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下一代
李公尚
我喜歡軍裝的寬鬆和嚴謹 ,至今還保留著穿軍裝時的習慣。一次聚會,一位美國朋友問我是不是參過軍。我問他為什麽這樣說,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嘴裏喊著口令,學著軍人走路的樣子走了幾步,我以為他在學我。他笑了笑,指著我脫掉外衣後領帶下麵的襯衣說:“是從你紮腰的位置看出來的。”
我習慣把腰帶紮得很高,改不了了。穿低腰褲,總覺著褲子像要掉下來。最後都要加腰,把褲子立襠改得較長。還有軍隊過去發得大褲衩,寬鬆透氣,我現在還用這種形式的大褲衩做內褲。
伴我時間最長的軍裝,是一套八七式軍棉衣,跟我到美國來風風雨雨若幹年。每當天氣涼了,在家裏披在身上,輕鬆自在,溫暖如春。這套棉衣是絲綿和呢絨稠做的,優點是輕。棉襖棉褲總共一斤二兩重,軍中戲稱“一斤二”,穿在身上似有若無。但我更喜歡六五式軍裝,襖和褲都是棉的,優質棉,軍中戲稱“二斤八”,指棉襖棉褲重量是兩斤八兩。有點重量,穿在身上像有個依靠。軍隊執勤作訓,士兵摸爬滾打,身上的重量對機動性和靈活度至關重要。
軍隊中喜用重量指代許多裝備。如那時戰士用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班長、副班長配發的“五六式衝鋒槍(AK-47)”被稱為“七斤半”,連排長用的“五四式手槍”,被戲稱“二斤半”,斜背在右後側。營團長用的“六四式手槍”,稱為“斤半”,裝在右前側腰間的皮套裏。八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時,軍隊仍然重行伍輕學曆。分到總部工作的“學生官”,按規定必須到基層連隊任職鍛煉。我上大學前已在軍隊提幹,應算行伍出身,去基層掛職分到某部“紅九連”任指導員,正趕上該部輪戰到雲南中越邊界,參加“中越邊界自衛防禦作戰”。八十年代,士兵的夥食標準是“斤半加四兩”,即每名士兵每天的主食是一斤半,外加四兩肉禽蛋疏油副食。記得到撤下來的兄弟部隊去接收陣地之前,團長召集基層指揮員作戰地動員後,嚴肅地說:“……這次上去,就是要用死來保衛國家的領土。能活著完成任務,算賺了。死了,是本份。你們這些和戰士們在一個鍋裏吃‘斤半加四兩’的,別覺得背個‘二斤半’,活的希望就比戰士大。和你們明說了,打起仗來,連長排長就是去送死的官。因為你們要比戰士衝在前麵,這是咱們的傳統。誰敢後退,我就槍斃誰!用你們自己背的‘二斤半’執行。”
我所掛職的團,號稱“百將團”,參加過兩次“黃麻起義”,從組建紅軍到一九五五年授銜,出過近百位將軍。那時的軍隊條令條列規定,行軍作戰,連長、指導員走在最前麵,帶領戰士前進。副連長和副指導員,走在隊伍最後麵,撤退時作掩護搞收容。團長所言絕非危言聳聽。當時大戰在即,個個置生死度外。他拍著自己右前皮帶上的‘斤半’說:“你們後退,我槍斃你們,我貪生怕死,我的警衛員就用他的‘七斤半’打死我。”警衛員當時正在為參會人員倒開水,團長大喝一聲:“警衛員!聽到了嗎?”警衛員被突然一吼嚇了一跳,一隻缸子裏水灑了一地。趕緊立正,機械地回答:“是!……現在就打嗎?”
雲南那地方潮濕多瘴,逢雨過冬。我帶了一件“兩斤八”中的棉襖,管了大用。蹲坑道、鑽山洞,身上一裹,就地一滾,合眼就睡。那時軍隊的裝備按地域供應。東北、華北、西北,西藏地區的部隊,冬天發皮衣。關內以南到武夷山以北的部隊,冬天發棉衣。嶺南以南、雲南、廣西的部分部隊冬天發絨衣。夏裝是每年發一套,冬裝每四年發一套。戰士服役當三年兵,隻能領到一套棉衣。我從北京帶到雲南的棉襖夜裏查崗、陣前潛伏,穿在身上,那些沒發過棉衣的幹部戰士們見了,很是羨慕。
帶到美國來的這套“八七式”棉衣,我一直像對待戰友一樣珍惜它。每年冬天穿髒了,春天放入洗衣機用冷水和洗衣劑輕洗,煥然一新。去年春天,我孩子放春假回家,把從學校帶回來的衣物放進洗衣機連洗帶烘。洗第三缸時,見洗衣機的衣物太少,發現了我的這套“八七式”棉衣,二話不說,放進洗衣機和其它衣物一起用熱水洗,洗完後又在烘幹機裏用熱氣烘幹。
今年冬天,我讓我妻子把我的“一斤二”找出來,她答應了幾次,言而不果。前些天我自己到衣物儲藏室裏翻箱倒櫃去找,最後在一個隔層的最下麵,發現了熟悉的草綠色,拉出來一看,是件嬰兒衣服,非常輕柔,一把就能攥起來。我納悶:孩子不都還沒戀愛嘛,怎麽現在就準備了嬰兒衣服?
我打開嬰兒服一看,裏麵夾著一張紙:“爸爸,對不起,不小心把你的寶貝給濃縮了,請千萬別傷心。紀念品越小越容易珍藏。能留在回憶裏的才是最寶貴的。”
這張紙右上角,還寫有一句話,是我妻子的筆跡,像圈閱批示:“留給下一代。”
2018年一月一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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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懿
文學城有這樣的好文筆,很難得。