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搬到揚州,托運的鍋碗瓢盆還在路上,沒法兒開夥,爸爸帶著我們進了巷口的餃麵店。店主胖乎乎的,腆著肚子,像個彌勒佛。他揮揮芭蕉扇,指了指牆,上麵塗著幾行字:火燒,陽春麵,餃麵。
我們一家來自塞北,窮山僻壤,沒見過啥世麵,更不懂得什麽魯菜、川菜、淮揚菜,心目中最好吃的莫過於餃子!那年頭,吃餃子可是一種奢侈。剛從天災人禍中爬出來,白麵配給,豬肉配給,見天兒的都是蓧麵魚兒、高粱米飯、棒子麵窩窩,就著酸菜燉粉條、土豆熬茄子,翻到盆底兒都撈不到一丁點兒肉星子。一年下來,兄弟幾個饞得像一群嗷嗷的狼崽子,就盼著大年夜,狠狠地造一頓媽媽早已許諾的“一個肉丸”的白麵餃子。爸爸是個當兵的,當兵的都會包餃子。我們哥幾個搓劑子,媽媽擀皮兒,爸爸兩隻大拇指一捏一個,雖然棱角歪歪的,但齊齊地碼在蒲蓋上,像一排排挺胸鼓肚的兵,透著威風。高興了,爸爸還給我們說段兒古,當年跟著林總進山海關,他們師把能扔的都扔了,就押著兩車皮繳獲來的加拿大粉,一路吃到廣西十萬大山。加拿大粉真好啊,爸爸咂咂嘴,包出的餃子又白又筋道,煮半個小時都不破皮兒。
我們饞餃子,可怎麽也比不上爸爸,他看到個“餃”字臉上就泛紅光。於是問也不問,慷慨地為我們每人點了四兩。
一家人剛團團坐下,桌邊冒出來一個眉眼清秀的小姑娘,鬢角上簪著一朵淡黃的小野菊,笑盈盈地問道:“胡椒要啊?”
要胡椒幹嗎?吃餃子要就著大瓣蒜,蘸著臘八醋,那才地道,沒聽說要胡椒的。我操著一口北方話:“去去去,我們吃餃子,不要胡椒。”
小姑娘眉毛一掀,小嘴一撇:“你懂不懂煞?吃餃麵就要放胡椒,不懂裝懂,小侉子!”
頭一次被一個黃毛丫頭搶白,我急紅了臉,正搜腸刮肚地想反擊,一個大肚子擋在我麵前:“餃麵來啦…”。
媽呀,這是餃子嗎?我們一家都目瞪口呆。幾隻冒著騰騰熱氣的碗排在桌上,齊沿兒淡醬色的湯,湯下隱著細溜溜的麵條,湯麵上浮著幾個圓不圓扁不扁的麵團團,楸在一起,像老奶奶的臉,滿是褶子,還有幾片綠盈盈的蔥花兒,隨著半化沒化的豬油星兒晃蕩。
“同誌,你搞錯了吧?我們點的是餃子,不是餛飩。”爸爸一臉的不滿。
“不會錯地,餃麵餃麵,就是餛飩加麵。”彌勒佛似的店主笑眯眯,“我家的餛飩,呱呱叫,別別跳。你嚐嚐看,好吃哪。再撒點白胡椒,乖乖龍裏東,要你鮮掉眉毛。”
店主的揚州話攪得我們稀裏糊塗,似懂非懂。沒法兒,誰叫咱沒問清楚呢,肚子餓了,給啥吃啥。也沒品出什麽味道,隻覺得那麵團團裏的餡軟軟的、甜甜的,還沒嚼就化了,一點也沒勁,都不夠塞牙縫的,比起餃子來天遠去啦。回到家,爸爸歎了口氣:“餛飩就餛飩吧,什麽餃麵,糊弄人。這些南蠻子,就是比不上咱北方人來的實誠。”
兩天後,我在巷口又遇到了那個賣胡椒的小姑娘。她似笑非笑地斜視著我:“小侉子。”我惡狠狠地回應:“小蠻子。”從此我倆成了好朋友。
轉眼夏天到了,揚州的夏天又悶又熱。頭晚剩的飯菜,過夜就變餿。爸爸講革命傳統,見不得浪費,餿飯餿菜也逼著我們吃,弄得我一大早兒就犯惡心。小蠻子看到我可憐,帶我到了餃麵店。那個彌勒佛,也就是小蠻子她爸爸,正一頭大汗地忙著烤火燒。小蠻子卷卷袖子說:“我給你包餛飩。”
隻見她右手執一柄細竹簽,從盆裏挑出指甲蓋大的一點餡,輕輕地往一疊皮上一沾,粘起一張薄薄的皮兒,左手接過皮和餡,柔柔一合,手心兒裏就吐出一個精致的小餛飩。想想爸爸包餃子時那股蠻勁,再看看她那小手翻飛的輕靈,我心裏融起一種說不清的溫柔。
“好吃嗎?”小蠻子一雙大眼盯著我。
“還行,就是不如餃子過癮。”我推開碗。
“呸,榆木疙瘩。”小蠻子嗔道,“吃了我的餛飩,就要幫我幹活。”
“沒問題,幹什麽?”我的柔情變成豪情。
小蠻子把我帶到一塊窪地,遞給我一把小鏟子:“挖蚯蚓。”
我還當是幹什麽,挖蚯蚓,好玩兒。
“啊呀,你挖的是什麽蚯蚓?”小蠻子一邊喊著,一邊把我挖的蚯蚓從盆裏扔出去。
“怎麽啦?”我不解。
“好好看看煞,你挖的是騷蚯,沒得用。我要的是紅蚯。”
我仔細一觀察,還真不一樣。我挖的蚯蚓又粗又大,青裏泛黃,而小蠻子挖的蚯蚓又細又長,紅裏帶紫。
小蠻子歪著頭:“看清爽啦?”
“嗯哪,是不一樣。”
“我媽媽說,人死了,埋在土裏,都變成蚯蚓。我們女人變成紅蚯,你們男人是騷蚯。” 小蠻子一臉嘲諷的笑。
“你挖蚯蚓幹什麽?”我很奇怪。
“不告訴你,這是秘密!”
“好小蠻子,告訴我吧。向毛主席保證,我代你保密。”
小蠻子臉紅了,她咬著嘴唇,遲疑了片刻:“這個秘密餃麵館的都知道。夏天太熱,餛飩餡子會餿,把紅蚯剁碎了,摻在裏麵,不但隔夜不餿,還可以提鮮呢。”
“那,”我一陣恐慌,“那我剛才也吃了蚯蚓啦?”
小蠻子哈哈大笑:“是的呀。要不然那麽鮮嗎?別害怕,蚯蚓也是肉,吃不死人。”
我摸摸肚子,沒感到不適,隨即問道:“那為什麽隻用紅蚯?”
“騷蚯是你們男人變的,太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