把腳的“人體素描”。
荒唐沒多久,偉哥歸攏了神,單挑了巧妹當“情人”。巧妹不但生的俊,還有一副甜津津的好嗓子,一曲“交城的山來交城的水”,比蘇小明的“我們的水兵要睡覺”還迷人。偉哥學江哥,玩“前衛”,捧著個德國老萊卡,為史存照,為青春留念,佧裏佧喳地給巧妹上“藝術”。藝術來,藝術去,衣服越脫越光,兩人也就變得難舍難分。誰料道,偉哥和巧妹的“藝術交流”卻惹惱了馬爺,細致一點兒,是先惹惱了馬爺的掌上明珠馬丫,然後過電給護犢子的馬爺。
馬丫打小兒就泡在團裏的排練場,馬爺唱歌唱出了名,馬丫也長成了大姑娘。說來也怪,把馬丫的零件拆開看,一件一件還有模有樣,可拚湊到一起,就讓人心裏鬧別扭,皮上起疙瘩。馬丫也知道這一點,懷裏揣個小鏡子,隻照眼睛照鼻子,從來不照那張臉。馬丫春心一蕩漾,明裏暗裏瞄準了偉哥,有一搭沒一搭地獻殷勤。可偉哥心氣兒高,連眼皮兒都不帶夾馬丫,全心全意地溫柔著巧妹。馬爺看到女兒搭拉著一張小馬臉,昨夜一點相思淚,今朝尚未到腮邊,不由得心裏直發酸。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指使馬丫從巧妹的鋪蓋底下偷來“藝術照”,翻拍了好幾套,揣進牛皮紙袋子,上至軍區首長,下至團裏頭頭,每人都送了一套。
巧妹倒了黴,被打成“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典型,開除軍籍,遣送回家。偉哥也挨了批,行政記大過。偉哥一犯邪,操他姥姥,甩了馬丫倆大嘴巴子,拎著板兒磚找馬爺拚命。幸虧黃哥江哥手出的快,抱住偉哥一頓勸。黃哥說,為個娘們兒,不值得。江哥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轉眼新年到了,軍區聯歡,各級領導濟濟一堂。整台節目由馬爺壓大軸,高歌一曲“我愛你,中國”。偉哥他們早就瞄著這個好機會,朝著樂隊的哥兒們悄聲說,姥姥,給這丫挺的上點兒藥。樂隊起過門兒,比平日裏高了一度半。馬爺一張口就覺得不對勁兒,但已上了賊船,硬著頭皮往上挑,馬臉漲得像肚肺,好不容易撐到最後一句,一口氣再也拔不上去,就像是繡花針戳了大氣球,炸了氣。馬爺又羞又恨下了台,窩囊共委屈一色,鼻涕與老淚齊飛。江哥笑眯眯地遞上大碗茶,黃湯上漂著兩粒“胖大海”,愛撫地拍拍馬爺的背,馬爺,您喝茶,消停消停,氣兒就順了。轉身朝偉哥翹翹大拇指,哥們兒的騷尿沒浪費!
偉哥初戀吃了虧,發誓不在文藝圈裏找愛人,要找就找個“清純”的。一天擠上公共汽車,不當心踩了一位姑娘的腳趾頭。偉哥張口要道歉,卻像雷殛似地呆住了。姑娘看到他的癡相,羞答答嫣然一笑下了車。偉哥像被拍了花兒,亦步亦趨尾隨著姑娘,一同進了軍區大院宿舍樓。當天晚上,偉哥邀上黃哥和江哥,抱著法國號,到那姑娘的樓下練上了攤兒,“花兒為什麽這樣紅”伴隨著“小夜曲”,吹了五六遍,姑娘款款地下了樓。
春去秋來,偉哥認了真,一顆心纏綿上了那個清純的小女生。要戀愛就要來點羅漫蒂克,姑娘的生日快到了,偉哥給“美國之音”寫了一封信,請在姑娘生日裏播放“友誼日久天長”。這是幾十年來“美國之音”收到的第一封來自大陸聽眾的點播信,不禁欣喜若狂,一口氣安排了十個晚上,先是情深意切地念來信,然後就一遍一遍地“日久天長”。
馬爺也好偷聽“敵台”,收到“日久天長”那優美的旋律,一開始還搖頭晃腦打著拍子跟著哼,細細一琢磨,這不就是偉哥那小子作的案嗎?於是,一封匿名信塞進團長辦公室。團長帶了警衛班,第二天晚上悄悄出動,把“三劍客”外帶那個小丫頭堵在宿舍裏,一股腦兒地抓了“現行犯”。馬爺一邊偷偷樂,一邊毛遂自薦當了“專案組”組長,一份報告送到軍區政治部。報告封麵的大黑標題觸目驚心:“建國來北京軍區第一大間諜案”。
軍區派來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小幹事,代表上級宣布處理意見:間諜一案事實不足,偷聽敵台證據確鑿。黃哥、江哥強製複員,一個發配到清潔隊掃馬路,一個下放到京劇團搬道具。偉哥是首犯,開除軍籍,自謀生路。至於那個同案的小姑娘,屬於地方事務,軍區不管。
