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有兩本關於海子的書: 一本是譚五昌先生的《海子詩作精品賞析》,一本是
中國文聯出版的《不死的海子》。每年三月我照例把這兩本書拿出來翻一翻,也捎
帶著撣撣上麵的塵土,有點象小滿過後鄉下人曬麥子,成了節氣習慣一般。
這麽說實在有點慚愧,但確是個事實。二十年,那個以夢為馬的年代已經過去了。
偶爾這樣回頭張望一下,雖然惦念著,但也不得不承認,其實它早已經與我漸行漸
遠了。
說來說去我隻是想說,其實我沒什麽資格去討論海子的詩歌,注定了這隻是一次試
圖理清他詩歌脈絡的提綱,或者,更象是屬於我自己一個人的碎碎念。
海子生前主要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史詩《太陽全書》(完成七部)和約兩百首抒情短
詩。
先談談他的史詩。
海子在他的《詩學:一份提綱》裏將詩人分為兩類。 一類是巨匠型的詩人,稱為
“王”,比如但丁,歌德,莎士比亞,他們在漫長的時間裏,形成與原始力量(即
“母親勢力”)相均衡的睿智而穩定的力量,是攀上詩歌巔峰的人;另一類是天才型
短命詩人,稱為“王子”,比如葉賽寧,荷爾德林,雪萊,他們挺進在原始力量的
中心,但自身沒有形成王權(即“父親勢力”)來與原始力量(即“母親勢力”)抗衡,
最終墜落。
海子就是從“王子”過渡到“王”的過程中不幸墜落的。他本身的青春式的激情寫
作方式,過於狹窄和單薄,無法承受史詩體裁本身的雄厚與宏大。歌德寫《浮士德》,
花了將近六十年的時間,但海子選擇在短時間內創作完成《太陽全書》,幾乎透支
了生命的極限,他最後象他崇拜的詩人荷爾德林一樣,進入顛狂狀態,然後走向自
毀。
這和詩人歐陽江河所說過的那句話是吻合的,他說,海子沒有從“青春美少年式的
寫作,進入到一種減速的、抑製的、巴洛克式的中年寫作。” 海子懷抱的,始終
是一種衝動的少年精神,這種一次性終極的詩歌行為,無法完成史詩的深厚內涵。
但海子的史詩創作是偉大的,具有開天辟地的意義。
在海子之前,詩人江河、楊煉都曾經嚐試史詩創作,但他們局限在已有的曆史原材
料的加工上。
但是在海子的史詩帝國裏,萬物不是來自曆史,或者直接的社會經驗,而是由他自
己命名而來。比如他說:“豹子的粗糙的感情生命是一種原生的欲望和蛻化的欲望
雜陳。獅子是詩。駱駝是穿越內心地獄和沙漠的負重的天才現象。公牛是虛假和饑
餓的外殼。馬是人類、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諸如此類的命名過程,其實
就是一個創世的過程。這種想象力本身就具有一種超越曆史的眼光,極度浪漫。他
授予自身權柄,成為神。
(它直接探討生命問題,跨越時代與國家的局限性,在他同時代詩人中,展開新的視
野。)
很巧合的是,台灣作家朱天文在創作小說《巫言》之後的感言裏,也強調了這種以
文字來“命名的喜悅。” 但是大多數作家所停留的階段,仍是對事物的“指認階
段”。
從“指認”到“命名” ,是漢語寫作從被動到主動的一次權力挑戰。
再談談海子的抒情短詩。
海子的短詩將民謠式的回旋節奏感注入現代詩歌,將詩與歌再度結合在一起。鄉村
意象的回歸,使詩歌本身再次踏上純真之旅。要提及的是,這種倒退式的農耕意象,
當時為許多第三代現代詩人所質疑。
但海子的詩歌語言是天才性的,他打破現有語言結構,重新建立漢語書寫的密碼,
長驅直入,抵達生命的初元素,這種純粹的呐喊是可貴的,它將被世人珍藏並記取。
海子的史詩是太陽,火元素(代表精神);而海子的抒情短詩是大地,土元素(代表物
質)。
海子最後的死,其實正是他在物質與精神,現實與夢想之間的衝突中爆發出來的。
他至死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他生前的遺詩《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其實已經暴露了
他走向死亡的真正原因。
2009年4月9日 天舒補記。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