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見證驅逐
李公尚
我收到聯邦移民法庭的通知（Executive notice），要求我星期三上午九點，前往移民法庭出席作證。通知上注明的聯邦移民法庭，位於與華盛頓DC一河之隔的佛吉尼亞阿靈頓一幢聯邦移民局大樓裏。我提前十五分鍾到達，經過嚴格安檢，在一部識別器上掃描法庭通知上的二維碼後，始得進入法庭。
我在收到移民法庭通知的當天，查閱了有關資料，始知移民法官並不屬於美國三權分立的法院係統，而隸屬聯邦移民局的政府係統，由司法部任命並執行司法行政條令。換句話說，移民法官是行政官員，法庭審理是一種聽證會形式的行政訴訟，移民法官依據行政條例和規定組成的移民法律做出行政裁決。所以移民法庭的通知是Executive notice而不是Judicial notice。移民法庭不沒政府免費律師，但被告可以自費聘請律師出庭。移民法庭的判決可以上訴，但上訴法庭依然屬於聯邦移民局係統，上訴審隻是案卷審理，不開庭審理，上訴判決是終審判決，仍屬於行政命令。
進入法庭，得見審理大廳類似階梯教室形狀，法官席上設有一張長桌，桌後有三張座椅，中間一張椅背高大。台下左右各設兩排長桌，左側長桌坐移民局律師（公訴人），右側長桌為被告人和辯護人準備，兩側長桌上各有自動錄音的麥克風。長桌之間設有錄像投影設備，後麵是聽眾席。聽眾席右側有一門，門口站有兩名警察。九點整，法官席後麵左側門裏走出一名工作人員，抱著一摞卷宗文件放在法官席上坐下。法官席後麵右側門裏也走出一名工作人員，抱著錄音設備放到法官席上坐下。我從法官席後麵的左側門裏，窺見有個男人正對著門裏的鏡子梳理頭發。他理好頭發走出那扇門，法官席前站立的一名警察高喊一聲“全體起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兩名工作人員中間的那張高大座椅邊，衝聽眾席點點頭坐下，警察遂對聽眾席高喊“請坐”。
坐在法官左側的工作人員宣布開庭，遂打開一份卷宗，高聲閱讀卷宗號、案件名稱和被告人姓名等，然後把卷宗攤放在法官麵前。此時聽眾席右側站著兩名警察的那扇門，被其中一名警察打開，門裏走出一名戴手銬的拉美人和一名押解的警察，走到為被告和辯護人準備的長桌邊坐下，一名西班牙語翻譯坐到被告身邊。公訴人麵對法官宣讀起訴書，案情是被告先後三次非法入境美國，前兩次均被遣返，第三次非法入境美國後，在一家公司運送貨物時因肇事車禍被捕。公訴人讀完起訴書，被告在翻譯的幫助下表示願意接受遣返。法官宣布被告三次非法入境美國，給美國造成了經濟損失，需先入監服刑一百八十天，用服刑期間的工作所得支付遣返費用後，再予以遣返。法官說完敲了一下法槌，審理結束，前後大約十分鍾。被告被押解的警察押進聽眾席右側的那扇門裏，法庭繼續審理下一件案件。這次被帶入被告席的是前一名被告的雇主，也是拉美人。公訴人讀完起訴書，雇主承認自己雇傭非法移民，辯稱自己雇傭非法移民是為了幫助他們掙錢後盡快離開美國。法官聽了笑了笑說：很欣賞你的同情心。罰款五萬美元。同時支付因雇傭非法移民造成的車禍所導致的全部賠償。說完法槌一敲，結束審理。
如此連續審理了十餘起案件，全因被告非法入境後有各種非法行為，被聯邦移民局警察查獲後被捕。判決的結果都是罰款加驅逐出境，每案審理都不超過十分鍾。工作人員繼續宣讀下一個審理的案件，便見一名三十歲左右的中國男性被一名警察押上了被告席。同時一名亞裔麵孔的翻譯從聽眾席上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公訴人宣讀起訴書，案情是他九個月前經南美洲和中美洲非法進入美國後，在加利福尼亞州申請了政治庇護。四個星期前，他在本地一家沃爾瑪（Walmart）超市內盜竊現金禮品卡時被捕。根據警方記錄，他在洛杉磯、西雅圖、芝加哥、紐約等地都有因盜竊禮品卡被警方逮捕後罰款五百到一千美元的案底。公訴人指出，經查這些禮品卡被盜後經過加工再被放回商場，導致顧客購買和使用這些禮品卡後造成重大的經濟損失。警察在他駕駛的車輛裏搜出藏匿的二十四萬美元現金和六百多張被盜的禮品卡，和他同車的還有一名中國女士。警方認為這是一起有組織的團夥作案。
被告通過翻譯為自己辯護說，他遭受中國政府迫害來到美國，是信任美國政府。來美國後為了生存他需要工作，就在網上找了一份送貨的工作。他從來沒見過老板，老板通過手機給他支付工資。在他車上被搜出的禮品卡，是他的老板通過快遞寄給他的，他按老板的指示把這些現金禮品卡擺放進商場。他不知道這是犯罪，請求法官原諒。法官問他在中國受到了什麽迫害，他說中國政府強拆他的住房，他對補償不滿意，冒著生命危險來到美國尋求正義。來到美國後他積極參與反對中共的遊行示威，受到中國政府進一步迫害，現在回不去中國了。法官聽後，翻閱著起訴人提供的各地警方對他盜竊禮品卡進行罰款的記錄，微笑著說很同情他的住房被強拆，希望他回中國後能得到合理的補償。在美國，盜竊和強拆一樣都不被原諒。說完判處他入監兩年，撤銷他的申請庇護程序，刑滿後驅逐出境。