偉哥被迫脫了黃軍裝,“三劍客”也散了夥兒。為了謀生計,偉哥夾著法國號到處搞協作,後幾年換了個新名詞,叫“走穴”。穴裏來,穴裏去,偉哥活得挺辛苦。苦中還是有樂子,偉哥終於把那個清純的姑娘騙到了手,從此那丫頭改名叫了“偉嫂”。小兩口兒日子滋潤了沒多久,穴頭兒把偉哥炒了魷魚。不是穴頭不講交情,而是如今樂隊不興法國號,隻要電吉他和架子鼓。
偉哥下了“崗”,正為如何糊口而犯愁,東北老家傳來了好消息。格格媽媽在海外認了親,姥姥家娘舅在北美,幫偉哥整了個語言學校錄取書,還畫押作了資助人。臨行前,一個電話把黃哥江哥拽到“老莫”,咪西了一頓燜罐羊肉呂宋湯。三紮生啤下了肚,偉哥拍了胸脯子,哥們兒先去趟趟路,見好兒就把二位兄弟渡出來。
就這樣,偉哥倆口子砸了鍋、賣了鐵,雄糾糾,氣昂昂,跨過太平洋,來到了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加拿大。
(下)
到了加拿大,偉哥傻了眼,好好一個爺,一下子變成了啞巴、瞎子、聾子加瘸子。
姥姥!不想想咱爺們打哪兒來?什麽場麵沒見過?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人。
偉哥聰明,懂得什麽叫“而今邁步從頭越”,話白了,就是老老實實當孫子!
不識英國字,覷著門上的小人兒上廁所。遇到不畫人的,偉哥也有輒,男的朝上翹(M),女的向下彎(W),爺們兒像口鍾,娘們兒是個碗。
人說搞音樂的都有語言天分,這話一點兒都不假。沒多久,偉哥就是一口溜溜的民間英語,敢嘌著白妞插渾打科講笑話,遠遠勝過一道兒打工的“罵死頭”(碩士)和“屁愛趨地”(博士),時不時“給你點卡拉細一細”(給你點顏色看一看)。
說實在的,偉哥也就黃帥“反潮流”的那丁點兒墨,論文化程度都比不上“白卷英雄”張鐵生。出國留學是瞎掰,不可能從書裏鼓搗出“黃金屋”。要創業,就得賣苦力。鏟雪割草拔樹苗,端盤洗碗送皮薩。苦幹了兩三年,攢了幾個錢,兩口子搬到一處偏遠小城市,盤下一臉兒八、九張桌子的小門麵,偉嫂坐台,偉哥掌杓兒,開了一家“偉哥飯店”。
偉哥這一著,透著精明和算計,他的買賣要是開在多倫多,不出兩天準玩完。而這小地方的老外特淳樸,好唬弄,隻要一盤子苞菜洋蔥雞雜牛碎加酸甜,就一個勁兒地“哇唔,古得,古得,地裏兒鮮”。
離偉哥飯店不多遠,是一片“原駐民”保留區。為了擴大打擊麵,偉哥盯上了這幫好貪杯的老爺們。
請來盤著小辮插著雞毛的老酋長,一通老酒使勁地灌,一邊灌還一邊忙著攀親戚。咱們老祖都梳小辮,早年兒在白山黑水打熊瞎子獵野雞。有一次你們外出打獵走迷了路,順著西伯利亞過白令海來到這裏。咱們的血裏有點一模一樣的怪玩藝兒,這東西白人黑人都沒有。是啥我也說不清,好象叫個D什麽A,反正人家科學家手裏有證據。偉哥自己都侃得犯迷糊,老酋長更被灌得暈頭轉向找不到北,抱著偉哥叫“BROTHER(兄弟)”。
從此後,偉哥飯店被“劃”入了原駐民保留區,BROTHER們成群結隊拖家帶口地“走親戚”。每隔兩周政府發一次生活補助金,一小半都“補助”到偉嫂的錢匣子裏。偉哥沒有酒執照,又不敢違法亂紀瞎胡搞,從中國城定了一車調味用的“三蒸酒”,悄悄地給這幫老少爺們當飲料。有時候BROTHER們吃飽喝足、東倒西歪地說沒錢,偉哥不但不怪罪,反而服務的很周全,開車把醉鬼們送回家,進了家門再要錢。親兄弟,明算帳,哥們兒也是不容易,哥們兒也得混碗飯。偉哥的話弄的BROTHER們挺汗顏,指著屋裏的東西說,好兄弟,看上什麽,隨便搬。
一晃過了好幾年,偉哥添了業,置了產,還在土庫裏開了“二手家用電器”專賣店。清一水兒的微波爐、錄像機和電視機,要不是BROTHER們家裏的大玩藝兒忒沉搬不動,保不定還有電冰箱和洗衣機。
偉哥有了錢,突然心血一來潮,為小城的新醫院捐了幾刀款。兩個小報記者劃拉出一篇專題報道,還把偉哥和偉嫂的“玉照”上了頭版。這一來轟動了這座小城,市長讚揚是“多元文化的楷模”,議員表彰是“人道主義的典範”。緊接著,省長來信,榮幸地通知偉哥獲得“新移民創業先鋒”獎,還邀請偉哥到省裏陪總督吃免費午餐。偉哥苦笑道,姥姥!這算哪檔子事兒?在國內老子是個黑典型,到國外倒成了先進模範。真他媽胡扯雞巴蛋!
