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之戀
李公尚
六
作為被告,娜拉爭取對女兒舒嫚監護權的案件,在少年法庭審理了兩個月,最終敗訴。她被剝奪了對舒嫚的撫養權和監護權。舒嫚將暫時繼續住在未成年人管理中心,等未成年管理中心為她找到合適的收養家庭後,將送到收養人家庭予以收養。法庭允許娜拉,作為舒嫚的母親,可以提出申請,前往未成年管理中心或收養人家庭去探望舒嫚。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下班後回到家,娜拉敲開我的門,告訴我,舒嫚已經被住在猶他州的一對摩門教白人夫婦家庭收養了。那對夫婦男的是醫生,妻子是他的助理,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是被收養的。他們承諾會給舒嫚盡量創造舒適的生活環境,把舒嫚撫養到十八歲, 讓舒嫚自己選擇以後的生活方式。他們甚至答應,允許舒嫚在經過他們同意的情況下,節假日去看望她媽媽娜拉並和她在一起住幾天。我為舒嫚能遇到一個良好的收養家庭欣慰。
娜拉告訴我,她在舒嫚被領養的那天,去未成年管理中心和收養人家庭見麵,見到了舒嫚,舒嫚的表情麻木,反應遲鈍。見麵前,未成年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誡她,不許向舒嫚提到我的名字,以及過去舒嫚和我之間的任何事情。管理人員解釋說,舒嫚有很多不良的習慣需要矯正,例如在室內不愛穿鞋,經常一天到晚都光著腳走路。管理人員為了矯正她這一奇怪的習慣,有時不得不讓她夜裏上床睡覺,也必須穿著鞋。還有,舒嫚每次睡覺前洗完澡,總愛光著身子在寢室內走來走去,睡覺時也不穿睡衣。和她同住一個房間的其她三名女生,受她的影響,洗完澡和睡覺時,也都不穿睡衣。
我聽了五味雜陳,十分難過。娜拉告訴我,過幾天她就要搬到加利福尼亞去了。她說那裏的社會更加包容,生活更加自由,離舒嫚現在的家也近一些。如果可能的話,她會在那邊組建一個家庭,舒嫚十八歲以後,如果願意,可以經常去看望她,和她住一段時間。娜拉和我相互留下了聯係方式。
聖誕節的前幾天,我給娜拉發了一條短信,祝她聖誕快樂,並詢問舒嫚是否在聖誕假期期間去加利福尼亞看望她。娜拉沒有回音,我也就無從打聽到舒嫚的消息。意外的是,我收到了若賓妮婭發給我的一條短信,她祝我聖誕快樂,並說非常想念舒嫚,想和舒嫚一起去吃冰激淩,這讓我略感欣慰。
聖誕節放假的前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突然發現舒嫚靠牆坐在我家門外的地板上,伸直雙腿,呆滯地瞪著藍色的眼睛地盯著我看。我吃了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確實就是舒嫚,頭發剪得很短,頭上戴著我送給她的那幅頭帶式無線耳機,身上的衣服和腳上的鞋襪都不整潔。她瞪大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蹬掉腳上的兩隻鞋子,丟掉手裏提的灰狗長途公共汽車(Greyhound Bus)上發的印有灰狗標誌的塑料袋和裏麵裝的兩瓶水,衝著我迎麵而上,一躍而起,敏捷地跳到我身上,兩腳攀著我的腰,兩手摟著我的脖子,和我緊緊地粘貼在一起。她沒有像過去那樣“嗤嗤”笑個不停,疲憊的臉上透著緊張和蒼涼。
我抱著舒嫚開門進屋,舒嫚不停地親吻著我的臉,久久不願從我身上下來,我也久久不願把她放下。她的表情充滿了委屈和激動,我突然感到舒嫚身上穿的衣服比較單薄,身上散發著一股幾天沒有洗澡的汗味,我心疼地猜想,她一定是連續輾轉坐了好幾天的長途汽車。我心裏感激娜拉能讓舒嫚來看我,同時心裏也埋怨娜拉對舒嫚太漫不經心,竟放心讓舒嫚自己一個人走這麽遠的路,她畢竟還是一個未成年少女。我問:“你在門外等多久了?”舒嫚說:“我上午九點多就到了,一直坐在門外等,盼望你隨時都可能會回來。原來我家住的那套房子現在住進了一對老年夫婦,他們問我等誰,我告訴他們等我男朋友。”