接下來被送入被告席的，是和上一名中國被告一起被捕的中國女士。她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士，一名亞裔麵孔的律師為她辯護，聲稱她是從中國來美國留學的學生，利用暑期在網上找了一份送貨的工作。她和與她一起被捕的中國男人過去並不認識，是她打工的老板讓她協助那個中國男人去商場分送禮品卡，並把一批現金從邁阿密送到紐約交給一個前去接應的人。公訴人指出這名中國女留學生來美國後隻在學校上了一學期課，後因多次曠課被學校開除。近幾年來，她在洛杉磯、紐約和邁阿密非法從事按摩工作，因性交易兩次被警察查獲並罰款。法官看著她和風細雨地說：你來美國留學，一定是一個有誌向的姑娘，我想我能理解你的當時離開學校的苦衷。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自動離開美國，二是被強製驅離。你願意自動離開美國，是一個體麵的選擇。交五千美元保證金，兩個星期內自行購買機票回中國去，五年後你還可以再次申請來美國留學。你覺得這樣對你有利嗎？這名女被告聽了，痛哭流涕地請求法官，她來美國後多次參加反對中共的活動，回中國去會被判處死刑。希望法官依據人權自由的理念，批準她留在美國，接下來她一定為美國做貢獻。
法官聽了她的請求，收斂和藹的微笑。開庭前她的辯護律師經她同意已經和公訴人達成了認罪並接受自動離開美國的協議，此時法官隻是讓她確認已達成的認罪協議。她卻借機出爾反爾，法官斬釘截鐵地說：謝謝你希望做出貢獻，我想美國不需要。強製驅逐出境，永遠不許進入美國。說完敲了一下法槌，定案。
我作證的案件因為涉及到多名孕婦，是最後審理的。此時坐在聽眾席上其它案件的證人或者相關人員已經隨著案件的審理完畢陸續離去。我聽到法官席上的工作人員叫我的名字，站起來走向辯護人席，工作人員讓我舉起右手宣誓誠實作證後，問我是否全程看到了聯邦移民局警察逮捕坐在被告席上七名被告的全過程，我明確回答是，她沒有再問什麽，讓我返回座位，並告知我也可以離開法庭回家了。工作人員又叫到另一個見證人的名字，他走到前台也被問了同樣的問題。接著那名工作人員宣布聯邦移民局對坐在被告席上的所有被告的逮捕符合法律程序，公訴人宣讀對她們的起訴文件。
公訴人指出，本案容留即將分娩的印度籍孕婦在美國分娩的印度裔房屋主人，與孕婦之間存續非法交易行為。經查，僅是最近的五年時間裏，來自印度和加拿大的十九名印度籍孕婦通過這種非法交易在美國分娩。這些孕婦通過非法進入美國或合法進入美國後非法滯留美國從事這種非法交易。其中有十六名孕婦在美國醫院分娩後，未支付任醫療何費用就離開了美國。本案涉及人口交易犯罪。
公訴人宣讀完起訴書後，本案的房屋主人辯稱自己曾是IT專家，現從事房地產和移民業務，一向積極納稅，不曾有過違法行為。法官問五名印度孕婦是否認識印度裔房主，五名孕婦聽了翻譯的話後，有的點頭有的搖頭，不知所雲，莫衷一是。法官換一種方法問她們和房主是什麽關係，有一名孕婦說是親戚，其她孕婦也都紛紛跟著說是親戚關係。法官進一步問是什麽親戚關係，五名孕婦再次有的點頭有的搖頭言不及義。法官問我在《見證逮捕》一文中提到的那個叫辛格的男人和房屋主人什麽關係，他回答是房屋主人的哥哥，他在印度也當過警官，手下管十多名警察。五名孕婦中最年輕漂亮的那個女人是他妻子，他和他妻子都出生於印度高種姓家庭，他們是從加拿大合法進入美國的。
法官聽了笑著恭喜他出身高貴，告知美國法庭隻關注公平和正義。目前他和他妻子的美國簽證已經過期，屬於違法滯留。法庭允許他同意繳納罰款後做出選擇：一是攜其高種姓妻子一周內買機票自行離開美國回印度，二是被法庭強製驅逐。如果被告選擇體麵地離開美國，會為高種姓家庭繼續帶來榮耀。辛格聽完，原本得意洋洋的笑容僵住了，向法官求情說他妻子分娩在即，請求允許他妻子生完孩子再離開美國。此時其她幾位孕婦聽了，也紛紛七嘴八舌向法官請求允許她們生下孩子後再離開美國。一名孕婦雙手合十大聲向法官求情，她是高齡孕婦，印度醫院的惡劣醫療條件無法保障她和胎兒的生命安全。她和她未來的孩子都信任美國的醫療福利。她向法官保證，她生下孩子後第二天就離開美國。
法官微笑地看著她們爭先恐後地翻舞著手勢發言，耐心地等她們安靜下來後宣布：本案的房屋主人將被移送到地方刑事法庭作進一步審理，允許其以十萬美元保釋。其他被告一律立即驅逐出境，根據移民條例特殊條款，本案不得上訴。說完敲了一下法槌，結案。
2025年10月6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