日子長了,偉哥變得有點念舊。打電話回北京,人家太忙,江哥一個“葷段子”沒完就有人找,黃哥打個“哈哈”就掛了線。偉哥搬搬手指頭,出來不少年頭了,也該回去看一看。於是,把飯店交代給兩個打工的“罵死頭”,帶著偉嫂回了北京。
進了京門嚇一跳,多倫多都沒這般闊綽,高樓大廈密如林,老總款爺多如毛,酷哥倩妞滿街轉,奔馳寶馬遍地跑。
偉哥感歎道,操他姥姥!出國幾年,老子就變成了劉姥姥。
比起黃哥和江哥,偉哥心裏更是翻江倒海起波瀾。當初還惦著把哥們兒渡出國,哪知道人家如今“鳥槍換成了高射炮,野雞變成了金鳳凰”。黃哥組建了赫赫有名的“WM國際影視公司”,自任“董事長”兼“藝術總監”,公司的口號很響亮:和世界攜手到明天。江哥更是不得了,一口氣折騰出幾部風靡全國的“搞笑”片,成了“著名導演”兼“票房殺手”,順帶著摟草打兔子,擄了個漂亮影星作壓寨夫人。
偉哥特懷念從前的那份兒純真和友誼,很想“三劍客”約個機會聚一聚。電話打到黃哥家,回話的是個嗲聲嗲氣的姑奶奶,黃總是個大忙人,別說什麽三竿子夠不著邊多少年前的傻哥們兒,就是他親爹找他也沒門兒。電話打到江哥家,江哥沒忘老朋友,對不起,時間的確都排滿了,明天就要出外景,不過今晚有個堂會,請偉哥偉嫂一起去。
堂會擺在京劇團,江哥麵對戲台坐首席,旁邊陪著團裏兩位大名角兒,再下來就是跟著沾光的偉哥倆口子。
酒觴交錯頻頻敬,板鼓京胡急急起。台下你來我往推杯換盞套交情,台上生末淨旦醜坐念唱打卯足了力。團裏領導陪著笑,過去團裏對江導照顧不周到,希望江導多諒解,今後多多支持多指教。
江哥淚汪汪地端起一杯酒,當年小弟在京劇團裏搬道具,台上台下都是師傅師兄弟,今晚為我辦堂會,實在讓我受不起,我敬大家一杯酒,今晚不管甲方乙方沒完沒了不醉不散萬事都如意。偉哥聽了這番話,暗讚江哥講義氣,看到江哥如此春風得意馬蹄疾,不由地胃裏有點兒酸溜溜,唉,早知道…。
在北京呆了兩個星期,偉哥心裏發了膩。不知道自己是“人老”還是“心老”,總覺得與原來的哥們兒有了點兒陌生感,和如今的北京有了段兒距離。這裏的世界是精彩,這裏的生活是刺激,但變得太忙碌、太喧囂、太浮華、太虛偽、太金錢、太功利。比不上大洋彼岸那寧靜的小城、那溫馨的小店、那牧歌般的日子和那幫淳樸憨厚的異族兄弟。
到底哪裏才是家?早知道又怎樣?晚知道又如何?偉哥飛回多倫多。
看著機場外清澈的藍天,悠閑的白雲,偉哥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舒了口氣,姥姥!還是加拿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