我抱著舒嫚在房間裏的各處轉了一圈兒,她才從我身上跳下來。她脫掉腳上的襪子,跑到門口開門扔到走廊上,又跑進洗手間洗腳,出來後在地毯上連著翻了幾個滾兒,然後跳起身,躺到沙發上,擺動著雙腿,說:“我回來啦!我餓了!”原來那個單純生動的舒嫚終於又回來了!我問她想吃什麽,她說想吃中國餐、想吃牛排、想吃冰激淩,什麽都想吃。我找出我的一件厚羽絨外套給她套在身上,她像穿了一件長袍,被掩藏在袖筒裏的雙手抖動著兩隻長袖,嬉笑著,抬起頭像一隻羔羊一樣看著我。我從門外的走廊裏把她的鞋和襪子撿回來,幫她穿上,和她一起出門。
坐在車裏,舒嫚靠著我的肩膀沉默不言。我們找到了一家叫考瑞爾的西餐自助餐館,那裏有烤牛排、燉羊肉、蒸龍蝦、烹海鮮、冰激淩、還有各種沙拉、各色甜點和各種飲料,舒嫚歡天喜地地和我相擁而入。這是聖誕夜的前一天,餐廳裏顧客較多,我們挑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就座,然後一起去挑選舒嫚喜歡的食物。回到餐桌,舒嫚坐在我對麵,一邊用餐叉把食物送進嘴裏,一邊鼓著圓圓的嘴唇,掩飾不住臉上頑皮的笑容,眉毛一挑,沾沾自喜地說:“我又有男人了,她們誰也想不到我現在和我的男人在一起。”說著,伸出一條腿搭在我的腿上,逍遙地晃動著,接著說:“我現在上的學校是摩門教會辦的女子私立學校,學生沒有機會和男人解觸。”看著舒嫚津津有味地吃著她喜歡吃的菜肴,我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愛憐。我沒有問她近幾個月來的生活情況,不願被彼此心中的傷痛破壞掉我們來之不易的短暫甜蜜。
我伸手撫摸著她的短發,把她掛在脖子上的無線耳機摘下來,拿在手裏端祥,發現耳機的橫梁和耳殼連接處有斷裂痕跡,用一條黑色膠布裹纏著。舒嫚告訴我,那是在未成年管理中心時,被監護員踩折的。有一次她在寢室外的走廊裏沒有穿鞋,監護員讓她穿上,她穿上後不久又脫掉了,為此監護員要沒收她頭上戴的耳機予以懲罰,她把耳機藏在身後不給,監護員把她的耳機搶過去憤怒地扔在地上,故意踩了一腳。為此,她連續幾天沒有吃飯,絕食抗爭,三天後,未成年管理中心把她送進了醫院,她在醫院裏躺了半個月,未成年中心撤換了負責教養她的監護員,用膠水把耳機的斷裂處粘合在一起,還給了她。舒嫚拿回耳機後,找了一塊膠布把粘合的斷裂處裹纏起來。
我仔細察看耳機斷裂處的部件,是用ABS(Acrylonitrile Butadiene Styrene)材料製造的,這是一種強度高,韌性好,耐腐蝕,耐高溫,易於加工成型的工程熱塑料高分子材料,用一般膠水很難粘合,但是可以用高溫重熔重塑。我想起我的汽車後備箱的工具箱裏,有一把交直流兩用自控調溫的電烙鐵,我回到汽車裏,發動汽車接上電源,把電烙鐵調溫到二百四十攝氏度左右,用電烙鐵小心仔細地把耳機的斷裂處重新熔化後塑合。重塑的部位冷卻後,雖然有些粗糙,但結實牢固,不仔細看,看不出有斷裂過的痕跡。我把修複的耳機呈現在舒嫚麵前,她眼睛裏流露出久違的驚喜,瞪著亮晶晶的眼睛,聽我講述耳機修複的原理。
看到舒嫚慢慢吃著冰激淩,我突然想起了若賓妮婭,告訴她,前兩天若賓妮婭給我發過一條短信,說想念你。舒嫚聽了,用我的手機撥通了若賓妮婭家的電話,若賓妮婭聽到是舒嫚,驚訝地喊著,問舒嫚在什麽地方,舒嫚說正和我在一起吃冰激淩。她們兩人在電話裏熱烈地交談起來。
外麵下雪了,紛紛揚揚越下越大。舒嫚吃完飯,我帶舒嫚去沃瑪特商場(Wal mart)去給她買羽絨服和生活日用品。進了商場,舒嫚先拉著我去找賣彩色膠帶的貨架,她讓我分別買了一盒紅色和一盒綠色的膠帶,然後坐在商場的地板上,專心致誌、一絲不苟地把修複過的耳機頭帶夾纏成紅綠兩色,然後戴在頭上問我好看不好看。我忍不住笑了,她說這樣好認,再也不會丟失了。
