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背影】黃魚聽雷,深深入海。
(2007-08-26 11: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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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曼娟出過一本食膳小吃的集子,書名叫作[黃魚聽雷]。寫的是童蒙年代,隱隱炊
煙巷陌裏的家常菜,一篇篇山水紆曲,悠悠閑閑翻讀下來,有一種瓜架雨如絲下漫
步的清明與眷懷。
一簞食,一瓢飲。小時候的吃食,有著王維的詩句裏“香飯青菰米,佳蔬綠芋羹”
的素簡。以後漸長離家,在那些酒襟飄揚的名肆食莊,攤攤鋪鋪縱橫如水道的喧香
裏,也一次次的接踵流連過。然而幡然想過,舌尖齒間最令人惦念的,不是燭光裏
紅酒小牛排的微醺暖語,亦不是大觀園裏雞湯煨茄鯗的華麗鋪陳,不過就是那個年
代裏,一爐燒餅,一罐清粥的薄味吧。
那是一個家家燒蜂窩煤,喝紅茶菌的年代。
1。白菜情結
每遇江南人,聽他們聲光漣影,長櫓短櫓般嘈嘈一路,閑話家鄉小味,都不免的要
羨慕一番。三月淺春,如何在牆角,路邊挖芥菜,馬蘭頭,或是野塘裏,那種采盡
“蔞蒿滿地蘆芽短”的茫茫一片的歡喜。而說起那一碗蓴菜鱸魚,野菱角燒肉的滋
味,怕是繞梁三日也揮不散的。
在北方,青蔬繞宅的景象是鮮見的,大多也隻是在小陽春的天氣裏才遇得到。詩經
裏曰:“我有旨蓄,可以禦冬。” 旨蓄,說的就是大白菜。西北風裏的一簷寒夜,
家家的飯桌上,都缺不了這味菜。
最家居的,是燉粉條豆腐,下雪天,加薑片,蔥段,肉丸子滾沸,白菜吸飽了湯汁,
晶瑩潤亮,輕輕咬下去,滿齒清甜,濃湯也不膩,反而滲出一種草木蓬蓬的香氣。
加一兩個朝天椒,做醋溜白菜;或者剁得碎碎的,用紗布包起,擠掉水分,做餃子
餡;天氣稍暖,將黃嫩的菜心細細切絲涼拌,如垂柳梢般,甜甜酸酸,蕩漾舌尖,
是添飯的可口小菜。
剩下的白菜墩子,舍不得扔。放在一個清水盤裏,不幾日,便抽出黃芽,頂上開出
一蓬蓬的小黃花,細膩溫暖。
白菜情結,始於幼年的記憶。到現在,仍是最愛的一道青菜,用很少的油,輕輕炒
過,薄脆的滋味裏能辨出一絲絲的甜來。最好是在一缸水似的清深夜裏。你可以試
一試的。
齊白石先生喜歡畫白菜,有一幅畫,題的是“杏子塢老民咬菜根八十年香味猶清。”
很合我的心意。
2。茴香餃子
“頭伏餃子,二伏麵,三伏烙餅卷雞蛋。”北方人的餃子,是家常飯,到也不一定
要等到頭伏,或年三十的晚上才吃到。
小時候家裏,每個周末都要包餃子。每次看見奶奶從牆釘上取下兩個圓圓的篦蓋子,
擱在飯桌上,也就知道,包餃子的時間到了。奶奶的餃子,薄皮鼓鼓彎彎翹,象極
白玉玲瓏的小元寶。小孩子包的,長長扁扁的象水鴨子,我的,就大抵如此,還未
及下水,已經在篦蓋子上站不穩腳跟。及到了最後幾張皮,餡不夠,用筷子在中間
抹一口餡,兩張皮上下一合,麵邊上旋捏出花紋,就是“葵花合子”,逢到大年初
五,就要吃“合子”,捏小人嘴,這一年就不必受小人妨。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一把春韭泡在水盆裏,象輕輕散開的碧綠詩句,一
條條,一縷縷,春氣在指尖間漸漸的蘊攘,推沿出一波波的水圈。除了韭菜,白菜,
豆角,茄子,酸菜,西葫蘆,番茄皆可作餡。在那個尚未民豐物阜的年代,五花八
門的餃子餡,到也翻出了許多百味拚盤。
唯有一味茴香餃子,是北京人獨享的。逢外地人,十有八九要象躲豆汁似的躲著它。
茴香菜,一蓬蓬的象綠水藻,短短的,細細發絲般的小觸須,散發出一種熱帶水域
裏的神秘清香,頗象武俠小說裏的迷迭香,湊上去聞一聞,要心襟飄蕩許久。
端上一盤茴香餃子,自會在那人舉箸的揚眉一笑裏,猜出他是故鄉人。這個辦法,
屢試不爽。
敲下這幾個字,恍惚就站在故鄉春深的窗子下,陽光象流水一樣的傾瀉在我的背影
和腳踝上,矮牆下的桃花,隨風吹落了兩三朵,落在我臉上。
3。炸醬麵
那時的黃昏裏夾雜著一兩聲蟬叫,偶爾一陣涼風,將葡萄架子吹得嘩嘩響。想念炸
醬麵的滋味,總是在低低雲卷的日暮裏。
那團光潔的麵,經過無數次揉搓捶擠,最後被壓成一個長長的麵片,用刀切成半個
拇指粗細的寬麵條,在沸水裏煮開。用六必居的黃醬,天園的甜麵醬,蔥花,青蒜
爆炒出來的肉丁作澆頭兒,小黃瓜絲作菜碼,嫋嫋的麵香和醬汁的濃香交乳在一起,
在唇齒間激蕩,對於任何人,都是揮之不去的誘惑。
將那些細碎的瞬間一點點拚湊起來,快樂原來也隻不過是一碗小小的炸醬麵。所有
的光陰都醃漬濃藏在那一味佐醬裏,沉釀,回轉,融滲其間,微微的劃開一顆記憶
的火柴,原來,所有的過往都可以在一個刹那沸亮起來。
快樂的燃點並不高。隻是我們總會忘了,在記憶的盒子裏,貯藏一顆小小的溫暖火
柴。
4。小蔥蘸醬,烙餅稀飯
北方人做麵食,頗象是變戲法,明明不過是一碗麵,卻從饅頭,花卷,油條,麵條,
燒餅,烙餅,變到包子,餃子,鍋貼,韭菜盒子,京都肉餅,。。。好像纖纖素手
之後,藏著一個魔法箱,輕輕念一句“芝麻開門”,就有一碟碟的美味從飯桌上變
出來。
記憶中的烙餅,金黃酥脆,餅瓤裏是細細層層的薄衣輕衾,仿佛微微一喚,就要在
唇齒間翩翩起舞了,而那一根伶俐活潑的青青小蔥,晶瑩的沾著水珠,不必細細切,
如同女子不必細細綰青絲,盤碧髻,隻要小舟散發般的無拘無礙,就好。那舌尖輾
轉的微微辣,象每個北方的女子,細細剝開的心事裏,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剛揚
烈。
小米粥,或是棒渣粥,慢慢熬,熬到金黃如蜜,結出一層油亮的米脂,沿著碗邊,
小口小口轉著喝,一點粘稠一點清朗,種種瞬間味,疊釀出悠悠不絕的穀香。耳邊
猶有流水潺潺,小小茅草屋踞在一方青石上。
悠然南山下,也不過是此番的情境吧。
如果沒有粥,也可以換做小蘿卜纓子的清湯,紅紫皮的新鮮小蘿卜,洗淨,切細片,
放少許鹽,連同蘿卜葉子,一起下鍋。以前讀汪曾琪先生的食齋,說有一道鹹菜茨
菰湯,極鮮美。還特意在文章裏交待,茨菰在北京也買得到。
一直不知道茨菰是什麽樣的味道,是不是有小蘿卜纓子的野香四溢呢?
黃魚聽雷,深深入海。那些記憶中的美味與我們的舌尖短暫的遇合離別之後,已深
深潛入海底,而那些記憶海麵上的泡沫與陽光,這樣溫暖的掠過,那麽,且容我輕
輕的,落在這湛藍色波光的筆尖下吧。
如張曼娟所說。
Labor day 在遙遠海邊的小旅館裏。風浪洶湧,內心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