舒嫚又和我去了幾處她想去的地方,看聖誕前夜街上的夜景。回家的路上,舒嫚望著漫天飄舞的雪花,充滿憧憬地說,一進屋她就要先躺進浴缸裏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她說要像過去一樣,讓我摟著她一起泡到半夜。我逗她說:現在已經快半夜了。她說:那就一起泡到天亮。她告訴我她已經十天沒有洗澡了。這十天她經常睡在長途汽車站候車廳的椅子上或者地板上。她說我家的洗手間裏那股甜奶油的氣味,她永遠都忘不了,她喜歡那種清新劑散發出來的溫馨。我告訴她,明天是聖誕節前最後一天上班,我會一早就請假,明天不上班了。
回到公寓,我用進門卡開啟公寓大廳的門,驚奇地發現若賓妮婭和她的男朋友傑克,還有若賓妮婭的媽媽和她媽媽的男朋友,都坐在大廳裏的會客沙發上,舒嫚見了若賓妮婭,驚喜地像燕子一樣朝她飛奔而去。這時,站在公寓大廳接待前台後麵的管理員向我招手,讓我到櫃台後麵的經理室去。我想可能有我重要的包裹需要我去取。一進經理室的門,我看到警察比爾和另外兩男一女在裏麵,心裏“咯噔”一下,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比爾問我現在是不是和舒嫚在一起,我點點頭。他和那兩男那一女從經理室的監視屏幕上看著大廳裏正在和若賓妮婭嬉笑的舒嫚,問我:“你什麽時間見到她並和她在一起的?”我回答大約幾個小時以前,我下班後回到家,發現她坐在我房間外的地板上在等我。
比爾指著他身邊的兩男一女說:“他們是未成年管理中心的,需要立即把舒嫚帶走,讓她受到法律規定的必要保護。”說著,朝那兩男一女點點頭,他們就離開了經理室。我想阻攔並解釋,比爾命令我坐下,出示了一張帶有相片的失蹤少女的布告對我說:“舒嫚小姐十天前,從收養她的家庭帶著她積存的兩百七十四元錢離開了家,第二天她的收養監護家庭向當地警方報案舒嫚失蹤。隨後,當地警方向社會、向舒嫚的媽媽以及舒嫚原來上學的學校都發出了失蹤人員尋找通告……”
我聽了目瞪口呆,瞥一眼經理室內的監視屏幕,看到大廳裏那兩男一女正把驚慌失措的舒嫚強行帶走,舒嫚大聲喊叫,掙紮,但無濟於事。幸災樂禍的比爾等我看完舒嫚被帶走的過程,遞給我一張他的名片,在上麵又寫了一個電話號碼,說:“過完聖誕節,十二月二十七號,你到警察局去找我,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把你剛才說的做一個記錄。你最好不要再找麻煩。”
眼看則舒嫚被帶走,我無能為力,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比爾離開時,看了看我四周沒有其他人,低聲在我耳邊說:“我早就警告過你,別打白人姑娘的主意,她不屬於你這種狗娘養的黃雜種。滾回到肮髒的唐人街,去找你們那些肮髒的女人!”
後記
十年後,我和家人一起去紐約曼哈頓的時代廣場參加跨世紀迎新年狂歡夜,突然看到那個最大的高清彩色熒屏上,滾動播放著“世紀之交年度街舞大賽”的影像,在無數的選手中,有一個姑娘的表演格外引人注目,她令人眼花繚亂的搖蕩擺閃、旋飛滾轉、跳躍騰翻等各類舞蹈動作,令人目不暇接,引起陣陣喝彩。接著鏡頭被剪接到她上台領獎的畫麵,我驚訝發現她站在領獎台上時,鏡頭特寫她脖子上掛著的一副用紅綠彩色膠布裹纏著的過了時的無線耳機。我定睛一看,情不自禁地高喊了一聲:“那是舒嫚!”大型熒屏上同時出現字幕:“舒嫚·亨特,世紀舞者”。
又過了十年,我在一家汽車服務中心的顧客休息室裏等候做汽車保養,無所事事地翻看桌上擺放的幾本雜誌,其中一本著名的汽車雜誌的封麵上,一位賞心悅目的時尚女模特兒倚靠在一輛高級轎車旁的圖片,吸引了我的目光,模特兒的脖子上掛著一副用紅綠兩色膠布裹纏著的早已過時的頭帶式無線耳機。雜誌封麵的下方,用醒目的小號字刊登的模特兒的名字:舒嫚·亨特。我猜想舒嫚可能還沒有結婚,或者結婚後又離婚了,因為她仍然姓著她媽媽娜拉·亨特的姓。
(本文根據當事人回憶編寫。完。)
2020年10月24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